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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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時候她不要潛之送她下樓,心頭惱悶,她一直以為他的愛是聽話的愛……走過廚房,把電燈一開,仆人們搭了鋪板睡覺,各有各的鼾聲,在燈光下張著嘴。竹竿上晾的藍布圍裙,沒絞干,緩緩往下滴水,“搭——搭——搭——” 寂靜里,明天要煨湯的一只雞在洋鐵垃圾桶里息息率率動彈著,微微地咯咯叫著,寶滟自己開了門出去,覺得一切都是褻瀆。 以后決不能讓它再發生了——只這一次。 然而他現在只看見她的嘴,仿佛他一切的苦楚的問題都有了答案,在長年的黑暗里瞎了眼的人忽然看見一縷光,他的思想是簡單的,寶滟害怕起來。當著許多人,他看著她,顯然一切都變得模糊了,只剩下她的嘴唇。她怕他在人前夫禮,不大肯來了,于是他約她出去。 她在電話上推說今天有事,答應一有空就給他打電話。 “要早一點打來,”他叮囑。 “明天早上五點鐘打來——夠早么?”還是鎮靜地開著玩笑,藏過了她的傷心。 常常一同出去,他吻夠了她,又有別的指望,于是她想,還是到他家來的好。他和她考慮到離婚的問題,這樣想,那樣想,只是痛苦著?,F在他天天同太太鬧,孩子們也遭殃。寶滟加倍地撫慰他們,帶來了餛飩皮和她家特制的薺菜拌rou餡子,去廚房里忙出忙進。羅太太疑心她,而又被她的一種小姐的尊貴所懾服。后來想必是下了結論,并沒有錯疑,因為寶滟覺得她的態度漸漸強硬起來,也不大哭了。 有一天黃昏時候,仆人風急火急把寶滟請了去。潛之將一只墨水瓶砸到墻上,藍水淋漓一大塊漬子,他太太也跟著跌到墻上去。老媽子上前去攙,口中數落道:“我們先生也真是!太太有了三個月的肚子了——三個月了哩!” 寶滟呆了一呆,狠命抓住了潛之把他往一邊推,沙著喉嚨責問:“你怎么能夠——你怎么能夠——”眼淚繼續流下來。 她吸住了氣,推開了潛之,又來勸羅太太,扶她坐下了,一手圈住她,哄她道:“理他呢。簡直瘋了,越鬧越不像樣了,你知道他的脾氣的,不同他計較!三個月了!”她慌里慌張,各種無味的假話從她嘴里滔滔流出來:“也該預備起來了,我給她打一套絨線的小衣裳。喂,寶寶,要做哥哥了,以后不作興哭了,聽mama的話,聽爸爸的話,知道了嗎?” 她走了出來,已經是晚上了,下著銀絲細雨,天老是暗不下來,一切都是淡淡的,淡灰的夜里現出一家一家淡黃灰的房屋,淡黑的鏡面似的街道。都還沒點燈,望過去只有遠遠的一盞燈,才看到,它霎一霎,就熄滅了。有些話她不便說給我聽,因為大家都是沒結過婚的。她就說:“我許久沒去了。希望他們快樂。聽說他太太胖了起來了?!?/br> “他呢?” “他還是瘦,更瘦了,瘦得像竹竿,真正一點點!”她把手合攏來比著。 “哎喲!” “他有肺病,看樣子不久要死了?!彼嗲宓匚⑿χ?,原諒了他?!昂?,愛玲,到現在,他吃飯的時候還要把我的一副碗筷擺在桌上,只當我在那里,而且總歸要燒兩樣我喜歡吃的菜,愛玲,你替我想想,我應當怎么樣呢?” “我的話你一定聽不進去的。但是,為什么不試著看看,可有什么別的人,也許有你喜歡的呢?” 她帶著笑嘆息了?!