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楚昭想:是的,這必須要有一場了結。他心中有種預感,不太妙的預感,類似于玉石俱焚。 將他從大牢中保出,鳳卿道:“昭,你當怪我,只是我想同你說,你這樣不成,縱然你強留她在身邊,以她的性子,絕計不會同你妥協?!彼臼翘觳慌碌夭慌轮?,此一時卻只覺得棘手,大為頭疼。 自她隨著他逃走那日開始,楚昭就已經知道這其中滋味,他明明可以同她毫無隔閡的肆意親近,仿佛把人綁在身上一般任意而為,可是……心卻越來越覺得不安,午夜夢回望著懷中的人,她明明就在,他夢中種種,卻總是她驟然離開,從此天涯永隔,再不聚首,何其悲愴。 當夢醒看到她在懷中,他幾度熱淚。 云吉意圖為何,他隱隱地看出,也賭她不敢傷季淑,只是卻仍不肯冒半點險,寧肯讓她去。 可如今…… 忽地又有些后悔。 隔花相望,借一樹蔭一枝花擋著身形,楚昭見季淑人在圓桌上趴著,圓圓地絹絲扇子放在旁邊,半邊兒遮著她的臉,她雙眸合著,睫毛一動不動地,旁邊紫藤花喧喧開放,蜂蝶嗡嗡地出沒其中。 忽地,有一只貪色的蝴蝶兒,翩翩地飛來,在她臉頰邊上飛來繞去,偶爾便落下,兩只細長的腿爪,在她的鬢發上,臉上輕輕地抓一抓,撓上一下。 楚昭看得發呆,恨不得把那只蝴蝶趕走,又或者自己便是那只蝶,才能夠如此近的看她恬靜安穩的睡顏,她是在做什么好夢么?亦或者是因脫離了羈絆,無拘無束。 楚昭記得,那幾夜他醒來,低頭看她,情不自禁吻落過去,睡夢中察覺到的她,總是不耐煩地將他推開,眉心皺起,雖未曾睜開雙眸,也是不安跟隱隱厭煩。 他一想就心痛。 那蝴蝶氣人一般,停在季淑鬢角上,不再離開,抖抖簌簌地動彈,斑斕的花翅膀微微地煽動,好像是朵活動的鬢花。 明明是滿目恬然春光,明媚動人,楚昭卻只覺得心如被冰雪,只因…… 知道會失去,不管他怎么不舍得放手、把人栓在身邊,也終究會失去。 那只蝴蝶弓起身子,頗為得意地在季淑的鬢發上走動了幾步,鼓起長嘴,竟大膽地向著她的臉頰上湊過去。 楚昭看得癡了。 此刻季淑覺得癢,便打了個哈欠,懶懶地醒來。 蜂蝶紛紛飛離,翅膀閃爍,如一場光影漂亮的夢境,蜂蝶卻不舍遠離,在她旁邊跳躍飛舞,只是不敢再放肆。 季淑睜開雙眸,身邊怒放的花朵頓時更是失色,而她不以為意地抬手,擦擦雙眼,又小小地撓撓臉頰,尾指彎著,神情慵懶,嘴角抿了抿,一舉一動,看在他眼中,極為可愛。 但…… 她自言自語道:“居然在這里睡著了?!比缓缶吐牭角邦^一陣響動,有什么繃開,當空抖了抖。 季淑不經意地看過去,卻驀地見到熟悉的背影,他正驟然轉身,邁步欲走。 彈開的花枝,帶動他一絲垂落的散發,就在他轉身瞬間,揭露他半邊容顏,如許俊朗,至死不能忘。 季淑正信手抓起那柄扇子,見狀手上一松,扇子落下,磕在圓桌邊兒上,墜落地面。像是大夢猛醒,發現人在冰雪之中,卻又急急地按捺下來。 季淑動了動,終究未曾出聲,而那邊,花枝兀自地彈個不休,可那人,停了步子,僵直的背影,他不肯回頭。 兩兩相對,明明是一片烈火樣的心,偏要窩起來,不許燃燒,明明是東邊日出西邊雨,偏生要當自家是冰封雪蓋,冷心絕情。 世間至為殘忍的事,口不能言,目視陰差陽錯。 季淑起身,手按著石桌,想要回身。那人卻也回過身來,向著這邊兒走來,季淑回身對他,身子卻一陣陣地顫抖,想逃,雙腳卻如釘在地上,分寸不能動,一直到他走到身旁。 深深看了一眼,楚昭俯身,將地上那柄扇子撿起來,撣去上頭灰塵,輕輕放在桌上。 絹扇上是一朵牡丹花,開得瑰麗。 “還……好么?”他目光移開,落在她身上。 