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書迷正在閱讀:角色扮演是有靈魂的!、過氣CP又爆紅了[娛樂圈]、你吼那么大聲干嘛呀[電競]、[綜]請與普通的我寫下日常、格林童話集、我靠抓阿飄成神、薛剛反唐、薛仁貴征東、我的野蠻女上司、[綜漫]宇智波之刃
“至少有個老手在旁邊,不會上當?!?/br> 這句笑話直戳到她心里像把刀?!拔揖褪瞧婀诌@話不知道哪兒來的?!?/br> “你可不要認真,不然倒是我多嘴了?!?/br> “三爺現在怎么樣?” “不曉得,沒聽見說。三太太今天來了沒有?” “沒看見。三太太現在可憐了?!?/br> “她還好,”卜二奶奶低聲說,“是我對她說的,還是這樣好,也清靜些?!?/br> “她搬了家你去過沒有?” “去打牌的。房子小,不過她一個人也要不了多少地方?!?/br> “三爺從來不來?” “不來也好,不是我說?!?/br> “這些年的夫妻,就這樣算了?為了他在老太太跟前受了多少氣?!?/br> “你們三太太賢惠嘛?!?/br> “就是太賢惠了,連我在旁邊都看不過去?!?/br> 話說到這里又上了軌道,就跟她們從前每次見面說的一樣。在這里停下來可以不著痕跡,于是兩人都別過頭去看戲。 她第一先找玉熹。剛才他坐的地方不看見他。她在人堆里到處找都不看見,心慌意亂,忽然仿佛不認識他了?,F在想起來,他這一向常到陳家去聽講經,陳老太爺是個有名的居士,從前做過總督,現在半身不遂,辦了個佛學研究會,印些書,玉熹有時候帶兩本回來。老太爺吃煙的人起得晚,要鬧到半夜。怪不得…… 三爺也不在樓下。不看見他。這兩年親戚知道他們吵翻了,總留神不讓他們在一間房里。想必玉熹是在男客中間碰見了他,給他帶了出去,也像今天一樣,去了又回來,也沒人知道。她就是最氣這一點,他們兩個人串通了,滅掉她,他要是自己來找她,雖然見不到她,到底不同。他這也是報仇,拖她兒子落水。上次她也是自己不好,不該當著人打他。當然傳出去了叫人說話。幸而現在大家住開了,也管不了這許多。大房有錢,對二房三房躲還來不及?,F在大爺出來做官,又叫人批評,更不肯多管閑事。這到底不像南京老四房的二爺,跟寡婦嫂子好,用她的錢在外頭嫖。本來沒分家,跟他太太住在一起,也不瞞人。大家提起來除了不齒,還有一種陰森的恐怖感。她事實是一年到頭一個人坐在家里,傭人是監守人也是見證人。外頭講了一陣子也就冷了下來。她又沒有別人。不然要叫他抓住把柄,真可以像他臨走恫嚇的,名正言順來趕她出去。就怕他有一天真落到窮途末路,抽上白面,會上門來要錢,不讓他進來就在門口罵,什么話都說得出,晚上就在弄堂里過夜,一鬧鬧上好幾天。他們姚家親戚里也有這樣的一個。 她聽見說三爺的兩個姨奶奶打發了一個,又有了個新的,住在麥德赫司脫路。 “這一個有錢?!比思艺f著嗤的一笑。 “三爺用她的錢?”她問。 “那就不曉得了——他們的事……這些堂子里的人,肯出一半開銷就算不得了了?!?/br> “長得怎么樣?” “說是沒什么好?!?/br> “年紀有多大?” “大概不小了,嫁了人好幾次又出來?!?/br> “他們說會玩的人喜歡老的?!痹绞翘崞鹚麃?,她越是要講笑話,表示不在乎。 到底給他找到了個有錢的。也不見得完全是為了錢。雖然被人家說得這樣老丑,到他們小公館去過的都是男人,這些人向來不肯夸贊別人的姨奶奶,怕人家以為自己看上了她。 她相信他對這女人多少有些真心。仿佛替她證明了一件什么事,自己心里倒好受了些。 但是這些堂子里的人多厲害,尤其是久歷風塵的,更是秋后的蚊子,又老又辣,手里的錢一定扣得緊。那他還是要到別處想辦法,何況另外還有個小公館。三奶奶那里他是早已絕跡不去了,自從躲債,索性躲得面都不見。親戚們現在也很少看見他。她可以想象他一條條路都斷了,又會想到她,也就像她老是又想到他,沒有腦子,也沒有感情,冷冷地一趟趟回去。這時候就又覺得那冰涼的死尸似的重量蠕蠕爬上身來,交纏著把她也拖著走,那么長,永遠沒有完,兩條大蛇有意無意把彼此絞死了。 