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46.芍藥:復有余容殿百花 季淑回到相府,卻知花醒言上殿未回。季淑回到自己昔日閨房坐了會兒,便覺得氣悶,于是也未帶丫鬟,一人出來,只在院子里閑步,行了會兒,見那廊邊上已經是繁花滿眼,爭奇斗妍,其中更以芍藥正開的繁盛。 這一片欄桿邊上種的多是芍藥,種類也多,古今稱呼,各有不同。那紫紅色郁郁的是“紫玉奴”,那粉紅緋緋顏色稍淡的自是“西施粉”,另外花瓣繁多的“疊香英”,花盤尤大的“冠群芳”,其中更有些名貴品種,譬如花瓣多疊,外頭粉色,中間有一道金線圍腰的,自然是有名的“金帶圍”,,傳說戴上這朵花的男子,便多會中狀元,是極好的彩頭。 另外亦有幾種,白色花瓣淺綠色花心的,等……季淑也叫不出名來,只是亂看罷了。 芍藥花大,長的嬌美,顏色明艷,就如個絕色美人般,迎風暈醉,含情脈脈,故而還曾有“有情芍藥含春淚”的詩句。此刻一陣風吹過來,滿目芍藥花兒微微搖擺,芍藥畢竟是草本花,花莖極為易折,故而最經不起有風天。其中一朵花開的大,幾經搖擺,季淑便伸出手去想將她扶一扶,不料這朵花竟輕微一聲脆響,跌落下來,正墜在季淑手中。 季淑不由地無聲而笑,見這朵芍藥花有手掌大小,花瓣繁多,是水紅色的,簡直嬌艷欲滴一般,季淑很是喜歡,便將她握了,一路且看且行。 季淑走了會兒,才赫然發現自己竟轉到了花醒言書房之外,季淑遲疑了會兒,見左右無人,就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這不過是一間古色古香布置雅致的古代書房罷了,只是一走進來,便有一種古怪的氣場籠罩全身,莊嚴肅穆,甚是懾人,季淑竟不敢貿然再抬步往前多走一步,只站在原地,先轉頭將周圍看了個飽。 這書房極大,進門迎面不過是一張簡單的黑檀木桌子,邊上放了幾個同樣的檀木凳子,上頭連些雕花都無,格外古樸簡單。 旁邊是進內的門,季淑向內而去,迎面卻是一整排的書架,整整齊齊占了里頭半間房的墻邊地方,季淑忍不住嘆了聲,轉過身來,卻見靠著窗戶邊兒上,又放了一張長長的書桌,這張桌上卻擺放著些筆架紙硯,并些書籍之類,后面一張高背椅子拉開放著。 季淑轉了過去,手扶著椅背摩挲了會兒,才終于慢慢地坐了下去,想象花醒言昔日就在此處看書辦公,心中說不出是什么奇妙滋味,唇邊卻露出一抹笑意。 季淑的手指一點一點蹭過面前放著的書本,她看不太懂,又不想給花醒言亂動,就只象征性地掃了幾眼。 此刻手頭上還捏著那朵芍藥花,季淑見自己右手邊垂著個筆架,上頭林列好幾支的毛筆,右手邊上卻有個不大的根雕筆筒,只孤零零地插著一支小號的狼毫筆在里頭,季淑噗嗤一笑,順手就把手中的那朵芍藥花插了進去。 季淑坐下便不愿再離開,東張西望了會兒,背后陽光從窗扇透進來,暖洋洋地,季淑很是自在,晃了晃雙腳美了一會兒,便覺得有幾分慵懶困倦,抬頭看了看,見前頭遠處有一架梨木的雕花屏風,半遮半掩,后頭似乎還有個小側間,季淑卻不愛動一步,于是只將身子趴在桌上,枕著手臂閉了眼睛。 花醒言見書房的門虛掩著,心頭一沉,快步進到里頭,轉頭一看,卻見花影之中,有人睡在那里。 花醒言一怔之下,便放了心,在原地站了站,就邁步往前,一直走到書桌邊上,見季淑合著雙眼,睡得恬靜無知,他便笑了一笑。 花醒言見季淑睡得熟,便不欲打擾她,低頭看看桌子上的書本并未有亂動過的跡象,他便撿了一本,翻看了幾頁,徑自回到書架邊上,將書插了回去。 季淑這一覺睡了半個時辰,耳旁聽到有人壓低聲說道:“此事不忙,稍后再說?!绷硪粋€陌生的聲音道:“那下官先告退了?!?/br> 季淑心頭怔了怔,南柯一夢,便醒了來。 季淑怔怔地望著面前的陌生環境,眨了眨眼,卻見一人翩然進來,見她起來了,微微一笑,道:“淑兒醒了?”季淑點點頭,道:“爹爹……”將要起身。 