背對著他,季淑雙眸一陣異樣,卻轉開頭,只道:“不勞……下問?!?/br> 楚昭乍然一笑,垂了眸子,說道:“見你無事,我便放心了,我……我來是為了……” 季淑想離開,卻未動。 楚昭探手入懷,掏出一物,說道:“你放心,我不會再勉強于你……我只是,想……”他猶豫片刻,探手向前,張手,掌心有一顆紅色的丹藥。 季淑垂眸,望見他粗糲的手掌,目光自那丹藥上一閃而過,只是看這手。 他的手指頭幾處破損,是先前曾留下的傷痕,雖然傷愈合,痕跡未散退。 她記得,他負她上懸崖,只為了她行船辛苦,故而冒性命之險。她曾看過,他十指傷損,血痕斑斑地。 她忽地很惱,明知道不是時候,卻寒聲問道:“是什么?”忽地笑了,“難道是毒藥么?” 楚昭搖頭,忍而不言,只道:“小花,你吃了它,是好的藥?!?/br> 季淑握了握拳,劈手過去,頓時將那藥丸打翻:“這算什么?……我又憑什么信你?” 藥落在地上,頓時沾了灰。楚昭一驚,急忙將那藥撿起來,小心握住,望著季淑:“是真的,你吃了它?!奔臼绮谎哉Z。楚昭道:“小花,聽我的?!痹俣冗f過去。 季淑看也不看,邁步就走。 楚昭將她拉?。骸靶』?!”季淑說道:“放手!你又要用強嗎?”楚昭說道:“好!我知道你不愿再見我,我日后不見你就是了!只要你把這藥吃了!” 季淑回過身來,怒視著他,說道:“我是生是死,從此跟你無關,用不著你假惺惺地!我憑什么要吃,這不明不白的東西!你拿著它滾!” 楚昭大怔,看著她絕情的臉,心頭上寒雪交加,手抖了抖,一怒之下,幾乎將那藥丸捏成齏粉。隔了半晌,才探手出去,將那藥丸放在桌上,低聲說道:“你不吃也行,只是……這藥是我千辛萬苦求回來的,前幾日我說,要離開一些日子,帶好東西給你,不是別的,就是這個。我這人的確是有不好的,令你憎恨,但你向來聰明,何必要同你自己過不去?!?/br> 他頓了頓,將藥放下,說道:“天底下也只這一顆,我、總歸……不想你有事?!彼f到此,苦苦一笑,面上露出一絲譏誚之色,邁步離去。 一直到楚昭離開,季淑才回頭,看一眼那桌上的紅色藥丸,盯了半晌,忽地一伸手,用力掃落,那藥丸墜落地上,一路翻滾,自落葉墜花上滾落,墜入角落。 眼中濕潤,眉角卻帶寒,季淑咬牙,道:“我此生此世,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瓜葛!” 季淑頭也不回地離開院中,一直到她離開,才有一道人影緩緩進來,看了看季淑離開的身影,眼中透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楚昭離開驛館,一路怔怔地走,此刻將近黃昏,天色也暗了下來,一如此心。楚昭走了許久,一直到撞上一人,他未多看,正想閃開,便聽到有人說道:“小子,撞了人,也不說一聲便走?” 楚昭一怔,抬頭去看,卻見黃昏之中,有人站在跟前,生的魁偉,一雙眼睛恁般明朗,直直地看著他,楚昭看得清楚,便笑出來,道:“你想如何?”此人道:“自不能輕饒,我想你賠我一頓好酒,使得么?!?/br> 楚昭探手出去,將他用力一抱,道:“使不得!除非是不醉無歸!”那人笑道:“哈哈,我也正有此意!”伸手在他胸前重重一擂。 楚昭抓住他手,笑道:“下手這般狠,打死了我,誰給你付酒錢!”那人道:“你小子皮糙rou厚,休要把自己說得弱不禁風似的,說起來,你方才的模樣,倒真個有些相似,怎地了,哪里吃了憋不成,失魂落魄地!”楚昭苦笑,便看那人一眼,道:“你最近改行看相了么!休說這些,走去喝酒是正經?!?