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
登基的第二天, 榮王便來見姜雍容。 姜雍容道:“不知陛下可曾聽過, 新人在大婚之前最好不要見面, 否則有大不吉?” 榮王道:“不過是村夫俗語,信它做甚?” “我和風長天便是婚前見過面,所以, 我們的下場你看到了?!苯喝莸?,“陛下真的不怕么?” “不怕?!睒s王握住她的手,“從你十五歲到現在二十三歲,我已經錯過了八年時光,現在, 我一天也不想錯過了?!?/br> 姜雍容下意識想掙脫, 但控制住了自己,和聲問道:“陛下剛剛登基, 這時候不是應該在御書房議政么?” 榮王笑了:“政務自然有姜相處理, 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準備大婚?!?/br> 姜雍容沉默了一下,然后看著他的眼睛:“你甘心么?” “甘心又如何?不甘心又如何?”榮王的聲音有一絲嘆息, “風姜兩家之爭已經結束,風家輸了?!?/br> “陛下不在意便好?!?/br> 于是,榮王依然是姜家的??? 姜家花園陽光明媚,朝云琴的琴聲日日響起。 這一日奏完了琴,姜雍容問道: 風從窗外吹來,帶著幽幽的花香。 姜雍容看著窗外,輕聲道:“我從前就是坐在這里,聽著你和二哥聊起大漠長河,江南飛花,一切就好像跟昨天一樣?!?/br> 榮王順著她的視線望出去,沒有接話。 姜雍容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 追憶過去,本來是榮王最喜歡做的事。 但是這些天,榮王的追憶越來越少了,因為他明白,一切和過去都不一樣了。 她刻意改變了彈琴的指法,改變了曲子的意境,甚至改變了不少喜好……這一切都是為了告訴他,水中撈不起月亮,過去的一切早已過去了。 “你昨日不是說想出門逛逛么?”榮王換了個話題,“我陪你去吧?!?/br> 姜雍容沒有出門的自由,但有榮王陪同便可以例外。 以前姜雍容很少逛街,哪怕是在精力最旺盛的小時候,她對外面的世界也沒有多少好奇。 偶爾逛上一兩次,也只是發現世上最好的東西已經在姜家,街市上的東西根本不值一看,從此不再浪費時間。 可現在姜雍容好像突然找到了逛街的樂趣,她先是去買了幾件首飾,然后便榮王去三元樓吃飯,點了一壺冰雪燒。 冰雪燒是京中有名的烈酒,她給自己斟滿,一口氣連喝了三杯。 榮王目瞪口呆:“阿容,你何時有了這么好的酒量?” “在北疆的時候練出來的?!苯喝莸?,“跟北疆的燒刀子比,這酒實在不算什么?!?/br> 她說著替榮王也斟滿,然后將兩只杯子輕輕一碰,“干?!?/br> * 姜原的書房內,夜梟展開手中長長的字條:“……大小姐與陛下喝完酒接著去了布莊和銀樓,另外還去了綢緞鋪子,最后到了思儀的胭脂鋪?!?/br> “待了多久?”姜原閉目養神,問。 “進去已經有近兩個時辰了,現在還在?!?/br> “盯緊了?!?/br> “是?!?/br> 沒過多久,一名暗衛走來,呈進兩樣東西。 這一次除了字條,還出了一封信箋。 一張是暗衛的匯報:“大小姐已經離開胭脂鋪,離開前留給思儀一封信?!?/br> 當然,在姜雍容離開后,信被暗衛截獲了。 姜原:“念?!?/br> 夜梟展開信,正要開口,忽然頓了頓,然后才念出聲:“正紅玉桃胭脂一盒,品紅金桃胭脂一盒,同色口脂一盒,天香面脂一盒,茉莉香粉一盒,玉簪粉棒十二支……” 姜原睜開眼睛,伸出手。 夜梟將信奉上:“似乎是大小姐開給思儀的訂貨單子?!?/br> 姜原道:“讓她親自出門一趟,不會這么簡單?!?/br> 但無論左看右看,橫看豎看,藏頭排尾看,它就是一份訂貨單子,看不出半點不對。 “接下來再看看吧?!苯?。 沒有接下來了。 姜雍容逛完街回來的當晚便發起了高燒,燒得直說胡話。 姜原坐在外間,看著四名御醫從里面從來,問道:“如何?” “大小姐風邪入體,寒氣甚重,又兼心緒不寧,以至肝氣郁結,須得靜心調養?!庇t們道,“下官等這就是去開個方子給家主大人過目?!?/br> 這幾名御醫里,有兩名是姜家養著的,另外兩名是從宮里請來的,都不可能替姜雍容編謊。 請御醫自然會驚動榮王,榮王此時就和姜原一道坐著,眉頭深鎖,異常沉默。 姜原道:“陛下請放心,臣一定會好好照顧阿容,必不會誤了吉期?!?/br> 榮王像是愣了一下,然后道:“我只是在想,古話也許不錯,新人婚前不宜見面,見面則大不吉,也許是真的?!?/br> 姜原道:“不管是古話還是習俗,皆是規矩。而只要是規矩,都是人定的。