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昨日(9)
布滿灰霧的天空下著細雨,陰郁籠罩著整座城,幾個悶雷時不時接連響起。江韞之公寓的紅磚墻被大片蔥綠的爬墻虎遮去了原本的面貌,厚厚的葉子濕滑地垂掛著,雨水在上面源源不斷地滴流。 屋內,康里不羈地靠在沙發上,鷹眼亮晶晶地望著對面一臉漠然的江韞之,兩人面前的案幾上放著一面大小媲美成年男人手掌的鏡子。鏡子的表面非常光滑,映出的事物十分清晰,手指觸摸過后也不會留下指印,和一般的鏡子不一樣。鏡子的背面是雕刻著栩栩如生的樹林景物的古銅,邊緣鑲嵌了一共十叁顆小鉆石,可謂是一面做工精細的貴重鏡子。 “你什么意思?”江韞之問。 鏡子是應該分道揚鑣卻還不請自來的康里帶來的,他說送給她。 “送給你好好看看自己,你還青春年少?!笨道镄χ?,十分真誠地說。 江韞之了然,他還記著她說的那句沒頭沒腦的話。她轉身坐在單人沙發上,面色清冷地問:“所以呢?” “過來?!?/br> “有話直說,我聽得見?!苯y之看著他意氣風發的臉龐,還有那雙此時此刻仿佛有無限深情的眼睛,她有些移不開眼,也想走過去湊近他,但還是克制住了,別開眼,告訴自己看錯了。 “你meimei回日本了?!?/br> 一聲悶雷響,一句風輕云淡、如話家常便飯一般的話讓江韞之不禁抖了一下手,心底掀起駭然大浪,臉上卻只是微蹙起眉頭有些驚愕。 將她的神情盡收眼底,康里面色不改,語氣夾雜著戲謔,說:“應該是回去找她的未婚夫了,她有跟你說過她還有個未婚夫嗎?” 江韞之聞言又是一臉茫然,看到康里臉上的笑意更深,她漠然垂眸,“什么時候的事?” “我也不知道,”康里兩手一攤,神情無辜,“在認識我之前?!?/br> “什么時候走的?”江韞之閉上眼睛,用手扶額。 “你回來的前幾天?!笨道镱D了頓,又說 “她還留了一封信給你?!?/br> “在哪?” “我沒帶,在我那里,什么時候你有空了可以來拿?!?/br> 康里炙熱的目光將江韞之看得心里發毛,臉頰微熱,透著淡淡的紅暈。啞口無言,她忘了還要怎么問江玉之的事情,腦子一片空白。抬眼看到康里還在看著自己,她慌忙用一臉慍色來掩蓋自己的窘迫。這該死的家伙,他的意圖——江韞之倏然驚覺自己已經處于被動位置,說好了要跟他一刀兩斷結果心意還藕斷絲連。想到這,她握緊了手,咬咬牙,瞪了康里一眼后起身走開。 “你可以走了?!?/br> 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廳子拐彎處,康里的心情出奇的好,窗外淅瀝的陰雨霧氣一點兒也影響不到他。 …… 不出一個月,江韞之無奈之下主動去見康里。她原本打算不要江玉之的那封信,自己找時間去找她,然而她很快發現自己除了該死的康里這一條渠道外,再沒有別的渠道找江玉之了。 這一天仍然下著雨,黑色的車子碾過淺淺的雨水使進莊園的大門。為了盡快拿到信件,江韞之顧不上應付康里家的傭人拉著自己各種支支吾吾的問好,禮貌性地笑笑后她徑直繞過她們走進去。 在光線幽暗的廳室里,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搭在膝蓋上,食指輕輕敲擊,另一只抵在扶手上撐著太陽xue,康里一臉慵懶笑意,眼神卻像淬毒的利箭射向眼前低頭站著發抖的白人男性。 在男人背后,還站了兩個面色冷漠,身高近兩米的彪形大漢,一時之間,前后方的冰冷氛圍完全籠蓋了他,穿著咖色短袖露出的帶雀斑的手臂無處安放一般,全身的肌rou都不能自己地繃緊了。 “歐文·溫德姆勒醫生,你確定你還沒有話要說嗎?”低沉的嗓音友好十足地問道。 喉嚨上下滑動,舌頭不禁舔了舔蒼白的唇,男人出口的話語斷續不成句,“先生,我、我沒什么、好說的,我、我不知道,你說的什么會……” “我承認我花了快叁年的時間,也還沒完全了解你們,但只是‘沒完全’,不代表‘完全不’。我問你,你們的組織可以允許成員忘記自己組織的名字嗎?” “噢不,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溫德姆勒醫生,憑你的醫術完全不需要依靠愚蠢的歐洲佬來建立什么,特別是在美國,你明白嗎?” “上帝……”被稱為歐文·溫德姆勒的男人臉色泛白,眼眶與鼻尖因心底巨大的恐懼而渲染出粉紅,皺著的深邃眉眼無助地望了沙發上的康里,聲音帶著哭腔,“求你了,我只是一個普通的醫生……我今天還有病人……” “好醫生無時不刻都在惦記著自己的病人,你覺得你是個好醫生嗎?” “不,我只是、我只是一個普通的醫生,我、我算不上好的……” “確實,如果你是個好醫生,你應該現在就把你知道的說清楚,這樣我就會馬上讓人送你回你的辦公室,好讓你繼續跟你的病人待在一起?!?