/br> 兩人扭纏著上了酒樓,撿了個雅座,叫了幾壇子好酒放下,又襯些豬牛雞羊之類菜肴,那人看著桌上肥牛油雞,道:“我向來吃不慣那些精細翻炒,嫌無味,總不如大塊的rou來吃爽快。你倒是知道我的心意?!背训溃骸拔易约阂膊荒蜔┠切┠伳佂嵬岬?,怎會拿那些來厭煩你?!蹦侨说溃骸斑€是我的好兄弟!”楚昭笑道:“總之你來討我的便宜,眼里才有我這兄弟?!?/br> 那人亦哈哈大笑,二話不說先喝了一碗酒,才道:“這話不對,這次擺明是你討了我一個大便宜?!背训溃骸肮?,這倒是的?!蹦侨诵Φ溃骸澳慵热恢?,就多饒我幾頓好酒菜才是?!背训溃骸吧俨坏玫?,來!” 兩人喝了半個時辰,天南海北說了一頓。那人看了楚昭片刻,道:“昭,我有件事,想要問你?!背训溃骸昂问??”那人道:“你跟我要那物事,究竟是給何人?”楚昭手勢一頓,繼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你來找我,就是想問這個?” 那人看著楚昭,沉吟片刻,說道:“我也不瞞你,那女人我是見過的,可我不知道,你對她……”楚昭怔住,片刻之后,把酒杯緩緩放下,說道:“九哥,你想做什么?” 那人面上帶笑,道:“你說呢?!眱扇四抗庀鄬?,楚昭面上笑意盡數斂了,慢慢說道:“九哥,我不管你圖謀什么,只是……她不成?!?/br> 那人挑了挑眉,道:“昭……”沉吟片刻,道:“事到如今我仍不信,你跟先前相比,變了許多?!背颜f道:“九哥,我知道那顆藥來歷非凡,也知道你得來必定不易,你肯給我,我心中感激你這番兄弟情義,但你若是還當我是兄弟,就記得我如今所說的話,休要打她的主意?!?/br> 那人道:“你當真為了那小娘動心了?”楚昭將頭轉開,默然不語。那人道:“自古以來紅顏禍水,果真如此!”楚昭道:“九哥……”那人看了楚昭片刻,說道:“你放心,我知道該如何做?!背崖勓砸恍?,道:“如此,我就放心了?!?/br> 經此一番話,兩人都有些沉默,又喝了幾杯,彼此漸漸地有些醉意。 那“九哥”嘆道:“只是我不明白,你好端端地,怎會變得如此?”楚昭抬頭看他,喝的半醉,眼中也有些氤氳地,道:“變得怎樣?”九哥說道:“實不相瞞,今日這一番我看到了……”楚昭身子一僵,九哥看著他神色,說道:“那女子分明極為絕情,你何不一掌殺了她了事?那才痛快,才是我好兄弟的性格,你竟還替她找那顆藥……”說話之間,神情之中,幾分疑惑,幾分輕視。 楚昭唇動了動,卻不回答,將旁邊一壇酒抱起來,泥封拍去,舉起來大口喝下,酒水潑了一身。九哥卻不動聲色看著,眼角冷冷地。 楚昭喝了半壇,將酒放下,才說道:“我也不知,為何我會如此……只是,我身不由己?!彼麚u搖頭,哈哈大笑幾聲,又舉起酒壇子大喝。 九哥望著他,緩緩說道:“昭,你下不了手,我可以,只要你一聲,我即刻去殺了那小娘!敢輕視我兄弟的,我要她死的苦不堪言?!彼穆曇魷睾?,帶一股勸服之意,底下卻是危機四伏。 “不行!”九哥話猶未落,楚昭將手中酒壇望地上一摔,未曾喝完的酒水灑了一地,楚昭望著面前之人,沉聲說道:“檀九!你若是傷她分毫,我們兄弟之情,恩斷義絕!”他臉頰發紅,雙眸盯著檀九,神情是一派的決絕。 檀九心頭一沉,卻笑道:“我不過是說說,你便當了真了?我們是兄弟,我應了你不會動她,就絕不會出爾反爾!放心罷……”他抬手,在楚昭肩頭輕輕拍了拍,楚昭看了檀九片刻,神情一松,笑道:“九哥!好罷,不說了,我們痛快喝一場……”檀九另開一壇酒,說道:“是了,我們許久不曾好好聚一聚,今日當真要不醉無歸?!?