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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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鈴旁邊一只八九寸長的古董雕花白玉牌,吊掛在紅木架上,像個樂器。苑梅見了,不由得想起她從前等吃飯的時候,常拿筷子去噠噠噠打玉牌,催請鈴聲召集不到的人,故意讓她母親發急。父親在家是不敢的,雖然就疼她一個人,回家是來尋事吵鬧的。孩子們雖然不敢引起注意,卻也一個個都板著臉。但是一大桌子人,現在冷冷清清,剩賓主三人抱著長餐桌的一端入座。 飯后荀太太笑道:“今兒吃撐著了!” 伍太太道:“那魚容易消化。說是蝦子膽固醇多?,F在就怕膽固醇,說是雞蛋更壞了,十個雞蛋可以吃死人。當然也要看年紀,血壓高不高?!?/br> 荀太太似懂非懂地“唔”“哦”應著,也留心記住了。那是她的職責范圍內。 紹甫下了班來接太太,一來了就注意到折疊了擱在沙發背上的紫紅呢旗袍。 “衣裳做來啦?”他說。 她坐在沙發上,他坐在另一端,正結結實實填滿了那角落,所以不會癱倒,但是顯然十分疲倦。從江灣乘公共汽車回家,路又遠,車上又擠,沒有座位。 “手又怎么啦?”伍太太見他伸手端茶,手指鮮紅的,又不像搽了紅藥水。 “剝紅蛋,洗不掉?!?/br> “剝紅蛋怎么這么紅?” “剝了四十個。今天小董大派紅蛋,小劉跟我打賭吃了四十個?!?/br> 女人們怔了怔方才笑了。輕微的笑聲更顯出剛才一剎那間不安的寂靜。 “這怎么吃?噎死了!又不是鹵蛋茶葉蛋?!蔽樘睦锵胨@種體質最容易中風,性子又急,說話聲音這樣短促,也不是壽征。 說也沒用,他跟朋友到了一起就跟小孩似的“人來瘋”,又愛鬧著玩,又要認真,真不管這些了! “所以我說小劉屬狐貍的,愛吃白煮雞子兒?!?/br> 他說話向來是囫圇的。她們幾個人里只有伍太太看過《醒世姻緣》,知道白狐轉世的女主角愛吃白煮雞蛋。但是荀太太聽丈夫說笑話總是笑,不懂更笑。 伍太太笑道:“那誰贏了?他贏了?” 他們脖子一擰,“吭”的一聲,底下咕噥得太快,聽不清楚,仿佛是“我手下的敗將”。 找專家設計的客廳,家具簡單現代化,基調是茶褐色,夾著幾件精巧的中國金漆百靈臺條幾屏風,也很調和。房間既大,幾盞美術燈位置又低,光線又暗,苑梅又近視,望過去紹甫的輪廓圓墩墩的——他穿棉袍,完全沒有肩膀——在昏黃的燈光里面如土色,有點麻麻楞楞的,像一座蟻山矗立在那里。他循規蹈矩,在女戚面前不抬起眼睛來,再加上臉上膩著一層黑油,等于罩著面幕,真是打個小盹也幾乎無法覺察。 她們不說他瞌睡,說了就不免要回去。荀太太知道他并不急于想走。他一向很佩服伍太太。 兩個女人低聲談笑著,仿佛怕吵醒了他。 “你說要買絨線衫?那天我看見先施公司有那種叫什么‘圍巾翻領’的,比沒領子的好?!蔽樘铝藳Q心,至少這一次她表姐花錢要花得值。 紹甫忽道:“有沒有她那么大的?”他對他太太的衣飾頗感興趣。 “大概總有吧?!避魈珒芍饣ケе?,冷冷地喃喃地說。 有片刻的沉默。 伍太太笑道:“我記得那時候到南京去看你們?!?/br> “那時候南京真是個新氣象——喝!”他說。 在他們倆也是個新天地。