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風長天抽了抽鼻子,先聞聞自己,然后忽然湊近姜雍容,深深吸了一口氣:“真的好香!難怪被人聞出來?!?/br> 他的身形高大,又穿著全副鎧甲,崢嶸而極具攻擊性,姜雍容下意識就想退后一步。 但她強自鎮定,只是將腰微微后仰,以便拉開一點距離,口中淡淡道:“確實。清涼殿到處都是這樣的香氣,日日身處其中倒不覺得?!?/br> “我怎么覺得你身上的更好聞一些?” “陛下說笑了,同樣是臘梅香,并沒有什么不同。要說不一樣,大概是妾身在清涼殿更久,所以花香更濃一些吧?!?/br> 風長天點點頭,覺得她說得挺有道理。 但鼻子好像卻不這么想,它只想湊得再近一點,聞得再多一點。 真是奇怪,他這鼻子以往只愛聞菜香酒香,真沒想到居然有一天這么愛聞花香。 他湊得越近,姜雍容的腰便仰得越靠后,聲音也開始有一絲發緊:“陛下若是喜歡,可以將那株臘梅移到隆德殿?!?/br> “那怎么行?移過去了爺上哪兒練功去?” 風長天說著,忽地后退一步,笑了。 夜色極深,月色極淡,模糊朦朧的光線里,他的眸子微微閃光,露出一口白牙,“腰折成這樣,氣都不帶喘的,這腰勁兒可以啊,要不要跟爺一起練功?” “……”姜雍容,“妾身也來練功的話,誰來看奏折?” 一句話就把風長天堵死了。 * 清涼殿內,魯嬤嬤已經到了,她帶來的乳母張氏個子不高,生著滿月般的一張白皙面孔,有一雙高高的飽滿的胸脯,年年正窩在她身上開懷暢飲,手緊緊攥著張氏的衣裳,吃得一頭是汗。 思儀笑著道:“這可正叫有奶便是娘,對旁的人認生,對張氏可半點不認?!?/br> 外頭廳上,風長天見了魯嬤嬤跟見了親娘似的親熱。原因無它,魯嬤嬤一回來,桌上就有正正經經的飯菜,他再也不用吃青菜豆腐度日,更不用喝年年的牛乳粥了。 這頓飯,姜雍容借口有話交代張氏,避開了和風長天同席,等到風長天離開的時候,才出來恭送。 魯嬤嬤看著她這般著意冷淡風長天,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姜雍容先開口道:“今天來得這樣晚?” 魯嬤嬤道:“在宮門前遇前了家主大人,家主大人掛心主子,詢問主子的近況,所以耽擱了一點時間?!?/br> 這話姜雍容是不信的。 她是一個失敗的皇后,也是一個失敗的女兒,父親曾經對她的期望有多大,現在的失望就有多大。父親大約只恨不得沒她這個女兒吧? 能讓父親問起她,只有兩個可能。一是年年;二是隆德殿里小林子透露出風長天會來清涼殿的消息。 不過……父親怎么會這么晚離宮? 再想想風長天今天來清涼也晚了許多,甚至破天荒沒有練功,看來是前朝出事了。 果然,第二天送來的奏折給了她答案。 先帝的奉安大典在即,但寢陵也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 每一位皇帝登基的第一年就會開始修建自己的寢陵,一般由內庫和戶部一起出錢,是每一朝必不可少的一項巨大開支。 歷史上還有不少將地陵修得美侖美奐,以至于耗空了國庫激起叛亂的事。 先帝登基八年,他的寢陵每年所得的拔款在四十萬兩左右,最后兩年即使是天下匪亂叢生,寢陵的拔款也沒有停止過,前后共計約為三百二十五萬兩白銀。 可這三百二十五萬兩白銀修成寢陵只是一個巨大的深坑,沒有天道也沒有墓室,幾年來一直只有幾十個工匠在不停地挖坑鏟土。 寢陵的修建除了工部和戶部的官員管理視察以外,皇帝還會直接派一位最得圣心的欽差來監管,并隨時向皇帝匯報工程進度。 先帝所委任的這位欽差名叫張有德,他早在當年先帝還在冷宮里便侍奉在側,是先帝最信任的人之一。 一般被派到這樣的差事,那基本上可以稱之為奉旨貪污,每一位欽差都能賺得滿盆滿缽??上駨堄械逻@樣,只管貪錢,卻把寢陵修成一座深坑的貪官,卻是古往今來頭一個。 這么一個大貪官,讓原本就捉襟見肘的大央朝廷雪上加霜。 現在不單沒錢撫恤各地以及給先帝行奉安大典,還得再掏錢出來蓋寢陵! 這簡直是要內庫和戶部的命。 因此近百份奏折里,全是痛罵張有德,有人說要讓將張有德凌遲處死,也有人說要讓張有德活埋殉葬,并且擺出條條國法宮規,每一條都能讓張有德死上一百次。 當然,大家雖然快被氣瘋,猶有最后一絲理智,那就是在處死張有德之前,一定要嚴刑拷問,問出那三百多萬兩銀子的下落。 張有德身無長物,衣裳領的都是宮中則例,皇陵位處深山,天寒地凍,他僅有一件大氅御寒,據說還是御賜的。 也沒有親人子侄,更無田產店鋪,金銀珠寶,他的住處比任何清官都還要清一點。 “你說他貪這么錢到底干嘛去了呢?”風長天百思不得其解,“三百多萬兩啊,都能堆成一座山了!” “陛下打算怎么審張有德?”姜雍容問。 風長天意外地看著她。 以往他也會就奏折上的一些事情問問她,但她從來都是回他一句“陛下恕罪,妾身不通政務”,但實際上若真不通政務,就沒可能把奏折看得這么明明白白的,所以她一直都是打定主意不開口罷了。 “一個刑部侍郎,叫什么周鎮的?!