/br> 康里的一番話讓歐文·溫德姆勒心里更加搖擺不定,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倒霉被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盯上,又或者說為什么安魂會會被盯上,他一定得想辦法離開這里,才好回去了解情況。這樣一想,他裝出下了很大決心的樣子,又小心翼翼地用哭腔說:“先生,我不知道什么,我只是曾經在教堂認識了一個醫生,那是我第一次聽到你說的那個……安魂會,我至今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們、他們信奉天主?!闭f著,他悄悄抬眼,康里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一聲不吭,沒有任何反應,他又咬咬牙說,“先生,我發誓,我只知道這些?!?/br> “所以你是一個虔誠的教徒?”康里垂眸將目光落到自己的左手上。 “是的,我在教區長大?!?/br> “那么,希望上帝會引領你——”康里輕聲說道,“進天堂?!?/br> 歐文·溫德姆勒為康里的話瞪大了眼睛,還沒反應過來,站在他身后左邊的男人一個箭步上前,蠻橫地捂住他的口鼻,一手持著鋒利的匕首劃過他的脖頸,看起來只是輕輕的一個動作,卻幾乎快將他的脖子徹底割斷,鮮血涌流。 康里失去耐心地站起身,抬眼只見江韞之站在門框邊。 如果現在不牢牢抓住她,那他一定是要孤獨終老的。 江韞之看見了整個過程,可她只是站在那里,不排除她嚇得不會走了,但幾率不大,她筆直地站著,跟他對視了一會兒,平靜地說:“我來拿信?!?/br> 剛進書房,康里轉身將沉默的江韞之抵在門板上,低頭吻住她的唇。他們已經幾個月沒有這么親近過了,康里以為她會推開他,擁著她的力道不禁重了幾分,只感覺到她的身體僵硬著,接著一雙手環住他的窄腰。 一條活生生的人命沒有了,就在樓下,江韞之親眼所見。 大腦儼如死機,她明明想推開他,伸出手以后卻無力地擁住他,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微微偏過臉,紅潤的雙唇輕觸他的唇角,不敢睜開眼,說了一句自己完全沒料到的話,“我愛你……” 她內心深處是很明白的,這一句話,可以將他們這條盡頭漸顯的荒唐路再鋪得長一點,盡管這有點自欺欺人的味道,可是就眼下這樣的情形,以這樣的局面來永久的分道揚鑣,她一生都會在噩夢里度過。 康里臉上露出了笑意,用更熱烈的吻來回應她。 江玉之留下的信被收在抽屜里。 撕開空白信封的瞬間,江韞之仿佛還能嗅到那轉瞬即逝的屬于江玉之的香味。 信紙被整齊地對折了兩下,打開來并沒有想象中可能出現的長篇大論,或回憶懵懂無知的童年時期,或姐妹情深的少年時光,或談談以后的未知的人生,或是愛情、婚姻。 信紙的左上角端正地寫著“jiejie”二字,看樣子是想好好談些什么的,事實卻只有大片留白,直到在中間偏下的位置上很隨意地寫了“就這樣罷”字樣。 一張普通的信紙,非常潔凈。江韞之早已不知道江玉之的字跡該是怎樣的,但這樣近似敷衍的獨特讓她完全沒有這信是偽造的的懷疑,任何偽造者都只會想到長篇大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表現姐妹情深,極盡煽情,完全沒有這六個字來得真實干脆,符合她們姐妹眼下僵硬的關系,也只有如今的江玉之才寫得出來。 就這樣罷,無話可說。 “你認識她的未婚夫?”江韞之問。 “不認識,聽說家里有錢,你們姑姑給她安排的?!笨道锶鐚嵒卮?。 “姑姑?”江韞之詫異問道。 “長野秋子,你不認識?” 江韞之想到了黎蔓秋,她搖搖頭。 康里一頭霧水,“你不認識的人?你們姐妹為什么會……” 柳眉一挑,江韞之靠在沙發背上,勉強給康里講起自己的過去。她什么都沒有隱瞞,記得什么說什么。 故事說完,江韞之忽然覺得過去的一切都不算什么,她的人生似乎已經沒有什么是難以啟齒的了,也沒有什么可以使她難堪。 “活下來的那個弟弟,你很厭惡?”康里問。 “我沒有弟弟?!苯y之漠然搖頭,“我知道這樣的事哪里都有,但我接受不了。事實上也跟我沒關系,孩子的事,父母承認就行,我沒資格?!?/br> 她沒有資格,生為長女,生為女兒身,她連上族譜的資格都沒有。江韞之心知肚明,對父親而言,他僅僅只有一個孩子,一個繼承人,就是小林,一個男孩,他的兒子。 “我約了人明天來家里談事情,你別亂跑,待在家里,到時給人上茶?!?/br> “我為什么要給人上茶?” “你去哪學的這副德行?” “……我不要嫁人,你不用給我安排?!?/br> “你是不是瘋了?跟你媽一樣瘋!” “啪——” 江韞之還記得掌風刮過臉龐的勁力,她被打得摔在地上,狼狽得沒有一個正值青春的少女的模樣,她呆呆地看著地上的灰塵,感覺自己是父親的女人之一,像母親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