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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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娟道:“跟她一桌打過兩次麻將?!贝ㄦ系溃骸霸趺匆矝]聽見你提起?”泉娟道:“當時又不知道她是誰,所以也沒想起來告訴你?!贝ㄦ献杂X熱氣上升,手心燒得難受,塞在枕頭套里冰著它。他說過:“我總是等著你的?!毖元q在耳,可是怨不得人家,等了她快兩年了,現在大約斷定了她這病是無望了。 無望了。以后預期著還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風頭,二十年的榮華富貴,難道就此完了么? 鄭夫人道:“干嗎把手搠在枕頭套里?”川嫦道:“找我的一條手絹子?!闭f了她又懊悔,別讓人家以為她找了手絹子來擦眼淚。鄭夫人倒是體貼,并不追問,只彎下腰去拍了拍她,柔聲道:“怎么枕頭套上的鈕子也沒扣好?”川嫦笑道:“睡著沒事做,就喜歡把它一個個剝開來又扣上?!闭f著,便去扣那撳鈕??哿艘话?,緊緊揪住枕衣,把撳鈕的小尖頭子狠命往手掌心里撳,要把手心釘穿了,才泄她心頭之恨。 川嫦屢次表示,想見見那位余美增小姐。鄭夫人對于女兒這頭親事,惋惜之余,也有同樣的好奇心,因教泉娟邀了章醫生余小姐來打牌。這余美增是個小圓臉,窄眉細眼,五短身材,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著小鐵船的別針,顯得寒素,入局之前她伴了章醫生,一同上樓探病。川嫦見這人容貌平常,第一個不可理喻的感覺便是放心。第二個感覺便是嗔怪她的情人如此沒有眼光,曾經滄海難為水,怎么選了這么一個次等角色,對于前頭的人是一種侮辱。第三個也是最強的感覺是憤懣不平。因為她愛他,她認為唯有一個風華絕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余美增既不夠資格,又還不知足,當著人故意地撇著嘴和他鬧別扭,得空便橫他一眼。美增的口頭禪是:“云藩這人就是這樣!”仿佛他有許多可挑剔之處。川嫦聽在耳中,又驚又氣。她心里的云藩是一個最合理想的人。 是的,她單只知道云藩的好處,云藩的缺點要等旁的女人和他結婚之后慢慢地去發現了,可是,不能是這么一個女人…… 然而這余美增究竟也有她的可取之點。她脫了大衣,隆冬天氣,她里面只穿了一件光胳膊的綢夾袍,紅黃紫綠,周身都是爛醉的顏色。川嫦雖然許久沒出門,也猜著一定是最近流行的衣料。穿得那么單薄,余美增沒有一點寒縮的神氣。 她很胖,可是胖得曲折緊張。 相形之下,川嫦更覺自慚形穢。余美增見了她又有什么感想呢?章醫生和這肺病患者的關系,想必美增也有所風聞。 她也要怪她的情人太沒有眼光罷? 川嫦早考慮到了這一點,把她前年拍的一張照片預先叫人找了出來壓在方桌的玻璃下。 美增果然彎下腰去打量了半日。她并沒有問:“這是誰?”她看了又看。如果是有名的照相館拍的,一定有英文字凸印在圖的下端,可是沒有。她含笑問道:“在哪兒照的?”川嫦道:“就在這兒附近的一家?!泵涝龅溃骸靶≌障囵^拍照,一來就把人照得像個囚犯。就是這點不好?!贝ㄦ弦粫r對答不上來。美增又道:“可是鄭小姐,你真上照?!币馑颊f:照片雖難看,比本人還勝三分。 美增云藩去后,大家都覺得有安慰川嫦的必要。連鄭先生,為了怕傳染,從來不大到他女兒屋里來的,也上樓來了。 他nongnong噴著雪茄煙,制造了一層防身的煙幕。川嫦有心做出不介意的神氣,反倒把話題引到余美增身上。眾人評頭品足,泉娟說:“長的也不見得好?!编嵎蛉说溃骸拔揖筒毁澇伤歉迸深^?!