陛下是萬乘之尊,想要守別人的規矩還是自己定規矩,皆由陛下說了算?!?/br> 榮王望著內間的月洞門,珠簾還在微微晃動。 “罷了?!睒s王起身,離開前,命御醫們,“爾等務必好好替阿容醫治?!?/br> 御醫們齊齊跪下領命。 姜原看著榮王離去的背影,問夜梟:“他和阿容白天可是有什么不對?” 夜梟道:“若有不妥,暗衛應該會回稟。據暗衛說陛下和大小姐相處甚歡,大小姐在胭脂鋪養顏保養,陛下便一直在外間等?!?/br> 姜原沒再說什么,轉身進了里間。 姜雍容躺在床上,滿面通紅,眼睛閉著,一雙手卻對著空氣中揮舞,口里直嚷道:“母親!母親!大哥!二哥!二哥……你在哪里?二哥你快來啊……” 丫環婆子們擰手巾的擰手巾,按手腳的按手腳,俱是忙得一團亂。 姜原走過去握住那只伸到空氣中的手,“阿容乖,二哥來了?!?/br> “二哥……”姜雍容握著他的手往臉上偎,忽地扔開,“不是,不是二哥,不是!二哥……我要二哥……二哥你快來,母親和大哥走了,他們不要我了……” 姜原皺眉。 “家主大人……”御醫進言,“眼下這種情形,一定要讓大小姐靜下來才行,靜養靜養,先靜才能養,若是睡不安穩,藥力也會大打折扣,到時不單趕不上吉期,萬一神思錯亂,可就后患無窮了?!?/br> 姜雍容躺在帳內,頭痛欲裂,身體滾滾發燙,極力保持著腦海中的一線清明。她一面胡言亂語,一面用盡平生力氣,脫出了丫環們的掌控,脫落到床下,肩膀狠狠地撞在踏腳上,她卻像是完全感覺不到,只閉著眼掙扎,像一個被噩夢魘住了的孩子:“二哥快來,二哥快來!” 自她回到姜家,就沒有見過姜安城。 她向下人們問起過姜安城,下人們都說二公子抱恙在身,在院中靜養,等閑人不得打擾,看來和她一樣,算是被軟禁起來了。 吉期已經定下,她現在既不能病,也不能病,總之絕不能出半點事,為了在吉期到來之際給出一個完整完美的皇后,父親應該什么都可以做。 果然,沒過多久,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終于聽到了熟悉的聲音:“阿容我來了,你這是怎么了?” “二哥……二哥你別走……” 姜雍容心滿意足地握住他的手,將它貼在自己臉頰上,臉上的安心全然不需要表演——二哥的手很暖,聲音很穩定,這便說明二哥雖然被軟禁,但人沒事。 “二哥在,二哥不走?!苯渤堑氖州p輕撫著她的頭發,在母親和大哥離去的那段日子里,兩兄妹就經常這樣靠在一起,像兩只被遺棄的小獸互相舔著傷口。 忽地,姜安城感覺到姜雍容的指尖在他的手心上輕輕劃動。 她在寫字。 ——假。 ——裝。 ——服。 ——軟。 * 姜雍容服了藥,終于安靜地睡下了,姜安城放下帳子,忽然注意到,姜雍容的枕邊放著一對瓷娃娃。 再一細瞧,乃是之前風靡京城的光明菩薩與靈臺神女瓷像。 姜安城的目光落在上頭良久,才轉身離開,走到門口時,夜梟等在外面,恭聲道:“家主大人命屬下送二公子回房?!?/br> 姜安城深深呼吸一下,夜晚寒涼的空氣進入肺腑,繞了個圈之后,徹底被吐出來。 “帶路,我要去見父親?!?/br> 姜安城是姜原唯一的繼承人,姜原當然不會真的拿他的身體冒險。當初為了引風長天入陷阱,給姜安城下藥,隨即便給了解藥,讓人好生照顧。 姜安城身體無礙,心卻被寒透了,公然反對姜家對風長天的戰爭,怎么勸都不肯聽。 姜原大怒,遂將他禁足,要他想清楚之前哪兒也不能去。 而現在,姜安城終于想清楚了。 “我對父親很失望,對姜家也很失望,這一點一直沒有改變?!苯渤浅谅暤?,“但我不想看見阿容受苦。阿容若是再這樣病中嚷著要見我,我希望我還能像今夜這樣握住她的手,告訴她,我一直在?!?/br> “只有成為最強大的那個人,才能護住身邊所有人?!苯牢康攸c頭,“阿城,我一直在做的,就是掃除姜家所有的障礙,然后將姜家完完整整交到你手里,很快,我的愿望便可以實現了?!?/br> 一個姜家的皇后,一個依附于姜家的皇帝,只要誕下身具姜家血統的皇子,風家在姜家面前就徹底失去了反抗能力。 姜家,將成為大央真正的主人。 * 姜雍容這一病便是大半個月。 姜安城解除了禁足,重新成為姜家炙手可熱的少家主,小姜大人再入朝堂,聲勢更勝從前——從前至少還有文林等人與姜家一爭長短,現在則是姜家一家說了算。 和風長天對政務心生抵觸不一樣,榮王大約是明知自己做不了主,便充當了一名完美的傀儡,一切以姜原地意思馬首是瞻。 現在姜安城則代表著姜原的意志,榮王從來不會反對半句。君臣兩人的目光在朝堂上交匯,姜安城無法自制地露出了一絲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