他有沒有跟玉熹講她?該不至于,既然這些年都沒有告訴人?!鞘菑那?,現在老了,又潦倒,難保不抬出來吹兩句。正在拉攏玉熹,總不能開口侮辱人家母親?也難說,在堂子里什么話不能講?留他多坐一會,“怕什么,她又是個正經人?!彼@一向并沒有覺得玉熹對她有點兩樣,難道他這樣深沉?他這一點像他爸爸,夠陰的。她為什么上吊,二爺到底猜到了多少,她一直都不知道。 “呃!”樓下后排一聲怪叫,把“好”字壓縮成一個短促的“呃”,像被人叉住喉嚨管。 那年在廟里做陰壽那天又回來了,她一個人在熱鬧場中心亂如麻,舉目無親,連根鏟,連站腳的地方都沒有。他哪里來的錢?沒學會借債,寫“待母天年”的字據?不過她不是從前老太太的年紀,家里也不是從前那樣出名的有錢。偷了什么東西沒有?她今天出門以前開首飾箱,沒看見缺什么。 可會是房地契? “呃!”“呃!”叫好聲此起彼落。 她不能早走。有些男客向來不多坐,大家都知道他們是吃煙的人,要回去過癮。那是男人。她也不愿意給卜二奶奶看見她匆匆忙忙趕回去。今天開飯特別晚,好容易吃完了,又看戲。她這次坐得離卜二奶奶遠,坐了一會就去找女主人告辭。跟來的女傭下樓去找少爺,去了半天,回來說宅里的男傭找不到他,問人都說沒看見。 “我們回去了,不等他了?!彼f。 樓下已經給雇了黃包車。這兩年汽車多了,包車不時行了,她反正難得出去,也用不著。而且包車夫最壞,頂會教壞少爺們。前兩年玉熹出去總派個人跟著,不過現在的少爺們都是一個人出去,他也有這樣大了,不能不顧他的面子,就有今天的事。 她一到家馬上開柜子拿出個紅木匣子,在燈下查點房地契,又都鎖了起來。古董字畫銀器都裝箱堆在三層樓上,這時候晚了,不便開箱子,要是他剛巧回來看見了,反而露了眼,生了心。而且她看也沒有用,應當叫古董商來,對著單子查,萬一換了假的。這些本事不怕他不懂,有人教。 她把傭人一個個叫上來問,都說不知道,這些人還不都是這樣,不但怕事,等到事情過去了,他們自己人還是母子,反正傭人倒霉。而且這些年跟著她冷冷清清的,家里東西都不添一件,傭人也都無精打采的,雖然不敢對她陰陽怪氣,誰肯多句嘴? 她親自去搜他的房間。在暗淡的燈光下,房間又空又亂,有發垢與花露水的氣味。墻角堆著一大疊電影說明書,有三尺高。他每天看電影總拿一大疊,因為印得講究,紙張光滑可愛,又不要錢。他喜歡范朋克與彭開女士,說她文雅大方,所以明星里只有她稱女士。是個黃頭發女人,腦后墜著個低低的髻,倒像中國人梳的頭。她有點疑心他是喜歡她不像他母親。他喜歡坐在一排靠外的末端,近太平門,萬一戲院失火,便于脫逃。他一向膽子小,這些都是人教的,真可恨,沒出息。 她在煙鋪上看見他走進來,像仇人相見一樣,眼睛都紅了。 “媽怎么先回來了?沒有不舒服?”他還假裝鎮定,坐了下來。 “你到哪兒去了?” “這時候剛散戲,一問媽已經走了,怎么不看完?什么時候走的?” “剛才到處找你找不到,你跑哪兒去了?” “沒到哪兒去,無非是在后臺看他們上裝?!?/br> “還賴,當別人都是死人,一天到晚跑出去鬼混,什么去聽講經,都是糊鬼。你說,你到哪兒去的?說!”她坐了起來。 “走過來。問你話呢。說,到哪兒去的?好樣子不學,去學你三叔,他惹得的?不是引鬼上身嘛?為了借錢恨我,這是拿你當傻子,存心叫你氣死我,你這樣糊涂?” 他不開口,坐著不動。她一陣風跑過去搜他身上,搜出三十幾塊錢。 “你哪來的錢?說,哪來的錢?”連連幾聲不應,拍拍兩個嘴巴子,像審賊似的。他氣得沖口而出: “三叔借給我的?!彼浪詈捱@一點。 “好,好,你三叔有錢,你去給他做兒子去。你要像了他,我情愿你死,留著你給我丟人。打死你——打死你——”一面說一面劈頭劈臉打他?!八腻X好用的?一共借了多少,帶你到哪兒去,要你自己說,不說打死你?!?/br> 他又不作聲了,兩只手亂劃護著頭,打急了也還起手來。 老鄭連忙進來,拚命拉著他?!皣?,少爺!——太太,今天晚了,太太明天問他。少爺向來膽子小,這是嚇糊涂了,沒看見太太發這么大脾氣。少爺還不去睡覺去?” 她也就借此下臺,讓老鄭把他推了出去。