皭哿?,現在的上?!莻€人物,也不會在上海了!” “那為什么不到內地去試試看呢?我想像羅先生那樣的人,內地大概有的?!?/br> 她微笑著,眼睛里卻荒涼起來。 我又說:“他為什么不能夠離婚呢?” 她扯著袖口,低頭看著青綢里子?!八腥齻€小孩,小孩是無辜的,我不能讓他們犧牲了一生的幸福罷?”太陽光里,珍珠蘭的影子,細細的一枝一葉,小朵的花,映在她袖子的青灰上??赏聪У拿利惾兆邮刮野l急起來?!翱墒菍氫?,我自己就是離婚的人的小孩子,我可以告訴你,我小時候并不比別的小孩特別地不快樂。而且你即使樣樣都顧慮到小孩的快樂,他長大的時候或許也有許多別的緣故使他不快樂的。無論如何,現在你痛苦,他痛苦,這倒是真的?!?/br> 她想了半天?!安贿^你不知道,他就是離了婚,他那樣有神經病的人,怎么能同他結婚呢?” 我也覺得這是無可挽回的悲劇了。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 等推拿醫生龐松齡的診所里坐了許多等候的人。白漆~*子里面,聽得見一個男子的呼喊:“噯唷哇!噯唷哇,龐先生——等一息,下趟,龐先生——龐先生,下趟再——”龐先生笑了,背了一串歌訣,那七字唱在龐先生嘴里成為有重量的,如同琥珀念珠,有老太太屋子里的氣味,古老平安托福。而龐先生在這之外加上了脊骨,神經,科學化的解釋。而墻壁上又張掛著半西式的人體透視圖,又是一張衛生局頒發的中醫執照,配著玻璃框子,上面貼著龐先生三十多年前的一張二寸照。男子漸漸不叫痛了,冷不防還漏出一句“噯唷哇!” 外間的太太們聽著,也都笑了。一個抱著孩子的女傭拍拍孩子,怕他哭:“不要哭,不要哭,等一下我們買蟹粉饅頭去!”孩子并沒有哭的意思,坐在她懷里像一塊病態的豬油,碎花開襠褲與灰紅條子毛線襪之間露出一段凍膩的小白腿。 過了半天,他忽然回過頭來,看住了女仆,發話了——簡直使人不能相信這話是從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嘴里說出來的:“不要買饅頭。饅頭沒有什么好吃的?!备挥薪涷灥剜洁熘?,仿佛上過許多次的當:“買蟹粉饅頭,???”然而女傭黃著臉,斜著眼睛,很不端正地又去想她的心事了。 龐先生和他推拿著的高先生說到外面的情形:“現在真壞!三輪車過橋,警察一概都要收十塊錢。不給???不給他請你到行里去一趟。你曉得三輪車夫的車子只租給他半天工夫,這半天之內,他掙來的錢要養家活口的呢,要他到行里去一等等上兩三個鐘頭,就是后來問明白了,沒有事,放他出來了,他也吃虧不起的。所以十塊就十塊。你不給,后來給的還要多?!饼嬎升g對于淪陷區的情形講起來有徹底的了解,慨嘆之中夾著諷刺,同時卻又夾著自夸,隨時將他與大官們的交情輕輕點一筆,道:“不過他們也有數,‘公館’里的車他們看都不看就放過去的。朱公館的車我每天坐的,他們從來不敢怎樣——” “招子亮噯!”龐太太在外間接口說。龐太太自己的眼睛也非常亮,黑眼眶,大眼睛,兩盞燈似地照亮了黑瘦的小臉。 她瘦得厲害,駝著背編結絨線衫,身上也穿了一件縮縮的棕色絨線衫。她整天坐在診所里,向來來去去的病人露出刨牙微笑點頭,或是冷冷地,僅只露出刨牙。她這丈夫是需要一點看守的,尤其近來他特別得法,一等大人物都把他往家里叫。 