此刻花醒言轉了過來,卻怔怔地望著她的臉,略帶幾分驚愕,說道:“怎么了?發生何事?” 季淑說道:“什么?沒有事啊?!?/br> 花醒言看著她懵懂的神色,手指在季淑的臉上輕輕擦過,季淑垂眸看去,卻見他手指頭上一絲晶瑩水光。 季淑嚇了一跳,伸出手來在自己臉上擦了擦,說道:“???怎么會……我、我也不知為何會這樣?!?/br> 花醒言望著季淑,重又一笑,說道:“真是個傻丫頭,做夢都會哭,也不知你夢到了什么?!?/br> 季淑心頭一動,腦中浮現若干模模糊糊的影像,卻又一閃而過。 季淑搖搖頭,有幾分黯然,道:“不記得了?!?/br> 花醒言看著她臉色,安撫說道:“若是好事記得還好,若是些傷心事,就忘了罷了?!?/br> 季淑點點頭,說道:“爹爹,我擅自回來看你,你不會生氣吧?” 花醒言道:“說什么傻話,爹爹高興還來不及呢,只怕你回來的太勤快了,讓子正不高興?!?/br> 季淑勉強一笑,說道:“他哪里會不高興,難道我孝敬父親都不成么?” 花醒言也隨之一笑,轉頭看著那筆筒里的芍藥,沉吟道:“這芍藥花……” 季淑打起精神,道:“父親,好看吧?” 她方要跟花醒言說自己在院子里,這花兒因風而落的趣聞。卻見花醒言若有所思道:“先前,淑兒你小的時候,極是喜愛些花兒,有事沒事,等新鮮的花兒開了后,就會摘來,插放在這筆筒里頭?!?/br> 季淑身子一震,這件事她絲毫都不記得,只是方才覺得那根雕筆筒,似乎有些不太適合這書房大氣肅穆的氛圍,放在此處有些格格不入…… 花醒言看起來不似是個愛繁瑣裝飾之人,書房內除了書,甚至連些擺設的瓷器之物都無,卻哪里會想到還有這一宗? 季淑心念轉動極快,說道:“爹爹是特意留下這根雕……來的?” 花醒言見她說破,有些不自在一笑,卻仍舊說道:“你都忘了么?這筆筒,是你初次跟為父出外游玩的時候,執意買下來的,買來后就安放在我的案頭,不許人動呢?!彼氲脚f事,面上便露出溫柔神色。 季淑心里一亂,就伸手抱了抱頭,花醒言溫聲問道:“淑兒,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適?” 季淑搖頭,說道:“沒……沒什么的……” 花醒言嘆道:“前前后后,你也來放了好些花兒了,不過都是在你出嫁之前……你出嫁后,這筆筒就一直都是空著的,只是為父并沒有想到,你回來后放的第一支花,竟然是這個……” 季淑見他神色之中有些默默然,不似是喜悅之態,就問道:“爹爹,不喜歡芍藥花么?” 花醒言看她一眼,不知為何,季淑覺得他的雙眸有些泛紅。 花醒言將頭轉開,走開一步,才又沉聲說道:“芍藥花又稱‘將離’,‘余容’,乃是依依惜別之意思,你曾說過,這花兒意頭不好,故而從不曾給爹爹送這花兒的?!?/br> 季淑后退一步,手按著書桌,喃喃道:“余容?將……將離?” 花醒言卻忽地又一笑,說道:“罷了,當時我笑你孩子氣,如今自己竟也……總之淑兒能往這里放花兒,爹爹就很是歡喜,不管是什么花兒都好?!?/br> 季淑探手將那朵芍藥取出來,說道:“爹爹,我……我換另一朵?!?/br> 花醒言伸手,小心地將那朵芍藥從她手中取出來,說道:“傻孩子,別為了這些小事胡思亂想,也是爹爹不對,為何要舊事重提……唉……大概是人老了么,對著你總會想到你小些時候……”他便又是一笑。 季淑說道:“爹爹才不老!”皺眉瞪向花醒言,“爹爹這個年紀,正是時候,怎么會老,不許這么說!”口吻之中略帶幾分嗔怒。 花醒言哈哈一笑,說道:“好好,淑兒說什么就是什么?!?/br> 季淑低頭看了看,覺得嬌美的芍藥也有些刺目了,猶豫片刻,終于斷然說道:“我要給爹爹換一朵,不要將離!”伸手將花醒言手中的芍藥搶過來,攥在手中,跺了跺腳,便往外頭跑去。 花醒言一怔回頭,有心想叫她一聲,見她撲啦啦跑的極快,這股子天真嬌蠻,不由分說之態,卻是像極了那個曾幾何時,天真爛漫的小女孩。 