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顧從絮孤身在那陌生的院落坐了許久,鼻息間相重鏡殘留下來的氣息隨著風的吹拂越來越淡,他茫然伸出手想要去挽留,卻感覺到那溫暖的風從指縫緩緩流走。 直到整個房中相重鏡留下的氣息徹底消失,惡龍突然像是尋不到家的孩子,眸中全是破碎的失落。 就在這時,風再次帶來相重鏡身上那熟悉的氣息,讓蔫噠噠的惡龍猛地直起身來。 相重鏡回來了。 顧從絮正要往外走去迎他,后知后覺嗅到那股味道中似乎摻雜一個陌生的氣息。 不是云硯里,不是云尊主,更不是知雪重。 顧從絮疑惑地走到門口,往外瞥了一眼。 相重鏡已經哄完知雪重,但卻不是一個人回來,身后反而跟了一個容貌傾城的少女,正用癡迷又矜持的視線盯著相重鏡猛瞧。 相重鏡有些尷尬,根本不知要如何和她相處,只能盡量溫文爾雅地拒絕:“真的不必侍奉,你……” 穿著粉裙的少女眨了眨眼睛,脆生生道:“尊主和夫人既然指使了我前來伺候少尊,我必定奉命行事?!?/br> 相重鏡:“……” 相重鏡頭疼地揉了揉眉心,拒絕的話他一路上已說過無數次了,但這人卻還是死死跟著,相重鏡不好對少女惡言相向,只能任由她跟了回來。 相重鏡剛踏入門口,本能去找顧從絮,視線一掃,就對上躲在柱子后,用一種看登徒子的眼神瞪著他的顧從絮。 相重鏡:“???” 相重鏡滿臉懵然:“怎么了?” 顧從絮悶聲道:“沒怎么?!?/br> 說著化為一條小龍,一邊咬著柱子一邊盤著往上爬,不理相重鏡了。 相重鏡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那少女似乎得到了準確的命令,相重鏡的日?,嵤滤紶帗屩プ?,就差替相重鏡喘氣了。 相重鏡從未收到這么殷勤的照顧,哪怕是滿秋狹也沒細心到這個程度,但他并不覺得貼心,只覺得尷尬。 半日不到,相重鏡便頭痛地讓云硯里將這少女送了回去。 整個院落終于清凈了,相重鏡還沒松一口氣,就見一個相貌英俊的少年乖巧地被白衣侍從帶了過來。 相重鏡眉頭終于皺了起來,指著少年問:“到底是何意?” 白衣侍從傳達云尊主的話:“少尊若是不喜歡女人,我們云中州模樣端正身份尊貴的男人也到處都是,隨便您挑?!?/br> 相重鏡:“……” 相重鏡恍然大悟,終于知道為什么那少女待他那般奇怪了,敢情是那個不靠譜的云尊主讓他挑選道侶。 顧從絮還在那啃柱子,從窗戶旁瞧見院子里朝氣蓬勃的少年,幾乎是惡狠狠地將牙嵌進柱子里,一口將木頭撕了下來。 男人女人都有,呵。 顧從絮將嘴中的木屑啐了出來,冷冷心想:“那你云中州有龍嗎?” 相重鏡背后一寒,也終于明白顧從絮像是看登徒子一樣看他了。 相重鏡深吸一口氣,全然不管那少年眼巴巴看著他的眼神,沉著臉出了院落,朝著云尊主的大殿而去。 白衣侍從見他膽敢擅闖尊主大殿,連忙上前去攔:“少尊止步?!?/br> 相重鏡目不斜視,面無表情地一腳踹開大殿的門,大步走了進去。 白衣侍從立刻就要沖上來,大殿內傳來云尊主的聲音。 “讓他進來?!?/br> 侍從們立刻行禮:“是?!?/br> 大殿中,云尊主孤身一人坐在云椅上,撐著下頜居高臨下看著相重鏡,面無表情道:“有事?” 相重鏡長身玉立,冷冷道:“你是何意?” “你在九州就是這般學的禮數?”云尊主道,“對著生父說話的語氣該是如此嗎?” 相重鏡冷嘲熱諷道:“是我的過錯,在九州只顧著在夾縫中求生,從未去學過如何對待尊貴之人的禮數?!?/br> 云尊主看到相重鏡臉上的冷意,也知曉自己一時失言,沉默片刻也不想再寒暄,開門見山道:“那兩個人你不喜歡?” 相重鏡:“……” 相重鏡見果真是他做的,五指死死握緊,看著云尊主的眼神徹底沒了暖意。 他不想和講不通的人多說廢話,直接道:“開落川之路的鑰匙給我,我要回九州?!?/br> 就算知雪重和云硯里在此,他一刻也不想在這里待,丟棄他下落川之人愛是誰是誰,他不查了便是。 相重鏡追求了一輩子的自由卻都無法如愿,現在就連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竟然也想cao控他的人生。 相重鏡只覺得啼笑皆非。 早知如此,他就不該對云中州抱有什么妄想。 這話一出,原本漫不經心的云尊主倏地坐直,放在扶手上的手狠狠一握,他難得厲聲道:“想都別想?!?/br> 相重鏡木然看他,依然道:“我要回去?!?/br> 云尊主死死握著拳,冰冷的眸子中全是凜冽的威壓,若是尋常人被他一個眼神注視早就嚇得瑟瑟發抖,但相重鏡卻面不改色,甚至還敢抬眸毫不畏懼地同他對視。 