好容易帶著太太出來了——生了兩個孩子之后的蜜月。孩子也都帶出來了。他吃虧沒進過學校,找事倒也不是沒有門路,在北京近水樓臺,親戚就有兩個出來給軍閥當部長總長的,不難安插他,但是一直沒出來做事。伍太太比他太太讀書多些,覺得還是她比較了解他。 那次她到南京去住在他們家,早上在四合院里的桃樹下漱口,用蝴蝶招牌的無敵牌牙粉刷牙,桃花正開。一塊去游玄武湖,吃館子,到夫子廟去買假古董——他內行。在上海,親戚有古董想脫手,都找他去鑒定字畫古玩。 伍太太接他太太到上海來,一住一兩個月,把兩個孩子都帶了來,給孩子們買許多東西,替荀太太做時行的衣服,鑲銀狐的闊西裝領子黑呢大衣,中西合璧的透明淡橙色“稀紡” 旗袍,頭發也剪短了,燙出波紋來,耳后掖一大朵灑銀粉的淺粉色假花。眉梢用鑷子鉗細了,鉛筆畫出長眉入鬢,眼神卻怔怔的。有點悵惘。紹甫總是周末乘火車來接他們回去。 伍家差不多天天有牌局,荀太太還學會了跳舞,開著留聲機學,伍太太跳男人的舞步教她。但是有時候請客吃飯余興未盡,到夜總會去,當然也有男人跟她跳。 “紹甫吃醋,”伍太太背后低聲向她說。兩人都笑了。 當時一塊打牌的只有孫太太跟伍太太最知己,許多年后還問起:“那荀太太現在怎么了?馮太太前兩天還牽記她。都說她好。說話那么細聲細氣的……”她找不到適當的字眼形容那種——與海派的太太們一比,一種安詳幽嫻?!班迒?!真文氣。大家都喜歡她?!?/br> “那時候還有個邱先生,”伍太太輕聲說,略有點羞澀駭笑。 孫太太也微笑。那時候一塊打牌的一個邱先生對荀太太十分傾倒。邱先生是孫太太的來頭,年紀也只三十幾歲,一表人才,單身在上海,家鄉有沒有太太是不敢保,反正又不是做媒,而且是單方面的,根本沒希望。 其實,當時如果事態發展下去的話,伍太太甚至于也不會怪她表姐。 自從晚飯后紹甫來了,他太太換了平日出去應酬的態度,不大開口,連煙都不抽了。倒是苑梅點上一支煙。也是最近悶的才抽上的。頭發扎馬尾,穿長褲,黯淡的粉紅絨布襯衫,男式蓮灰絨線背心,也都不是一套,是結了婚的年青人于馬虎脫略中透出世故。她的禮貌也像是帶點惜老憐貧的意味。坐在一邊一聲不出,她母親是還拿她當孩子,只有覺得她懂規矩,長輩說話沒有她插嘴的份。別人看來,就仿佛她自視為超然的另一個世界的人。 都不說話,伍太太不得不負起女主人的責任,不然沉默持續下去,成了逐客了。 講起那天跟荀太太一塊去看的電影,情節有兩點荀太太不大清楚,連苑梅都破例開口,搶著幫著解釋,是男主角喝醉了酒,與引誘他的女人發生關系,還自以為是強jian了她,鑄成大錯。 紹甫猝然不耐煩地悻悻駁道:“喝多了根本不行呃!” 伍太太從來沒聽見他談起性,笑著有點不知所措。 苑梅也笑,卻有點感到他輕微的敵意,而且是兩性間的敵意。他在炫示,表示他還不是老朽。 此后他提起前兩天有個周德清來找他,又道:“他太太在重慶出過情形的?!?/br> 伍太太笑道:“哦?”等著,就怕又沒有下文了。永遠嗡隆一聲沖口而出,再問也問不出什么,問急了還又詫異又生氣似的。 沉默半晌,他居然又道:“那回在重慶我去找周德清,不在家,說馬上就回來,非得要我等他回來吃飯,忙出忙進,直張羅,讓先喝酒等他。等了一個多鐘頭也沒回來,我走了! 后來聽見說出過情形——喝!“他搖搖頭,打了個擦汗的手勢。 荀太太抿著嘴笑。