打這樣大的兒子,到底不是事。要打要請出祠堂的板子打。就為了他出去玩,也說不過去。年輕人出去遛遛,全世界都站在他那邊。 她叫人看著他不放他出去,第二天再問他,說:“不怪你,是別人弄的鬼。你說不要緊?!彼€是低著頭不答。追問得緊了,她又哭鬧起來。對他好一天壞一天,也沒用,他像是等她鬧疲了,也像別的母親們一樣眼開眼閉。過了一向又想溜出去,要把他鎖起來,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叫親戚們聽見,第一先要怪她不早點給他娶親。男孩子一出了書房就管不住,他的老先生去年年底辭館回家去了?,F在不考秀才舉人,讀古書成了個漫漫長途,沒有路牌,也沒有終點,大都停止在學生結婚的時候。但是現在結婚越來越晚,他的幾個堂兄表兄都是吊兒郎當,一會又是學法文德文,一會又說要進一家教會中學。二十四五歲的人去考中學。教會學校又比國立的好些,比較中立。大爺現在出來做官了,大房當然是不在乎了。反正到了他們這一代,離上代祖先遠些,又無所謂些,有的兒女多的親戚人家顧不周全,兒子也有進國立大學的,甚至有在國立銀行站柜臺的。做父母的把這項新聞淡淡地宣布出來,聽者往往不知所措,只好微弱地答應一聲:“好哇…… 銀行好哇,“或是”進大學啦?“買得起外匯的可以送兒子出洋,至少到香港進大學。 是英屬地。 近兩年來連女孩子都進學堂了——小些的。大些的女孩子頂多在家里請個女先生教法文,彈鋼琴,畫油畫。只有銀娣這一房一成不變,遵守著默契的祖訓。再看不起他們二房,他們是煙臺姚家嫡系,用不著充闊學時髦攀高。玉熹頂了他父親的缺,在家里韜光養晦不出去。她情愿他這樣。她知道他出去到社會上,結果總是蝕本生意。并不是她認為他不夠聰明,這不過是做母親的天生的悲觀,與做母親的樂觀一樣普遍,也一樣不可救藥。她仍舊相信她的兒子一定與眾不同,他可以像上一代一樣蹲在家里,而沒有他們的另一面,他們只顧得個保全大節,不忌醇酒婦人,個個都狂嫖濫賭,來補償他們生活的空虛。她到現在才發現那真空的壓力簡直不可抵抗,是生命力本身的力量。 她所知道的堂子,不過是看那些堂子里出身的姨奶奶們,有些也并不漂亮。一嫁了人,離開了那魅麗的世界的燈光,仿佛就失去了她們的魔力。在她,那世界那樣壁壘森嚴,她對于里面的人簡直都無從妒忌起來。她們不但害了三爺,還害他絕了后。堂子里人差不多都不會養孩子,也許是因為老鴇給她們用藥草打胎次數太多了。而他一輩子忠于她們,那是唯一合法的情愛的泉源,大海一樣,光靠她們人多,就可以變化無窮,永遠是新鮮的,她們給他養成了“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習慣。他跟她在一起的時候老是有點心不在焉?,F在她就這么一個兒子,剩下這么點她們也要拿去了。 十三 她叫了媒人給兒子說媳婦。 “以后他有少奶奶看著他,我管不住了?!?/br> 他結婚是他們講家世的唯一的機會,這是應當的,不像大房利用祖上的名字去做民國的官。但是親戚們平日大家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到了這時候就看出來了——誰都不肯給。他們家二房,老子是個十不全,娘出生又低,要是個姨太太倒又不要緊,她是個十足的婆太太,照她那脾氣還了得?說是他們有錢,也看不出來,過得那樣省。做媒的只好到內地去物色,拿了無為州馮家一個小姐的照片來,也是老爹,門當戶對,相貌就不能挑剔了。 “嘴這么大,”玉熹說,但是他沒有堅決反對,照規矩也就算是同意了。結了婚他就是大人了,可以自由了。他母親這兩天已經對他好得多,他也就將計就計哄著她。 “你替我燒個煙泡,這笨丫頭再也教不會,”她說?!澳阈r候就喜歡燒著玩?!?/br> “我是喜歡這套小玩意,”他捻著白銅挖花小盾牌,滴滴溜地轉。 “你現在坐小板凳太矮了,躺下舒服點?!?/br> 他躺著替她裝了兩筒。 “一口氣吸到底,”她吃了說?!八詿熍菀?,要松,要黃,要勻,不像那死丫頭燒得漆黑的。