兩人對視許久,誰也不肯讓步。 外面驚雷陣陣,相重鏡肩上的幽火也烈烈作響,張牙舞爪地漂浮在身后,猙獰盯著云座之上執掌云中州生殺大權的男人。 不知過了多久,雷鳴散去后,云尊主低聲道:“你對那條三毒龍,果真是愛?” 相重鏡想也不想,道:“是?!?/br> 云尊主被他這句不假思索的回答險些又被勾出了怒火,他勉強壓抑著,沉聲說:“你可知曉他的底細?” 相重鏡理直氣壯:“不知道?!?/br> 云尊主:“……” 云尊主險些被他氣笑了:“從千年前三毒火焚燒地脈至今,你可知有多少人飛升云中州?” 相重鏡默不作聲。 云尊主也是個倔脾氣,見相重鏡不問他也不自己往下說,就冷著臉垂著雪白的羽睫和相重鏡干耗。 看誰都能耗過誰。 相重鏡:“……” 兩人足足干耗了整整一刻鐘,相重鏡才面有菜色,勉為其難應了一聲:“嗯?” 云尊主這才滿意,對話終于繼續下去。 “一人?!痹谱鹬?,“只有一人,還是足足受了數百道雷劫才奄奄一息入了云中州?!?/br> 相重鏡終于有了反應,詫異看向云尊主。 千年來九州飛升之人無人去統計,再加上九州三門的執掌權在溯一手中,更是無人將飛升之人公諸于世。 原來這一千年來,只有一人得道飛升嗎? 云尊主沉沉道:“只是兩道三毒火就能將地脈毀成這樣,而那條龍卻全身上下皆是三毒,你就算是天生仙骨也無法被他這般侵害?!?/br> 相重鏡不說話。 云尊主見他還是一副執迷不悟的神色,重重一拍扶手,冷聲道:“云玉舟,我是在救你?!?/br> 相重鏡垂眸看著手背上緩緩浮現的生死契,好一會才輕聲道:“若我執意如此,會如何?” 云尊主恨不得一道天雷劈下來讓被三毒龍迷失了心的相重鏡清醒過來,他語調冷厲:“你最后會變成不知神智只知殺戮的怪物,哪怕我給你開了落川路,你也無法再回云中州,因為天道會用無數種辦法將你毀去?!?/br> 相重鏡的手指一顫,抬起頭對云尊主道:“可他同我已經相依為命六十余年,我照樣什么事都沒有?!?/br> 云尊主終于忍不住起身走下云椅,衣擺和白發垂曳在地,順著他的動作從白玉石的臺階上緩緩傾瀉而下,他面無表情走到相重鏡面前,身上那股如云霧冷冽的氣息讓相重鏡眉頭輕輕蹙起。 云尊主扣住相重鏡的手腕,手指在他手背上一點,那隱在經脈中的生死契瞬間浮現在皮膚上,組成條條紋路順著相重鏡雪白的手腕蔓延至袖子里。 “你現在什么事都沒有,那是因為他龍骨不全,缺乏三毒。若是他找全了龍骨,你這微不足道的生死契會頃刻被他毀去?!痹谱鹬髯屗タ瓷榔?,冷笑道,“三毒火連地脈都能燒毀,但那顆龍蛋卻能焚燒多年而不毀,反而燒出個……天生身負三毒的怪物?!?/br> 相重鏡眉頭狠狠一皺,猛地睜開云尊主的手,冷冷道:“不許這么說他?!?/br> 若是知雪重在此處,肯定能瞧到云尊主頭頂上的小云彩已經在落雨了,但云尊主臉上卻沒有絲毫變色,道:“你是鐵了心要和他共生死?” “是?!毕嘀冂R眼睛眨都不眨地對上云尊主的視線,向他表明自己并非是在說玩笑,“你若是再往我那兒塞人……” 云尊主漠然看他,打算看他能說出什么威脅的話來。 反正對云尊主來說,任何威脅對他而言全都不值得一提,哪怕是生死契他都能輕而易舉抹去。 這一番對話,相重鏡也知道了云尊主并非他想象中那般冷血無情,只是太過口是心非而已,相重鏡也沒像剛開始那樣對他戾氣那般大。 相重鏡想了想,才突然勾唇一笑,淡淡道:“那我索性就和惡龍雙修,生米煮成熟飯?!?/br> 云尊主:“????” 云尊主:“…………” 云尊主活了數千年,頭一回被氣得不顧形象地怒道:“逆子!” 終于見那仿佛無情無欲的仙人一樣的云尊主被他硬生生拽下神壇,有了那么點人情味,相重鏡很滿意。 云尊主被氣懵了,猛地一揮袖:“給我退下?!?/br> 相重鏡也不生氣,頷首一禮正要轉身離開,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道:“尊主,最后一個飛升之人,叫什么?” 云尊主已經坐回了云椅上閉目養神,看起來被氣得不輕,他對這句話置若罔聞,根本沒想搭理他。 相重鏡:“尊主?尊主?!?/br> 云尊主還是不理他。 相重鏡唇角抽了抽,好半天才艱難地從牙縫里飄出來兩個字:“父尊?!?/br> 云尊主倏地張開眼睛,撐著下頜終于冷淡開口。 “溯一?!?/br> 相重鏡一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猶豫半天才意識到云尊主是他回答他方才那個問題。 九州最后一個飛升入云中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