花醒言手剛招出,卻又緩緩地垂下,最終只是輕聲一嘆,聲音里幾分慰藉,幾分無奈,幾分疼惜。 季淑一口氣跑到外頭院子里頭,放眼看滿目招展的花兒,心中急急想道:“要什么好呢?怎么芍藥還叫做‘將離’我卻不知道……怎么偏偏是這個?”若不是天□花之人,早就把手中這朵芍藥踩爛。 季淑在花園里跑來跑去,此刻太陽大了起來,曬得人渾身發熱,她身上也出了若干的汗,臉上汗津津地,因在花叢之中徘徊良久,沾了一身的花香郁郁馥馥,偏生自己久而不聞其香,只是倉皇失措地找尋那一朵花。 春曉夏知兩個趕來找季淑之時,便看到季淑在里頭左右跑動,不時地彎腰,似乎在尋找什么,兩人慌忙跑下走廊,叫道:“小姐!” 季淑見兩個來了,便停了步子,問道:“梔子花呢?有沒有梔子花?” 春曉說道:“梔子?有的,我記得……”夏知反應快,當下說道:“小姐要找梔子花么?這個時候還未曾開的……” 季淑瞪大眼睛,道:“未曾開?在哪里?引我去看?!?/br> 夏知說道:“奴婢記得,在西南角的翠亭子那邊,有幾盆梔子……”季淑心頭一震,撇開兩個向著西南邊跑去,果然見有一座小小的亭子,里頭有幾盆花兒整齊擺放,其中幾盆,綠葉油油,卻沒有花兒,只有一盆,憋著個小小的花苞,卻連個花苞都是綠色的,連個綻放的跡象都無。 季淑呆呆地看了片刻,恨不得那花兒一瞬間綻放??山K究不過是妄想,冰冰冷冷看了許久,終究轉身出了亭子。 季淑跪在地上,便在花枝底下挖了個坑,將芍藥埋了進去,一邊碎碎念道:“為何偏是將離,不要將離……我要跟爸爸永遠在一起,為什么梔子還沒有開花,為什么偏偏是你?!闭f著說著,那淚便一點一點打落下來,打在季淑沾滿泥的手上。 “淑兒?!鄙砗笥腥溯p聲喚道,季淑跪著未動,那人便走上前來,單膝半跪,雙手握著季淑的肩膀,將她從地上抱起,見她臉上汗津津地,合著淚,一瞬間極為心痛。 47.芍藥:看取三春如轉影 花醒言將季淑送回屋內,見她滿頭臉的汗,手上也沾著泥,便叫丫鬟打了水,令她坐在床邊,親牽著手替她洗手上的泥。 季淑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便縮了手,道:“爹爹,我自己就可以了?!?/br> 花醒言替她洗了一只手,說道:“你這孩子,我先前以為你長大了,便自有主張,都跟爹爹隔閡了,沒想到竟還是一般的傻……”欣慰地笑了笑,又道,“只不過,以后切莫要如此了,知道么?不過是一朵花兒罷了,也是爹爹一時嘮叨,多說了話,惹得淑兒傷心不高興,是爹爹的罪過了?!?/br> 說話間,不由分說地便又替她將另一只手,細細洗的干干凈凈地,又說道:“你自己要學的乖著些,不要如此賭氣使性子的,別人不知道,說什么都無妨了,你是我的女兒,我會不知?你那性子,外冷內熱,色厲內荏,做的那些事,傷了別人對不住別人,我倒覺得高興,只要你無事就好,只是我又知你這孩子性子犟,又愛犯傻,往往是別人不覺得怎樣,你自己卻無限傷心……唉,爹爹最不放心的也是這個?!?/br> 季淑先前已經沒了淚,此刻卻忍不住又淚汪汪地,也不敢抬頭,只看著自己干干凈凈的手,抽噎說道:“我倒是希望自己永遠這么傻,爹爹永遠以為我這么傻,這樣的話,爹爹就可以護著我一輩子了?!?/br> 世間有種種無奈之事,最慘痛的莫過于“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如果可以,季淑寧肯自己永遠是那個無憂無慮,備受關愛的小女孩,那樣便也不會走到失去或者分離的一日。 花醒言正拿了干凈的巾子替季淑擦手,聞言動作便停了停,才又嘆口氣,說道:“淑兒……唉,傻孩子?!?/br> 將季淑的手慢慢地擦干凈了,花醒言探手,將季淑的頭輕輕一攬,令她貼在自己胸口,季淑吸了吸鼻子,雙眼一閉,淚沁出來,打濕了花醒言胸前衣裳。 