/br> 兩人自黃昏喝到夜半,楚昭心頭有事,喝的毫無節制,因此醉得極快,伏在桌上,合著眼睛,口里喃喃地。 檀九握著酒杯,臉上雖然也微微泛紅,眼神卻極冷冽,光影下細細看來,眼底竟帶一抹微藍,他看了楚昭許久,才探手出去,在楚昭肩頭輕輕沉落。 楚昭若有所覺,眼睫動了動,輕聲道:“九哥……再喝……”檀九一怔,冷冽的眼神漸漸變得柔和,道:“好兄弟?!币恍?,仰頭飲盡了杯中酒。 天權跟搖光趕到之時,酒樓上只楚昭一個,伏案沉睡,對坐空落落地,只余了已空的酒杯,孤零零立在彼處。 124.紫藤:繞廧間弄紫藤花 “天荒地老,最好忘記,笑也輕微,痛也輕微……生老病死,相聚分離,身不由己,心不由己?!编?,仿佛夢囈。 上官直進門之時,便聽到如此一句,那低吟般的語聲入耳,叫上官直腳步一頓。 說話的正是季淑,此刻人在桌邊,手撐著腮,雙眸半是合著,臉頰緋紅,似夢非夢,似醉非醉。 婢女們輕輕退出去,上官直掃一眼桌上放著的酒具,緩緩邁步走到桌邊上,望著季淑泛紅的臉。 她身上亦有淡淡地酒氣,上官直探手過去,在她額上輕觸。 季淑睜眼,見來人是上官直,也不驚,反而一笑,并不開口,只是探手,將上官直的手臂推開。 “夫人昨夜在院子里坐了大半夜……到天亮了才回屋……”想到方才進門之前侍女的話,上官直皺眉,終于問道:“怎么忽然喝起酒來?” 季淑搖搖頭,也不回答。 上官直又問道:“方才……念的是什么?” “歌啊……”她喃喃地一句,顯然心不在焉,眼睛也不看他,迷離地望向別處。 “什么歌兒,我從未聽過?!鄙瞎僦眴柕?,看著她身子輕輕搖晃,又擔憂她會坐不住,摔下凳來。 季淑又是一搖頭,此刻卻笑了,道:“你自是沒聽過的,要是聽過才是糟了……”天熱,她只著一件薄裳,衣襟微敞,露出兩邊蝶骨。 上官直略覺惘然,心中竟想道:“她似是比先前瘦了許多……”那手指頭略一彈,竟想去摸摸看,卻又忍下。 季淑未留心,一邊說,一邊伸手出去,握住一個杯子,湊到唇邊欲喝,上官直目光轉開,探手擒住她的手腕,將那半杯殘酒從她手心取出,輕聲道:“淑兒,你不能再喝了?!?/br> “誰說我不能?”她只是笑,又道,“干你何事?走開……”將他一推,便又要去拿酒。 上官直被她柔軟的手臂一撞,身不由己將她抱住,道:“淑兒……” 先前擁她入懷那種熟悉之感重新回轉,上官直屏住呼吸,忽地覺得自己身子有些僵直。 季淑無力,倒在上官直懷中,喘了幾口,平定下來后,又要掙扎,上官直喉頭一動,按捺心猿意馬,提高了聲兒,喚道:“淑兒!” 季淑聽他聲音有變,便抬頭看他,四目相對,上官直目光忽地移開。而季淑望著他冷清如水的臉,笑道:“干嗎?生氣了?” 上官直嘆口氣,垂眸看著懷中人嬌如花,道:“淑兒,你似是著涼了,我叫大夫來替你診脈?!奔臼鐡u頭,不以為意道:“死不了的,別那么麻煩?!?/br> 上官直道:“不能等閑視之,酒也先不許喝了?!闭f話間,仍舊緩緩抱著。 季淑有些不耐煩,伸手抓了抓頸子,道:“我說死不了,要那么麻煩作甚?……你近來很忙,又何必要管我?別煩了,走開!”將他大力一推。 上官直未曾提防,竟被她推地后退一步,季淑醉眼迷離看他,見他站著不動,便嫣然笑道:“這才乖……”手探向前,捉住了個酒壺,也不倒酒,舉起來對著嘴倒下。 酒水傾瀉,季淑咕嘟咕嘟便喝,狂態畢露,殘酒沿著唇角往下,滑過頸間,濕了衣裳,薄薄的衣裳貼在身上,隨著動作微顫。 上官直呆呆地看了會兒,終于反應過來,上前再度擒住她手,將那酒壺奪過來,望著地上一扔,“啪嚓”一聲,把個青花瓷壺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