伍太太一面笑,心中不免想道:“人又不是貓狗,放一男一女在一間房里就真會怎樣?!钡撬仓浪m然思想很新——除了從來不批評舊式婚姻;盲婚如果是買獎券,他中了頭獎還有什么話說?——到底還是個舊式的人。從前的筆記小說上都是男女單獨相對立即“成雙”——不過后來發現女的是鬼,不然也不會有這種機會。他又在內地打光棍這些年,干柴烈火,那次大概也還真僥幸。她不過覺得她表姐委屈了一輩子,虧他還有德色,很對得住太太似的。 “你們有日歷沒有?我這里有好幾個,店里送的?!?/br> 荀太太笑道:“噯,說是日歷是要人送——白拿的,明年日子好過?!?/br> “你們今年也不錯?!?/br> 荀太太笑道:“我在想著,去年年三十晚上不該吃白魚,都‘白余’了。今年吃青魚?!?/br> 她沒向紹甫看,但是伍太太知道她是說他把錢都借給人了,心里不禁笑嘆,難道到現在還不知道他不會聽出她話里有話。 “苑梅,叫他們去拿日歷——都拿來。在書房里?!?/br> 苑梅自己去拿了來,荀太太一一攤在沙發上,挑了個海景。 “太太電話?!迸畟騺砹?。 “誰打來的?” “孟德蘭路胡太太?!?/br> 伍太太出去了。夫妻倆各據沙發一端,默然坐著。 “你找到湯沒有?我藏在抽屜里,怕貓進來?!避魈坪跏钦页鲈拋碇v。 “嗯,我熱了湯,把剩下的rou絲炒了飯?!彼卮鸬臅r候聲音低沉,幾乎是溫柔的。由于突然改變音調,有點沙啞,需要微咳一聲,打掃喉嚨。他并沒有抬起眼睛來看她,而臉一紅,看上去更黑了些,仿佛房間里燈光更暗了。 苑梅心目中驀地看見那張棕繃雙人木床與小鐵床。顯然他不滿足。 “飯夠不夠?” “夠了。我把餃子都吃了?!?/br> 伍太太聽了電話回來,以為紹甫盹著了,終于笑道:“紹甫困了?!?/br> 他卻開口了?!坝幸换赝砩下犖覀兝咸珷斦f話,站在那兒睡著了。老太爺說得高興,還在說——還在說。噯呀,那好睡呀!” “幾點了?”荀太太說。 “還早呢,”伍太太說。 “我們那街上黑?!?/br> “有紹甫,怕什么?!?/br> “一個人走是害怕,那天我去買東西,有人跟。我心想真可笑——現在人家都叫我老太太了!” 伍太太震了一震,笑道:“叫你老太太?誰呀?”她們也還沒這么老。她自己倒是也不見老,冬天也還是一件菊葉青薄呢短袖夾袍,皮膚又白,無邊眼鏡,至少富泰清爽相,身段也看不出生過這些孩子,都快要做外婆了。苑梅那天還在取笑她:“媽這一代這就是健美的了!”外國有這句話:“死亡使人平等?!逼鋵嵅坏鹊剿酪呀浧降攘?。當然在一個女人是已經太晚了,不得夫心已成定局。 “在菜場上,有人叫我老太太!”荀太太低聲說,沒帶笑容。 “這些人——也真是!”伍太太嘟囔著,有點不好意思。 “不知道算什么。算是客氣?” 荀太太倚在沙發上仰著頭,發髻枕在兩只手上?!拔矣幸换赜腥烁?。嚇死了!在北京。 那時候祖志生肺炎,我天天上醫院去。婉小姐叫我跟她到公園去,她天天上公園去透空氣,她有肺病。到公園去過了,她先回去,我一個人走到醫院去。 這人跟著我進城門,問我姓什么,還說了好些話,嚕里嚕蘇的。大概是在公園里看見我們了?!?/br> 苑梅也見過她這小姑子,大家叫她婉小姐。嬌小玲瓏,長得不錯,大概因為一直身體不好,耽擱了,結婚很晚。丈夫在上海找了個事做,雖然常鬧窮吵架,也還是捧著她,嬌滴滴的?;榍凹依锓判淖屗粋€人上街,總也有二十好幾了,她大嫂又比她大十幾歲。