憋L長天說,“他們說他最會審犯人了?!?/br> 姜雍容心里微微一沉。 周鎮,那是大央有名的酷吏,而張有德已經六十多歲了。 “陛下,”姜雍容行禮,“妾身有一個不情之請……” 她的話沒說完,風長天便問:“想去看看張有德?” 見她微微愕然,風長天笑了。 她平時永遠都是帶著一股風淡云靜的神情,仿佛是面具一般鑄在她的臉上。正所謂物以稀為貴,每回要是能看到她臉上有點別的神情,風長天便覺得挺有意思的,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道:“那可是天牢重犯,你實在想看……就來求我??!” 他這話一出口就覺出不對。 姜雍容的眸子頓了一下。 這變化非常非常細微,像是微風暫停,最后一圈漣漪蕩出去,湖面又成了鏡子般的寂靜。 “哈哈哈哈爺說笑的!”風長天立馬改口,“走走走,看看看,咱們現在就去看!” “多謝陛下好意,妾身方才失言了?!苯喝莸兔即寡鄣?,“天牢重犯,確實不是妾身該去見的?!?/br> 第14章 . 上房 一不小心就投其所好了怎么辦?…… 姜雍容倒不是賭氣。 方才只想著張有德恐怕挨不住周鎮的重刑,卻沒有細想,她現在身份尷尬,掛著皇后的名,住著冷宮的地兒,最好的歸宿是靜靜等死,不出現在任何人面前,也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現在張有德身上出了這么大的事,正是舉朝矚目的時候,這趟渾水太深,不是她這個前皇后能淌的。 “生氣了?”風長天左右打量著她的臉色。 “陛下不要誤會,妾身只是想明白了——” 姜雍容一語未了,風長天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姜雍容還來不及驚呼,風長天已經拖了她就走。 思儀端著菜進來,在門口險些撞上兩人。 風長天身手迅疾,把姜雍容往自己懷里一帶,思儀手里那一大缽湯得以保全。 他身上的鎧甲冰冷堅硬,姜雍容的臉正要撞上他肩頭的吞口,又被他輕輕拎住了衣領,臉頰距離吞口半分的距離里停了下來。 姜雍容覺得自己在他手里好像成了一只輕飄飄的小玩偶,他想怎么拎就怎么拎。 “借你主子用一下,飯等我們回來吃!” 風長天留下這么一句,拉著姜雍容就走。 姜雍容急問:“陛下這是要去哪兒?” “自然是天牢?!?/br> “陛下,妾身并非賭氣,妾身方才是一時沖動,細想一下,妾身去看張有德,名不正言不順,定然要落人口舌——” 風長天停下了腳步。 姜雍容以為自己的話成功地勸阻了他,正要松一口氣,就聽風長天道:“走這條路有點慢,咱們得換一條路?!?/br> “……”姜雍容忍不住道,“陛下到底有沒有聽清楚妾身在說什么?” “哦,聽清楚了。你一向不愛管閑事,偏偏想去管一管張有德,顯然他對你來說挺特別。但你又怕別人看見,所以——”他說到這里揚了揚眉毛,“——爺帶你走一條絕對不會被人發現的路?!?/br> “不,陛下,妾身后悔了,妾身不想去——??!” 姜雍容發出一聲驚呼,整個人一下子懸空,被風長天打橫抱了起來。 這是從孩提時期就少有的感受——她從出生就注定是尊貴已極的皇后,家人從小的時候就把她當作一個大人來對待,要她端莊穩重,下人則是敬她重她,輕易不敢碰觸。 這么多年唯有魯嬤嬤摟過她的肩,也唯有思儀拉過她的手。 魯嬤嬤是因為一手帶大她,宛如半個母親,但饒是如此,魯嬤嬤從前也十分克制,思儀更是回回都為這事挨罰——“思儀”的名字便是由此而來,思儀原名翠兒,是姜雍容的母親改的,因為女兒不舍得打發這丫頭,但這丫頭也斷不能生事,于是取了這名字,盼思儀自己能長進。 幾乎是姜家所有人得了不知道姜雍容當時為什么會選思儀,現在姜雍容還記得,當時還叫翠兒的思儀上前的時候,伸出手來摸了摸姜雍容的手,眼睛睜得大大的,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大小姐,你的手真好看!” 她還記得那個碰觸的溫度,溫暖得像陽光,輕柔得像蝶翼,。 而此時此刻,她整個人被風長天抱在身前,身體緊緊地貼合在他的懷中。他的鎧甲冰冷,但他的雙手灼熱。一手握在她的肩頭,一手握在她的膝彎,這兩處地方像是被燙化了一般。 有記憶以來所有與人的碰觸加起來也比不上這一次,姜雍容大驚,下意識就想推開他。但下一瞬,風長天輕輕一躍,姜雍容只覺得一陣眩暈,人已經跟著他上了房頂。 “陛下!”姜雍容聲音都發顫了,“請陛下快快放妾身下來?!?/br> “放心吧,我保證誰也看不見你?!憋L長天抱著她,信心滿滿,“抱穩嘍!” 他凌空躍起,從一片屋脊掠過另一片屋脊,金黃色的琉璃瓦成了他的踏腳石,一塊又一塊,一直能延綿到天邊。 “停下!”姜雍容叫。 “哈哈,雍容,你再這么大聲,我可不一定還能瞞得過羽林衛?!?/br> “風長天!”姜雍容尖叫。 這下風長天終于停下來了。 姜雍容的心頭嗶嗶跳,胃里一陣陣翻騰。 她畏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