女兒阿芳坐在掛號的小桌子跟前數錢。阿芳是個大個子,也有點刨牙,面如鍋底,卻生著一雙笑眼,又黑又亮。逐日穿著件過于寬松的紅黑小方格充呢袍子,自制的灰布鞋。家里兄弟姊妹多,要想做兩件好衣裳總得等有了對象,沒有好衣裳又不會有對象。這樣循環地等下去。她總是杏眼含嗔的時候多。再是能干的大姑娘也闖不出這身衣服去。 龐太太看看那破爛的小書桌上的一只淺碗,愛惜地叫道: “松齡啊,你的湯團要冷了?!睕]有回答。過了一會她又叫: “松齡??!推完了這一個好來吃了。要冷了?!?/br> 龐先生答應了一聲“唔”,繼續和高先生說正經的:“朱先生說‘有飯大家吃’。噯——我提出這個問題,他當時就這么回報我:”有飯大家吃?!煜壬@個人我就佩服他有兩點。哪兩點呢?“龐松齡生著闊大的黃獅子臉,粗頸項,頭與頸項扎實地打成一片,不論是前面是后面,看著都像個胖人的膝蓋。龐松齡究竟是戰前便有身份地位的人,做官的盡管人來人往,他是永遠在此的,所以贊美起朱先生來也表示慎重,兩眼望著地下,斷言道:”哪兩點呢????他不論怎么忙,每天晚上,八點鐘,板定要睡覺!而且一上床就睡著。白天一個人疲倦了,身體里毀滅的細胞,都可以在睡眠的時間里重新恢復過來的。這些醫學上的道理朱先生他都懂得。所以他能夠這樣忙,啊——而照樣的精神飽滿!“龐先生幾乎是認真咬文嚼字,咂嘴咂舌,口角噙香。仿佛一??谙闾钦车窖例X仁上去了,很費勁地要舔它下來,因此沉默了好一會。他重新又把朱先生的優點加以慎重考慮,不得不承認道:”他還有一點:每天啊,吃過中飯以后,立下規矩,總要讀兩個鐘頭的書。第一個鐘頭研究的是國文——古文羅,四書五經——中國書。第二個鐘頭,啊,研究的是現代的學問,物理啊,地理啊,翻譯的外國文啊……請的一個先生,那真是學問好的,連這先生的一個太太也同他一樣地有學問——你說難得不難得?“龐松齡不住手地推著,卻把話頭停了一停,問外面: “阿芳啊,底下是哪個???” 阿芳查了查簿子,答道:“王太太?!?/br> 高先生穿著短打,絨線背心,他姨太太趕在他前面走出來,在銅鉤子上取下他的長衫,幫他穿上,給他一個個地扣鈕子。然后她將衣鉤上吊著的他的手杖拿了下來,再用手杖一勾,將上面掛著的他的一頂呢帽勾了下來——不然她太矮了拿不到——手法嫻熟非凡。是個老法的姨太太,年紀總有三十多了,瘦小身材,過了時的鏤空條子黑紗夾長衫拖到腳面上,方臉,顴骨上淡淡抹了胭脂,單眼皮的眼睛下賤地仰望著,雙手為他戴上呢帽。然后她匆忙地拿起桌上的一杯茶,自己先嘗了一口,再遞給他。他喝茶,她便伸手到他的長衫里去,把皮夾子摸出來,數鈔票,放一搭子在桌上。 龐太太抬頭問了一聲:“走啦,高先生?” 高先生和她點頭,她姨太太十分周到,一路說:“龐先生,再會呵!明天會,龐太太! 明天會,龐小姐!包太太奚太太,明天會!“女人們都不大睬她。 龐松齡出來洗手,臉盆架子就在門口。他身穿青熟羅衫褲,一只腳踏在女兒阿芳的椅子上,端起碗來吃湯團,先把嘴里的香煙交給龐太太。龐太太接過來吸著,龐松齡吃完了,香煙又還給他。夫妻倆并沒有一句話。 王太太把大衣脫了掛在銅鉤上,領口的鈕子也解開了,坐在里間的紅木方凳上,等著推。龐太太道:“王太太你這件大衣是去年做的罷?去年看著這個呢粗得很,現在看看還算好了?,F在的東西實在推扳不過?!?/br> 王太太微笑答應著,不知道怎樣謙虛才是。