那釘梢的不跟小姑子而跟嫂子,苑梅覺得這一點很有興趣。荀太太是不好意思說這人選擇得奇怪。 當然這是她回北京以后的事了。那時候想必跟這次來上海剛到的時候一樣,還沒發胖,頭發又留長了。梳髻,紅紅的面頰,舊黑綢旗袍,身材微豐。 “那城門那哈兒——那城墻厚,門洞子深,進去有那么一截子路黑赳赳的,挺寬的,又沒人,挺害怕?!彼呀涀绷松碜?,但是仍舊向半空中望著,不笑,聲音有點凄楚,仿佛話說多了有點啞嗓子,或是哭過?!八f:”你是不是姓王?“——他還不是找話說?!獓標懒?。我就光說‘你認錯人了’。他說:”那你不姓王姓什么?‘我說:“你問我姓什么干什么?’” 伍太太有點詫異,她表姐竟和一個釘梢的人搭話。她不時發出一聲壓扁的吃吃笑聲,“咯”的一響,表示她還在聽著。 “一直跟到醫院。那醫院外頭都是那鐵欄桿,上頭都是藤蘿花,都蓋滿了。我回過頭去看,那人還扒在鐵欄桿上,在那藤蘿花縫里往里瞧呢!嚇死了!”她突然嘴角nongnong地堆上了笑意。 沉默了一會之后,故事顯然是完了。伍太太只得打起精神,相當好奇地問了聲:“是個什么樣的人?” “像個年生,”她小聲說,不笑了。想了想又道:“穿著制服,像當兵的穿的。大概是個兵?!?/br> “哦,是個兵,”伍太太說,仿佛恍然大悟。 還是個和平軍! 一陣寂靜中,可以聽見紹甫均勻的鼻息,幾乎咻咻作聲。 天氣暖和了,火爐拆了。黑鐵爐子本來與現代化裝修不調和,洋鐵皮煙囪管盤旋半空中,更寒傖相,去掉了眼前一清。不知道怎么,頭頂上出空了,客廳這一角落倒反而地方小了些,像居高臨下的取景。燈下還是他們四個人各坐原處,全都抱著胳膊,久坐有點春寒。 伍太太晚飯后有個看護來打針。近年來流行打維他命針代替補藥??醋o晚上出來賺外快,到附近幾家人家兜個圈子。 “剛才朱小姐說有人跟。奇怪,這還是從前剛興女人出來在街上走,那時候常鬧釘梢,后來這些年都不聽見說了。打仗的時候燈火管制,那么黑,也沒什么?!蔽樘f。 “我有回有人跟,”荀太太安靜地說?!澳鞘窃诒本?。那時候我天天上醫院去看祖志,他生肺炎。那天婉小姐叫我陪她上公園去——” 苑梅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荀太太這樣精細的人,會不記得幾個月前講過她這故事? 伍太太已經忘了聽見過這話,但是仍舊很不耐煩,只作例行公事的反應,每隔一段,吃吃地笑一聲,像給人叉住喉嚨似的,只是“吭!”一聲響。 苑梅恨不得大叫一聲,又差點笑出聲來。媽記性又不壞,怎么會一個忘了說過,一個忘了聽見過?但是她知道等他們走了,她不會笑著告訴媽:“表姑忘了說過釘梢的事,又講了一遍?!辈皇菍嵲谠鲪哼@故事,媽也不會這么快就忘了——排斥在意識外——還又要去提它? 荀太太似乎也有點覺得伍太太不大感到興趣,雖然仍舊有條不紊徐徐道來,神志有點蕭索。說到最后“他還趴在那還往里看呢——嚇死了!”也毫無笑容。 大家默然了一會,伍太太倒又好奇地笑道:“是個什么樣的人?” 荀太太想了想?!跋駥W生似的?!比缓笥窒肫饋砑由弦痪洌?/br> “穿制服。就像當兵的穿的那制服。大概是個兵?!?/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