花醒言令季淑歇息片刻,他便自行出去到書房,處置些事務。 季淑在床上睡了半個時辰,養足了精神又起來,兩個丫鬟將她有些亂了的發髻收拾了一番,恰花醒言進來,見她起來了,便道:“正想來看看你醒了不曾,既然醒了,來陪為父飲茶?!?/br> 季淑很是高興,便同花醒言兩個向著外頭而去,兩人一路邊走邊說,親親熱熱的,季淑便挽著花醒言的手,靠在他身邊,幾乎不想放開?;ㄐ蜒跃蛦査谏瞎偌业姆N種事,過的如何,季淑就虛虛應付著。緩緩到了花園內,此刻風停日暖,也沒了料峭春寒,院中花朵競相綻放,果然好一派景致。 花醒言早叫人在亭子間備了工具,同季淑兩個到了里頭,說道:“此乃北疆使者送來的香茶,茶不過是上好的鳳凰水仙,只不過里頭有一種北疆特產的香花,此花生在雪嶺之上,很是稀少,卻具極好的藥性,北疆那些官宦貴族,若是得了,多會用來當作滋補藥物,此花花香又極淡,要十朵才能出得好香,可偏偏聞著無味,要泡入水中才能散出香氣,前幾日皇上賜了些過來,我就心想等你回來一并嘗嘗?!?/br> 花醒言將袖子束起來,親自把些茶葉放進罐子里,一點一點碾碎,季淑留心看,見里頭果然有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漸漸地碾成了綠色的粉末。 此刻,火爐上的水罐冒出熱氣,是水開了,花醒言便將磨碎的茶葉放進茶罐內,倒入滾水,剎那間裊裊熱氣散在空氣之中,季淑便嗅到一股很淡的香氣,甜而不膩,果然奇香,不由地精神一振,道:“這茶得來真是不易,花兒也難得,不知道味道怎樣?!?/br> 花醒言道:“你嘗嘗看就知道?!卑巡铚谷氡?,合了蓋子,又用滾水澆了一遍,等面上的水干了,才取了一杯給季淑,道:“留神,燙?!?/br> 季淑答應了聲,低頭看去,卻見跟自己以前喝過的茶全都不一樣,這真真是“茶湯”而非“茶水”,茶色碧綠,色澤勻厚,輕輕嗅了嗅,茶香同花香交相纏綿,難分彼此。 這盛茶湯的杯子也并非是瓷杯,而是陶土所制成的古樸杯子,沒有瓷杯的輕薄,很是厚實,手感極好,同茶湯色澤,香味,配合的天衣無縫。 季淑微微一笑,試著喝了口,果然舌尖嘗到一股苦澀味道,待喝了口下去之后,才又覺得漸漸地回轉甜來,這種感覺很是奇妙。 花醒言費了一番功夫,卻只得一人一杯茶,就又把水重新煮了。 季淑緩緩地喝著,一時忘了說話,不一會兒一杯茶便喝完了,回味了會兒,才得閑說一句:“果然好茶?!?/br> 花醒言道:“你若喜愛,我這里剩下的,給你包了帶回上官府?!?/br> 季淑搖頭,道:“我不要?!?/br> 花醒言問道:“為何,你不是喜歡的么?” 季淑笑著看了花醒言一眼,說道:“我是喜歡喝,不過不喜歡帶走?!?/br> 花醒言微微一怔,便明白她的意思,當下也不再說,只無奈地笑著搖搖頭。 兩人喝過了茶,季淑便說道:“爹爹,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被ㄐ蜒哉f道:“何事?”季淑問道:“爹爹,皇上對我們花家很好的么?” 花醒言神色微變,卻只是一剎那的事,便道:“這個……為何忽然問起此事?” 季淑說道:“我就是有些好奇?!?/br> 花醒言道:“我同皇上從極小的時候就在一塊兒,一直到如今,關系自是比其他之人要好些,皇上又是個明君,知道哪些人該重用親近?!?/br> 季淑笑道:“爹爹是能臣,皇上自然會另眼相待了。對不對?” 花醒言也一笑,道:“怎么,忽然如此夸獎,莫非是有事要相求爹爹?” 季淑搖頭,說道:“沒……只是……我回家之前,發生了一件事?!?/br> 花醒言問道:“何事?” 季淑說道:“是朝陽公主,她前去上官府中找我,說是有個人出了事,她要我去求皇上開恩?!?/br> 花醒言雙眉一蹙,道:“是祈鳳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