Chapter122梵妮來了
新年的時候,諾瑪帶回來一個無家可歸的紅發少女,特意打電話請示布萊恩,畫眉田莊便有了女仆。 這一天,娜斯塔西婭還坐在床上,自十一月份匆匆一面之后,康里破天荒沒來,她推算出來的一個月四五次的見面機會被打亂,為此心里悶了好久。 諾瑪將換上一襲樸素的茶色長裙的新女仆帶進娜斯塔西婭的房間,旁邊跟著好奇的卓婭。 “安小姐,她叫梵妮,以后是你的女仆?!?/br> 諾瑪又對害羞低著頭的梵妮說:“那是娜斯塔西婭小姐,這是卓婭小姐,你已經見過了?,F在你要看一下壁爐里的柴火,然后你可以跟她們聊聊天,等下來廚房幫我的忙?!闭f罷,她走向打哈欠的娜斯塔西婭,在她耳邊呢喃幾句后離開。 梵妮聽見門關上的聲音,睨視仰著頭認真盯著自己的卓婭,清澈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圓潤的小臉上有淡淡的小雀斑,薄唇緊抿,看起來是個調皮可愛的小女孩。 她咧開嘴,“你好?!?/br> 卓婭靦腆地露出小白牙,蹦蹦跳跳地跑到床邊去。 梵妮順著她的身影看過去,少女靠在床頭,被子蓋到腹部,雙手在被子上無意抓撓。她的雙眼半睜半合,神情略帶慵懶,像是沉思,又像是不舒服。她沒有對生人的好奇,卓婭抓了抓她的手,像是示意她看新來的女仆。 氣氛安靜幾秒,梵妮屏住呼吸,只看到娜斯塔西婭抬頭,端正身子望過來,那雙大大的明亮的眼睛是純正的深藍色,宛如波瀾壯闊的大海,在這瞬間已將她淹沒。她動了動形狀好看,顏色紅潤的薄唇,像是要說什么,欲言又止的模樣,最終只是咧開一個弧度。 梵妮不知她的笑算什么意思,可見的是她眉宇間赫然彰顯的孤傲與淡漠,有不含敵意的戲謔。 在日后的相處里,梵妮更加確信她的笑沒有任何惡意,也沒有嘲諷,只是她的臉,她的氣質,都是與生俱來的,有著比貴族更甚的一種傲氣,她的隨意一個神情動作都在這種傲氣的渲染下帶著對別人的輕蔑。 卓婭生怕她剛才沒聽諾瑪的話,在她耳邊說出梵妮也聽得到的聲音,“她叫梵妮?!?/br> 娜斯塔西婭有意無意地點頭,又往后靠,這回她挺直了瘦小的身板,將微卷的深色長發撥到背后,露出線條優美的白皙脖頸。 “梵妮……”她念著,聲音輕輕有一種疏離感。 梵妮咽了咽唾液,攥緊雙手,語氣有幾分激動,帶著莫名的期待,“我叫梵妮·桑德斯?!?/br> 娜斯塔西婭上下打量她,眼里有一絲防備,壁爐里的柴火發出爆裂的聲音,她用手指繞起長發,輕聲問:“你以后都會在這里嗎?” 梵妮脫口而出,有些語無倫次,“對,沒錯,我無家可歸,諾瑪收留我,以后我會盡心盡力伺候你的,娜斯塔西婭小姐?!?/br> 卓婭舔了一下唇瓣,“為什么你會無家可歸?” 梵妮瞳孔微微放大,正準備將忽悠了諾瑪的一大段悲慘經歷重新復述一遍,只見娜斯塔西婭搖搖頭,道:“你不用伺候我,既然你以后都會在這里,我們做朋友就好了,叫我娜斯塔西婭,叫她卓婭,我們叫你梵妮?!?/br> 她的話平淡真誠,如一汪清泉滌蕩梵妮的心,她傻傻地笑著,“我的榮幸,娜斯塔西婭?!?/br> 一整天,梵妮聽著諾瑪絮絮叨叨一堆瑣事,還有當這兒唯一的主人康里·佐法蘭杰斯回來的時候,她們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該怎么說話才不會得罪這個陰晴不定的東家,諾瑪也說了很多。 