编嵪壬J為她們這是過于露骨的妒忌,便故意地笑道: “我說人家相當的漂亮?!贝ㄦ闲Φ溃骸皩α?,爹喜歡那一路的身個子?!比甑溃骸暗矚g人胖?!编嵪壬Φ溃骸安还终略品粗幸粋€胖些的,他看病人實在看膩了!”川嫦笑道: “爹就是輕嘴薄舌的!” 鄭夫人后來回到自己屋里,嘆道:“可憐她還撐著不露出來——這孩子要強!”鄭先生道:“不是我說喪氣話,四毛頭這病我看過不了明年春天?!闭f著,不禁淚流滿面。 泉娟將一張藥方遞過來道:“剛才云藩開了個方子,這種藥他診所里沒有,叫派人到各大藥房去買買試試?!编嵎蛉讼蜞嵪壬溃骸跋劝彦X交給打雜的,明兒一早叫他買去?!编嵪壬犙墼尞惖溃骸艾F在西藥是什么價錢,你是喜歡買藥廠股票的,你該有數呀。明兒她死了,我們還過日子不過?”鄭夫人聽不得股票這句話,早把臉急白了,道:“你胡*w些什么?”鄭先生道:“你的錢你愛怎么使怎么使。我花錢可得花得高興,苦著臉子花在醫藥上,夠多冤!這孩子一病兩年,不但你,你是愛犧牲,找著犧牲的,就連我也帶累著犧牲了不少。不算對不起她了,肥雞大鴨子吃膩了,一天兩只蘋果——現在是什么時世,做老子的一個姨太太都養活不起,她吃蘋果!我看我們也就只能這樣了。再要變著法兒興出新花樣來,你有錢你給她買去?!?/br> 鄭夫人忖度著,若是自己拿錢給她買,那是證實了自己有私房錢存著。左思右想,唯有托云藩設法。當晚趁著川嫦半夜里服藥的時候便將這話源源本本告訴了川嫦,又道:“云藩幫了我們不少的忙,自從你得了病,哪一樣不是他一手包辦,現在他有了朋友,若是就此不管了,豈不叫人說閑話,倒好像他從前全是一片私心。單看在這份上,他也不能不敷衍我們一次?!?/br> 川嫦聽了此話,如同萬箭鉆心。想到今天余美增曾經說過:“鄭小姐悶得很罷?以后我每天下了班來陪你談談,搭章醫生的車一塊兒來,好不好?”那分明是存心監督的意思。多了個余美增在旁邊虎視眈眈的,還要不識相,死活糾纏著云藩,要這個,要那個,叫他為難。太丟人了。一定要她父母拿出錢來呢,她這病已是治不好的了,難怪他們不愿把錢扔在水里。這兩年來,種種地方已經難為了他們。 總之,她是個拖累。對于整個的世界,她是個拖累。 這花花世界充滿了各種愉快的東西——櫥窗里的東西,大菜單上的,時裝樣本上的,最藝術化的房間,里面空無所有,只有高齊天花板的大玻璃窗,地毯與五顏六色的軟墊;還有小孩——呵,當然,小孩她是要的,包在毛絨衣、兔子耳朵小帽里面的西式小孩,像圣誕卡片上的,哭的時候可以叫奶媽抱出去。 川嫦自己也是可愛的,人家要她,她便得到她所要的東西。這一切都是她份內的。 然而現在,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這可愛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她目光所及,手指所觸的,立即死去。余美增穿著嬌艷的衣服,泉娟新近置了一房新家具,可是這對于川嫦失去了意義。她不存在,這些也就不存在。 從小不為家里喜愛的孩子向來有一種渺小的感覺。川嫦本來覺得自己無足輕重,但是自從生了病,終日郁郁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觀念逐漸膨脹。碩大無朋的自身和這腐爛而美麗的世界,兩個尸首背對背拴在一起,你墜著我,我墜著你,往下沉。 她受不了這痛苦。她想早一點結果了她自己。 早上趁著爹娘沒起床,趙媽上廟燒香去了,廚子在買菜,家里只有一個新來的李媽,什么都不懂,她叫李媽背她下樓去,給她雇了一部黃包車。她趴在李媽背上像一個冷而白的大白蜘蛛。 她身邊帶著五十塊錢,打算買一瓶安眠藥,再到旅館里開個房間住一宿。多時沒出來過,她沒想到生活程度漲到這樣。五十塊錢買不了安眠藥,況且她又沒有醫生的證書。