外面的太太們,雖然有多時不曾添置過衣服了,覺得說壞說貴總沒錯,都紛紛附和。 粉荷色小雞蛋臉的奚太太,輕描淡寫的眉眼,輕輕的皺紋,輕輕的一排前劉海,剪了頭發可是沒燙,她因為身上的一件淡綠短大衣是充呢的,所以更其堅決地說:“現在就是這樣呀,裝滿了一皮包的錢上街去還買不到稱心的東西——價錢還在其次!”她把一只手伸到藍白網袋里來,握住里面的皮包,帶笑顛一顛。 “稍微看得上眼的,就要幾萬,”龐太太說,“看不上眼的呢——也要幾千!” 阿芳把小書桌的抽屜上了鎖,走過這邊來,一路把鑰匙扣在肋下的鈕絆上,坐到奚太太身邊,笑道:“奚太太,聽說你們先生在里頭闊得不得了呀!” 奚太太驟然被注意,臉上紅起來,“是的呀,他混得還好,升了分行的行長了。不過沒有法子,不好寄錢來,我末在這里苦得要死!” 阿芳笑著黑眼眶的笑,一只手按著肋下叮當的鑰匙,湊過身來,低低地說:“恐怕你們先生那邊有了人哩!” 奚太太在藍白網袋眼里伸出手指,手拍膝蓋,嘆道:“我不是不知道呀,龐小姐!我早猜著他一定是討了小。本來男人離開了六個月就靠不住——不是我說!” “那時候要跟著一道去就好了!”阿芳體己地把頭點一點,笑著秘密的黑眼眶的笑。 “本來是一道去的呀,在香港,忽然一個電報來叫他到內地去,因為是坐飛機,讓他先去了我慢慢地再來,想不到后來就不好走了。本來男人的事情就靠不住,而且現在你不知道,”她從網袋里伸出手指,抓住一張新聞報,激烈地沙沙打著沙發,小聲道:“蔣先生下了命令,叫他們討呀!——叫他們討呀!因為戰爭的緣故,中國的人口損失太多,要獎勵生育,格*k下了命令,太太不在身邊兩年,就可以重新討,現在也不叫姨太太了,叫二夫人!都為了公務人員身邊沒有人照應,怕他們辦事不專心——要他們討呀!” 阿芳問:“你公婆倒不說什么?” “公婆也不管他那些事,對我他們是這樣說:反正家里總是你大。我也看開了,我過了四十歲的人了——” 阿芳笑了,說:“哪里?沒有罷?看著頂多三十多一點?!?/br> 奚太太嘆道:“老了呀!”她忽然之間懷疑起來,“這兩年是不是老了呵?” 阿芳向她端詳了一會,笑道:“因為你不打扮了。從前打扮的?!?/br> 奚太太往前湊一湊,低聲道:“不是,我這頭發脫得不成樣子的緣故。也不知怎么脫得這樣厲害?!币环块g人都聽著她說話,奚太太覺得也是應當的,怨苦中也有三分得意,網袋抓了一把攢在拳頭里打手勢?!啊镞叺那樾文悴恢?,地位一高了自有人送上來的呀! 真有人送上來!“ 王太太被推拿,敞開衣領,頭向前伸,五十來歲的人,圓白臉還帶著點孩子氣,嘴上有定定的微笑,小弄堂的和平。龐先生向來相信他和哪一等人都談得來,一走就走進人家的空氣里。他問:“你還住在那條弄堂里么?” 王太太吃了一驚,說是的。 龐先生又問:“你們弄堂門口可是新開了一家藥房?” 王太太的弄堂口突然模糊起來,她只記得過街樓下水濕的陰影里有個皮匠攤子,皮匠戴著鋼絲邊眼鏡,年紀還輕著,藥房卻沒看見。她含笑把眼睛一霎一霎,答不上來。 龐先生又道:“那天我走過,看見新開了一家藥房,好像是你們弄堂口?!彼曇衾涞饋?,由于本能的同行相妒。 王太太這時候很惶恐,仿佛都要怪她。她極力想了些話來岔開去:“上趟我們那里有賊來偷過?!比欢约阂灿X得是很遠很遠,極細小的事了。 龐先生駁詰道:“弄堂里有巡捕口伐啦?” 王太太道:“有巡捕的?!?