在看似不經腦子的連續不停的話里仔細挑揀,卻根本挑不出半句說康里壞話的,梵妮當即認定這個老女人其實不傻,還是精明的。 諾瑪說到最后,柳暗花明一樣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等法蘭杰斯先生回來的時候,你只要待在廚房里就好了,這樣就不會輕易得罪他?!?/br> 晚餐時,在卓婭的搞怪下,梵妮看見娜斯塔西婭漠然的臉上也有了幾分柔和,沖著卓婭淡淡地笑著。 梵妮無法忽略她的笑,比起毫無表情時徹頭徹尾的孤傲,有一點點笑意的她雖然有些瞧不起人的神態,卻也美得遙不可及。 “你的眼睛是紅色的?!?/br> 埋頭吃東西的梵妮聞言抬起頭,娜斯塔西婭在笑,深藍的眼睛,淺淺的笑意,她想起了安格斯,愣了好一會兒,她感到毛骨悚然,僵硬地笑著,“其實沒那么紅,只是有時候,光線問題?!?/br> “我想也是?!蹦人顾鲖I繼續低下頭吃通心粉。 幾天下來,梵妮發覺自己有自卑感、內疚感,不敢像卓婭那樣表里如一地和娜斯塔西婭相處,逗她笑,這種沉重的負擔完全來自她的身份,她的同性戀傾向,也許還來自娜斯塔西婭的冷淡情緒。 總而言之,她就像躲在陰影里的小丑鴨,靜靜而貪婪地偷窺遠處散發著迷人光彩的白天鵝。 娜斯塔西婭每天的生活都差不多,大部分時間在書房里或者鋼琴前度過,她的話很少,每天房子里唯一的聲源大概就是諾瑪和卓婭的拌嘴、爭吵。 有時梵妮望著娜斯塔西婭的背影出神,諾瑪會在她耳邊有幾分驕傲說:“安小姐就是這個樣子的,她是個靦腆安靜的好孩子?!?/br> 在跟諾瑪打好關系,讓諾瑪知道自己認識的單詞不多后,梵妮得到了定期給娜斯塔西婭的書房添置新讀物的任務。 不過,諾瑪特意叮囑她,“隨便買幾本小孩子看的就行,那些什么思想什么主義的不適合小孩子看的不能買?!?/br> 梵妮問為什么,諾瑪揮揮手轉過身繼續忙,“沒有為什么,不要禍害了安小姐。更何況你又看不懂,要是買了些yin穢的回來可怎么得了!她才十五歲,還有卓婭,她才十二歲?!?/br> 過了一會兒,諾瑪又語重心長地說:“你買回來后,先給我看看?!?/br> 梵妮努了努嘴,在她身后做了個鬼臉。 四月份,梵妮總算看見被她拋之腦后的康里·佐法蘭杰斯,他沒有她想象中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反倒像是叁十來歲的人,成熟穩重,一身正裝。她的心撲通撲通地急促跳著,所幸他沒有注意到她,直到娜斯塔西婭被他叫進書房,她的心差點不會跳了。 他們在書房里,梵妮根本不知道他們聊些什么,為了娜斯塔西婭的安全,她只能從一心顧著玩耍的卓婭那里套話。卓婭心思單純得很,每天什么都不用管,只陪娜斯塔西婭玩,假如娜斯塔西婭不管她,她自己一個人也能玩一天。 “法蘭杰斯先生以前也住在這里的,安會讀書認字都是他和克拉克先生教的。兩年前他就不常住在這里了,后來來的時間也少了?!弊繈I手里搗鼓著一罐彩色石頭,圓潤的鵝卵石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法蘭杰斯先生在書房里聽安念書呢。以前也叫我念,可是我念不會。法蘭杰斯先生很可怕的?!?/br> “怎么可怕?”梵妮問。 “他不笑,臉色黑黑的,以前老是罰我站著聽安念書,他自己就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弊繈I有些不服氣地把石頭弄出更大的聲音。 “為什么要念書呢?” “是啊,為什么要念書呢?”卓婭小小的臉蛋上陰霾一掃而光,雙眼發光地湊近她,活似找到了知音,“梵妮,你也不會念書是不是?” “……是?!?/br> 坐在門口聽卓婭有一句沒一句回憶,梵妮雙手支在膝蓋上捧著臉,打了個哈欠。她可以體會卓婭的心情,因為她從小被親生父親一口一個蠢貨罵著長大,就因為她不會學習,也因如此,她成了個貨真價實的女殺手,只會打打殺殺。 不過,卓婭比她幸福多了,可怕的康里沒有為此罵過她。 正當梵妮昏昏欲睡,身后傳來一個熟悉的呼喚,“梵妮?!?/br> 她打了個激靈扭過頭,娜斯塔西婭臉上又掛著有些戲謔的淺笑,抱著童話書朝她走來的腳步輕快,看得出心情是真的很好,但說的話卻讓她脊背一僵,“法蘭杰斯先生要見你?!?/br> 梵妮艱難地吞一口唾液,呆呆地看著娜斯塔西婭,此刻的她就像來自地獄的使者,天使的外表,純潔美好,勾人心魂,等跟她走了就會知道,所到之處并非天堂。 梵妮是被心情極好的娜斯塔西婭和不明就里產生好奇之心的卓婭推上樓梯的,然后她們沒有一點要陪她赴死的意思。 娜斯塔西婭天真地說:“你來這里好久了,法蘭杰斯先生還沒見過你呢?!?/br> 幾乎快半年了,她終于看見他,歡喜的情緒流淌過她的四肢百骸,填滿了她的心,因此她送梵妮上樓時,眼里有著璀璨的光輝,猶如陽光傾照在大海上,波光粼粼,是上天所有的最大最好的善意和溫柔。 忐忑地上樓,拐進灰暗的廊道,一陣陣陰風撲面而來,梵妮看著站在門口的兩個高大男人,眼角泛起不爭氣的淚花。 明亮的書房里,康里慵懶地靠在沙發背上,幽暗的眼睛冷酷無情地盯著雙腿打顫的梵妮,旁邊站著的男人也是面無表情。 兩雙暗眸,四道眼刀,梵妮低下頭,心里真摯地呼喚安格斯,喉嚨里發出顫抖的聲音,“法蘭杰斯先生……” 康里喝完杯里最后一口酒,旁邊的保鏢立刻拿起酒瓶再給他斟上,他似感慨一般開口,“時間真是讓人遺忘的良藥?!?/br> 保鏢一愣,隨即頷首,善解人意道:“要在這里動手嗎,先生?” 梵妮好像聽出了什么,猛地抬起頭,紅眼波光瀲滟,“法蘭杰斯先生,您要見我是有什么吩咐嗎?” 她強忍著不讓淚水流出來,安格斯說過,只要讓康里相信她是無害的,那就死不了。當時她問怎么讓他相信,安格斯想了想,不負責任地說:“你自己摸索吧,上帝保佑你?!?/br> 康里抿著酒,饒有興趣地問:“你會聽我的吩咐?” 梵妮攥著腰間的布料,咬咬牙,視死如歸道:“法蘭杰斯先生,我現在、以后,都只為您效力?!?/br> 康里和保鏢不約而同一挑眉,相視而笑,明顯地帶著譏諷,“哦,為什么?” 梵妮盯著康里唇角的笑意,她算是知道娜斯塔西婭笑起來為什么會令人感到不舒服了,不是學他的就是受他影響,潛移默化。 她陪著笑,“我才十九歲,我不想死,不想四分五裂,變成可以喂狗的碎rou。法蘭杰斯先生,您一定會覺得我來這里是自尋死路,不存在不想死的說法,但是,我是被逼來的,我沒有選擇!也許是您的刀太久沒亮出來了,有人想知道它是不是鋒利如初,所以,”咽了一口唾液,愁眉皺眼,“我真的不是不自量力來挑釁您的,我非常有自知之明,如果我可以選擇,我一定不會出現在您的面前。求您了,別殺我……” 康里被她逗笑了,書房里的空氣稍稍愉快了些。