你一定是在外頭玩學會的?!?/br> 這是她第一次提起他出去玩沒發脾氣。他喃喃地笑著說沒有。 “這一筒你抽。鬧著玩不要緊,只要不上癮。你小時候病發了就噴煙?!?/br> 他接過煙槍,噗噗噗像個小火車似的一氣抽完了。 “你一定在外邊學會了?!?/br> “沒有?!?/br> “玩歸玩,這一向不要往外跑,先等馮家的事講定了。不然他們說你年紀這樣輕,倒已經出去玩?!?/br> 難怪人家在堂子里煙鋪上談生意,隔著那盞鏤空白銅座小油燈對躺著,有深夜的氣氛,松懈而親切。不過他并不在乎這頭親事成功與否,她也知道,接著就說: “我就看中馮家老派,不像現在這些女孩子們,弄一個到家里來還了得?講起來他們家也還算有根底。你四表姑看見過他家小姐,不會錯到哪里。你要揀漂亮的,等這樁事辦了再說。連我也不肯叫你受委屈。我就你一個?!?/br> 別的父母也有像這樣跟兒子講價錢的,還沒娶親先許下娶妾,出于他母親卻是意外。他不好意思有什么表示,望著他們中間那盞煙燈,只有眼鏡邊緣的一線流光透露他的喜悅。 “自己可是要放出眼光來揀,不要像你叔叔伯伯那樣垃圾馬車。你三叔自己招牌做壞了,你犯不著跟著他在一起混。一個人窮極無賴,指不定背后拿成頭,揩你的油剪你的邊。這些堂子里人眼睛多厲害,給他們拿你當瘟生,真可以把人一吊吊幾年,吊你的胃口?!?/br> 他臉上有一種控制著的表情,她覺得也許正被她說中了。 他要是嘗到了甜頭,早就花了心,這次關在家里這些時,沒這么安靜。煙燈比什么燈都亮,因為人躺著,眼光是新鮮的角度,難得又近。頭部放大了,特別清晰而又模糊。一張臉許多年來漸漸變得不認識了,總有點怪異可怖,但是她自己也不是他從前的年輕的母親了。 他們在一起覺得那么安全,是骨rou重圓,也有點悲哀。她有一剎那喉嚨哽住了,幾乎流下淚來,甘心情愿讓他替她生活。他是她的一部分,他是個男的。 他臉上出現一種膽怯的好奇的微笑,忽然使他的臉瘦得可憐。這些年來他從來對她沒有什么指望,而她現在忽然心軟了,仿佛被他摸著一塊柔軟的地方。她也覺得了,馬上生氣起來,連自己兒子都是這樣,惹不得,一親熱就要她拿出錢來。 她岔開來談論親戚們,引他說話。他有時候很會諷刺,只有跟她說話才露出來。 “那天大爺去了沒有?”他們還在講那天做壽。 “就到了一到?!?/br> 一提起來就有種陰森之感。究竟現官現管,就連在自己家里說話,聲音自會低了下來。 “馬靖方沒去?”她仍舊是悄悄地問。大奶奶的哥哥馬靖方做過吳佩孚的秘書長,吳佩孚倒了,又回上海來了。提起外圍的親戚,向來都是連名帶姓,略帶點輕視的口吻。 “他一直沒出來吧?有人去找他,也不見客,說老爺不舒服?!?/br> “所以現在這時勢,怎么說得定?” “嘸!小報上照這樣捧。人家是‘詩人馬靖方’。新近還印詩集子,我們這兒也送了一本。老吳那些歪詩都是他打槍手?!?/br> “也真是——剛巧他們郎舅兩個。都出在他們那房?!蹦鞘撬羁煨牡囊患?。這還是老太太最得力的一個兒子。 “捧吳佩孚捧得rou麻,什么儒將,明主?!?/br> “他們馬家向來不要臉,拍你們家馬屁。大爺又不同。大爺不犯著。所以老太太福氣,沒看見?!?/br> “要是老太太在,大概也不至于?!?/br> “那當然。那天是誰——?還說‘他本來從前做過道臺’,好像他自己在前清熬出資格來,這時候再出來,不是沾老太爺的光。真是!他哪回上報,沒把老爹爹提著辮子又牽出來講一通?” “他大概也是沒辦法,據說是虧空太大?!彼麑W著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字斟句酌的。 “他那個花法——!”她只咕噥了一聲。她向來說他們兄弟倆都是一樣,但是她暫時不想再提起三爺。其實大爺不過顧面子些,老太太在世的時候算給他彌縫了過去。一到了自己手里,馬上鋪開來花,場面越拉越大,都離了譜子,不然怎么分了家才幾年,就鬧到這個地步?但是遺產這件事,從來跟玉熹不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