/br> 龐先生不再問下去了。隨著他的手勢,王太太的頭向前一探一探,她臉上又恢復了那定定的小小的笑,小弄堂的陰暗的和平。 外面又來了個五六十歲略帶鄉氣的太太,薄薄的黑發梳了個髻,年青時候想必是端麗的圓臉,現在胖了,顯得膿包,全仗腦后的“一點紅”紅寶簪子,兩耳綠豆大的翡翠耳墜,與嘴里的兩顆金牙,把她的一個人四面支柱起來,有了著落。她抱著個小女孩,徑自走到里間,和龐先生打招呼。龐太太連忙叫:“童太太外邊坐,外邊坐!”拍著她旁邊的椅子。 然而童太太一生正直為人,走到哪里都預期她該有份特別的優待,她依舊站在白~*子旁邊,說道:“龐太太,可不可以我先推一推,我這個孫囝我還要帶她看牙齒去,出牙齒,昨天疼了一晚上?!?/br> 龐太太疏懶地笑道:“我也是才來,我也不接頭——阿芳,底下還有幾個???” 阿芳道:“還有不多幾個了,童太太你請坐一會?!?/br> 童太太問道:“現在幾點了?牙醫生那里一點半就不看了?!?/br> 阿芳道:“來得及,來得及的?!?/br> 沙發上雖然坐了人,童太太善良而有資格地躬腰說兩聲“對不起,”便使她們自動地騰出一塊地方來,讓她把小孫女兒安頓下了。小孩平躺在傾陷的破呢沙發上,大紅絨線衫與絨線褲的褲腰交疊著,肚子凸得高高地,上頭再頂著絨毛鈕子蓬松的圓球,睡著了像個紅焰焰的小山。童太太笑道:“這下子工夫已睡著了!”她預備脫下旗袍蓋在小孩身上,正在解大襟上的鈕子,包太太和她是認識的,就說:“把我的雨衣斗篷給她蓋上罷!”童太太道謝,自己很當心地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與包太太攀談。包太太長得丑,冬瓜臉,卡通畫里的環眼,下墜的rou鼻子,因為從來就沒有好看過,從年青的時候到現在一直是處于女伴的地位,不得不一心一意同情著旁人。有她同情著,童太太隨即悲傷起來。 “所以我現在就等龐先生把我的身體收作收作好,等時局一平定,”童太太說,“等我三個大小姐都有了人家,我就上山去了。我這病都是氣出來的呀,氣得我兩條腿立都立不住。 每天燒小菜,我燒了菜去洗手,“她虛虛捋掉手上的金戒指,”我這邊洗手,他們一家人,從老頭子起,小老姆,姑太太,七七八八坐滿一桌子,他們中意的小菜先吃得精光。 “老頭子闖了禍,抓到縣衙門里去了,把我急得個要命,還是我想法子把他弄了出來,找我的一個干女兒,走她的腳路,花了七千塊錢??蓱z啊——黑夜里乘了部黃包車白楞登白楞登一路顛得去,你知道蘇州的石子路,又狹又難找,墨黑,可憐我不跌死是該應!好容易他放了出來了,這你想我是不是要問問他,里面是什么情形,難末他也要問問我,是怎么樣把他救出來的。哦!——踏進屋就往小老姆房里一鉆!” 大家哄然笑了。包太太皺著眉毛也笑,童太太紅著眼圈也跟著笑,拍著手,噴出唾沫星子,“難我氣啊,氣啊,氣了一晚上,一晚上沒睡。第二天看見他,我就說了:我說人家為了你這事擔驚受怕,你也不告訴告訴我你在里邊是什么情形,你也不問問我是怎么樣把你救出來的。他倒說得好:”誰叫你救我出來?拿錢不當錢,花了這么些,我在里面蠻好的?!盐艺f:你在里面蠻寫意——要不是我托了干女兒,這邊一個電話打得去,也不會把你放在帳房間里——格*k你蠻寫意呀!真要坐在班房里,你有這么寫意???包太太你看我氣不氣?