他的手指摩挲著酒杯,輕聲問:“你十九歲?” “是的,我才十九歲?!?/br> “一九二九年?” “是的,我是一九二九年出生?!?/br> 康里將酒杯拿遠了一點,左右看著,暗沉的銳眼閃過一絲自嘲的苦澀。 江韞之一走,就是十九年。 梵妮見他不說話,又開始表忠誠了,“法蘭杰斯先生,我才十九歲,但我還有點本事,我可以幫您擺平一切礙眼的家伙,”說著,她看見旁邊的男人極具輕蔑的眼神,立刻改口道,“當然,很明顯這用不上我。不過,我還是很厲害的。而且,我希望您知道,過去我殺人無數,但我從未殺過與您有關的人,或者因為殺了某個人而直接或間接地破壞您的利益,沒有的,這些都沒有?!?/br> 康里不耐煩喝了一口酒,保鏢替他開口,死氣沉沉地說:“先生沒問你話,你就該自報家門,然后閉嘴?!?/br> 梵妮微揚起下巴,挑釁之意爬上眉眼,下一秒,她低下頭,用喪家之犬的語氣嘀咕道:“法蘭西絲·奧古斯特?!?/br> “奧古斯特?你們一窩都是紅毛?” 梵妮深吸一口氣,僵硬地牽出笑漪,“不,有棕發、褐發,我只是遺傳了我的母親……” “噢。外面的世界真是五顏六色,我沒什么見識。這些年見慣了金毛,都是一窩一窩的,忽然來了個紅毛,我還以為也是?!?/br> 梵妮低著頭,雙手絞著裙子,眼前歹毒的魔鬼在嘲諷她,她的怒火快要燎原,可魔鬼一掌就可以拍死她,她只能學著約翰·哈特利醫生為人的良好品德——忍,還有茍且偷生,可她還是難過得想哭,哈特利的苦中作樂她學不來。 “艾維斯讓你來干什么?”康里直白問。 “……不干什么,”梵妮囁嚅道,“照顧娜斯塔西婭就好?!?/br> “艾維斯呢?” “我不知道?!辫竽莼卮鸬煤芨纱?。 “那你知不知道被流放的東西下場會有多難看?”康里平靜地話里滿含威脅意味。 梵妮倒抽一口冷氣,隨即真誠道:“法蘭杰斯先生,您真是……我簡直不知道該怎么歌頌您的聰明才智了,您怎么會知道我就是被流放的東西呢?噢,我希望您知道,在來這里之前我不服從任何人,來這里之后,從此以后,我只忠于您!我隨時可以為您效力,只要您讓我住在這兒就好了,這兒讓我感受到了從未感受過的家的樣子,娜斯塔西婭和卓婭都對我很好,我想保護她們?!?/br> 聞言,康里不由嗤笑出聲,難以置信地看著她,怎么會有這么油嘴滑舌張口就來的女孩。 見康里笑了,梵妮趁熱打鐵道:“法蘭杰斯,其實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跟您說?!?/br> 康里還想知道她的狗嘴里能吐出什么,配合問:“什么?” “關于諾瑪,她一直在廚房里吃飯,在飯前虔誠地向上帝禱告,感謝上帝賜予的食物,做派跟我從小見到的完全一樣。我需要說的是我一個來自天主教家庭的人都沒這么虔誠過,她的所作所為簡直是在羞辱您,賜予她食物的難道不應該是每天辛勤工作賺錢的法蘭杰斯先生您嗎!” 梵妮慷慨激昂說著,“您的努力都讓她輕描淡寫一句話就歸功給上帝了,這不公平!我認為您應該讓她卷鋪蓋滾,她的工作我也可以代勞。是的,我可以一個人干兩份工作,并且只領一份工資就可以,如此一來您也能省下一筆支出呢?!?/br> 氛圍靜寂片刻,驀地康里和手下一起笑出聲,空氣中充滿輕松的氣息。 不一會兒,梵妮被趕出書房,緊繃的神經卻徹底放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