她茫然坐著黃包車兜了個圈子,在西菜館吃了一頓飯,在電影院里坐了兩個鐘頭。她要重新看看上海。 從前川嫦出去,因為太忙著被注意,從來不大有機會注意到身外的一切。沒想到今日之下這不礙事的習慣給了她這么多的痛苦。 到處有人用駭異的眼光望著她,仿佛她是個怪物。她所要的死是詩意的,動人的死??墒侨藗兊难劬餂]有悲憫。她記起了同學的紀念冊上時常發現的兩句詩:“笑,全世界便與你同聲笑;哭,你便獨自哭?!笔澜鐚τ谒说谋Р⒉皇侨狈ν椋呵匮┟返跣?,小和尚哭靈,小寡婦上墳,川嫦的母親自傷身世,都不難使人同聲一哭。只要是戲劇化的,虛假的悲哀,他們都能接受??墒钦嬗鲋艘簧聿⊥吹娜?,他們只睜大了眼睛說:“這女人瘦來! 怕來!“ 鄭家走失了病人,分頭尋覓,打電話到輪渡公司,外灘公園,各大旅館,各大公司,亂了一天。傍晚時分,川嫦回來了,在闔家電氣的寂靜中上了樓。鄭夫人跟進房來,待要盤詰責罵,川嫦喘吁吁靠在枕頭上,拿著把鏡子梳理她的直了的鬈發,將汗膩的頭發編成兩根小辮。鄭夫人忍不住道: “累成這個樣子,還不歇歇?上哪兒去了一天?”川嫦手一松,丟了鏡子,突然摟住她母親,伏在她母親背上放聲哭了起來,道:“娘!娘,我怎么變得這么難看?”她問了又問,她母親也哭了。 可是有時候川嫦也很樂觀,逢到天氣好的時候,枕衣新在太陽里曬過,枕頭上留有太陽的氣味。鄭夫人在巷堂外面發現了一家小小的鞋店,價格特別便宜。因替合家大小每人買了兩雙鞋。川嫦雖然整年不下床,也為她置了兩雙繡花鞋,一雙皮鞋。當然,現在穿著嫌大,補養補養,胖起來的時候,就合腳了。不久她又要設法減輕體重了,扣著點吃,光吃胡蘿卜和花旗橘子,早晚做柔軟體cao。川嫦把一只腳踏到皮鞋里試了一試,道:“這種皮看上去倒很牢,總可以穿兩三年?!?/br> 她死在三星期后。 (一九四四年二月) 殷寶滟送花樓會——列女傳之一門鈴響,我去開門。門口立著極美的,美得落套的女人,大眼睛小嘴,貓臉圓中帶尖,青灰細呢旗袍,松松籠在身上,手里抱著大束的蒼蘭,百合,珍珠蘭,有一點兒老了,但是那疲乏仿佛與她無關,只是光線不好,或是我剛剛看完了一篇六號字排印的文章。 “是愛玲罷?”她說,“不認得我了罷?” 殷寶滟,在學校里比我高兩班,所以雖然從未交談過,我也記得很清楚??瓷先ニ葟那鞍×?,大約因為我自己長高了許多。在她面前我突然覺得我的高是一種放肆,慌張地請她進來,謝謝她的花?!盀槭裁催€要帶花來呢?這么客氣!” 我想著,女人與女人之間,而且又不是來探病。 “我相信送花?!彼\地說,解去縛花的草繩,把花插在瓶中。我讓她在沙發上坐下,她身體向前傾,兩手交握,把她自己握得緊緊地,然而還是很激動?!皭哿?,像你這樣可是好呀,我看到你所寫的,我一直就這樣說:我要去看看愛玲! 我要去看看愛玲!我要有你這樣就好了!“不知道為什么,她眼睛里充滿了眼淚,飽滿的眼,分得很開,亮晶晶地在臉的兩邊像金剛石耳環。她偏過頭去,在大鏡子里躲過蒼蘭的紅影子,察看察看自己含淚的眼睛,舉起手帕,在腮的下部,離眼睛很遠的地方,細心地擦了兩擦。 寶滟在我們學校里只待過半年。才來就被教務長特別注意,因為她在別處是有名的?;?,就連在這教會學校里,成年不見天日,也有許多情書寫了來,給了她和教務處的檢查添了許多麻煩。每次開游藝會都有她搽紅了胭脂唱歌或是演戲,顫聲叫:“天哪!我的孩子!” 我們的浴室是用污暗的紅漆木板隔開來的一間一間,板壁上釘著紅漆凳,上面灑了水與皮膚的碎屑。自來水龍頭底下安著深綠荷花缸,暗洞洞地也看見缸中膩著一圈白臟?;疑T汀地,一地的水,沒處可以放鞋?;罱j的半截門上險凜凜搭著衣服,門下就是水溝,更多的水。風很大,一陣陣吹來鄰近的廁所的寒冷的臭氣,可是大家搶著霸占了浴間,排山倒海拍啦啦放水的時候,還是很歡喜的。朋友們隔著幾間小房在水聲之上大聲呼喊。 我聽見有個人叫“寶滟!”