——不然我也不會忍到如今,都為了我三個大小姐?!?/br> 包太太勸道:“反正你小孩子們都大了,只要兒女知道孝順,往后總是好的?!?/br> 童太太道:“我的幾個小孩倒都是好的,兩個媳婦也好,都是我自己揀的,老法人家的小姐。包太太,我現在說著要離要離,也難哪!族里不是沒有族長,族長的輩分比我們小,也不好出來說話?!?/br> 包太太笑起來:“這么大年紀了,其實也不必離了,也有這些年了?!?/br> 童太太又嘆口氣,“所以我那三個小姐,我總是勸她們,一輩子也不要嫁男人?!捎惺裁春锰?,用銅鈿,急起來總是我著急,他從來不cao心的?!?/br> 奚太太也搭上來,笑道:“童太太你是女丈夫?!?/br> 童太太手捶手掌,又把兩手都往前一送,恨道:“來到他家這三十年,他家哪一樁事不是我?那時候才做新嫁娘,每天天不亮起來,公婆的洗臉水,焐雞蛋,樣式樣給它端整好。 難后來添了小孩子,一個一個實在多不過,公婆前頭我總還是……公婆倒是一直說我好的?!八蝗患拍饋?,不開口了。 給了她許多磨難,終于被她克服了的公婆長輩早已都過世了,而她仍舊每天黑早起身,在黯紅漆桶似的房里摸索摸索,息息率率,手觸到的都是熟悉的物件,所不同的只是手指骨上一節節奇酸的凍疼。 奚太太勸道:“童太太你也不要生氣。不曉得你可曾試過——到耶穌堂里聽他們牧師講講,倒也不一定要相信。我認得有幾個太太,也是氣得很的,常常聽牧師解釋解釋,現在都不氣了,都胖起來了?!?/br> 包太太進去推拿,一時大家都寂寞無聲。童太太抄手坐著,是一大塊穩妥的悲哀。她紅著眼睛,嘴里只是吸溜溜吸溜溜發出年老寒冷的聲音,腳下的地板變了廚房里的黑白方磚地,整個世界像是潮抹布擦過的。里間壁上的掛鐘滴嗒滴嗒,一分一秒,心細如發,將文明人的時間劃成小方格;遠遠卻又聽到正午的雞啼,微微的一兩聲,仿佛有幾千里地沒有人煙。 包太太把雨衣帶走了,童太太又去解她那灰呢大衫的鈕扣,要給孫囝蓋在身上。奚太太道:“脫下了冷么?”童太太道:“不冷不冷?!鞭商溃骸斑€是我這件短大衣給她蓋上罷?!?/br> 便脫下她的淡綠大衣,童太太道謝不迭,兩人又說起話來。 奚太太道:“你也不要生氣,跟他們住開了,圖個眼不見。 童太太你不知道現在的時勢壞不過,里邊蔣先生因為打仗,中國人民死得太多的緣故*k,下了一條命令,討了小也不叫姨太太叫二夫人——叫他們討呀!“ 童太太茫然聽著,端麗的胖臉一霎時變得疤疤癩癩,微紅微麻,說:“哦?哦?……現在壞真壞,哦?從前有兩個算命的老早說了,說我是地藏王菩薩投胎,他呢是天狗星投胎,生冤家死對頭,沒有好結果的。說這話的也不止這一個算命的?!?/br> 奚太太道:“童太太你有空的時候到耶穌堂去一趟試試看,聽他們講講就不氣了。隨便哪一個耶穌堂都行。這里出去就有一個?!?/br> 童太太點頭,問道:“蘇州金光寺有個悟圓老和尚,不知你可曉得?” 奚太太搖搖頭。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迫切地伸過腰去,輕輕問:“童太太你可知道有什么脫頭發的方子?我這頭發,你看,前頭褪得這樣!” 童太太熟練地答道:“把生姜片出來,頭皮上擦擦,靈得很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