問她,不知有些什么人借了夏令配克的地址要演《少奶奶的扇子》,“找你客串是不是?” “沒有的事!” “把你的照片都登出來了!” “現在我一概不理了。那班人……太缺乏知識。我要好好去學唱歌了?!?/br> 那邊把腳跨到冷水里,“哇!”大叫起來,把水往身上潑,一路哇哇叫。寶滟喚道:“喂!這樣要把嗓子喊壞了!”然而她自己踏進去的時候一樣也銳叫,又笑起來,在水中唱歌,意大利的“哦嗦勒彌哦!”(“哦,我的太陽!”)細喉嚨白鴿似地飛起來,飛過女學生少奶奶的輕車熟路,女人低陷的平原,向上向上,飛到明亮的藝術的永生里。 貞亮的喉嚨,“哦噢噢噢噴噢!哈啊啊啊啊??!”細頸大肚的長明燈,玻璃罩里火光小小的顫動是歌聲里一震一震的拍子。 “呵,愛玲,我真羨慕你!還是像你這樣好——心靜。你不大出去的罷?告訴你,那些熱鬧我都經過來著——不值得! 歸根究底還是,還是藝術的安慰!我相信藝術。我也有許多東西一直想寫出來,我實在忙不過來,而且身體太不行了,你看我這手膀子,你看——教我唱歌的俄國人勸我休息幾年,可是他不知道我是怎樣休息的——有了空我就念法文,意大利文,幫著羅先生翻譯音樂史。中國到現在還沒有一本像樣的音樂史。羅先生他真是鼓勵了我的——你不知道我的事罷?“ 她紅了臉,聲音低了下去。她舉起手帕來,這一次真的擦了眼睛,而且有新的淚水不停地生出來,生出來,但是不往下掉,晶亮地突出,像小孩喝汽水,舍不得一口咽下去,含在嘴里,左腮凸到右腮,唇邊吹出大泡泡?!傲_先生他總是說: ‘寶滟,像你這樣的聰明,真是可惜?!’你知道,從前我在學校里是最不用功的,可是后來我真用了幾年的功,他教我真熱心,使得我不好意思不用功了。他是美國留學的,歐洲也去過,法文意大利文都有點研究。他恨不得把什么都教給我?!?/br> 我房的窗子正對著春天的西曬。暗綠漆布的遮陽拉起了一半,風把它吹得高高地,搖晃著繩端的小木墜子。敗了色的淡赭紅的窗簾,緊緊吸在金色的鐵柵欄上,橫的一棱一棱,像蚌殼又像帆,朱紅在日影里,赤紫在陰影里??跉W!又飄了開來,露出淡淡的藍天白云??梢允欠▏蚴且獯罄?。太美麗的日子,可以覺得它在窗外澌澌流過,河流似的,輕吻著窗臺,吻著船舷。太陽暗隊去,船過了橋洞,又亮了起來。 “可是我說,我說他害了我,我從前那些朋友我簡直跟他們合不來了!愛玲!社會上像我們這樣的不多呵!想必你已經發現了?!?,愛玲,你不知道我的事:現在我跟他很少見面了,所以我一直說,我要去找愛玲,我要去找愛玲,看了你所寫的,我知道我們一定是談得來的?!?/br> “怎么不大見面了呢?”我問。 她瀟灑地笑了一聲?!安恍袊?!他一天天瘦下去,他太太也一天天瘦下去,我呢,你看這手膀子……現在至少,三個人里他太太胖起來了!” 她愿意要我把她的故事寫出來。我告訴她我寫的一定沒有她說的好——我告訴她的。 她和羅潛之初次見面,是有一趟,她的一個女朋友,在大學里讀書的,約了她到學校里聚頭,一同出去玩。寶滟來得太早了,他們正在上課。麗貞從玻璃窗里瞥見她,招招手叫她進來。先生剛到不久,咬緊了嘴唇陰暗地翻書。麗貞拉她在旁邊坐下,小聲說:“新來的。 很發噱?!?/br> 羅教授戴著黑框眼鏡,中等身量,方正齊楚,把兩手按在桌子上,憂愁地說:“莎士比亞是偉大的。一切人都應當愛莎士比亞?!彼藐幱舻?,不信任的眼色把全堂學生看了一遍,確定他們不會愛莎士比亞,然而仍舊固執地說:“莎士比亞是偉大的,”挑戰地抬起了下巴,“偉大的,”把臉略略低了一低,不可抵抗地平視著聽眾,“偉大的,”肯定地低下頭,一塊石頭落地,一個下巴擠成了兩個更為肯定的?!叭绻覀兘裉煲獊碚乙粋€字描寫莎士比亞,如果古今中外一切文藝的愛好者要來找一個字描寫莎士比亞——”他激烈地做手勢像樂隊領班,一來一往,一來一往,整個的空氣痛苦振蕩為了那不可能的字。他用讀古文的悠揚的調子流利快樂地說英文,漸漸為自己美酒似的聲音所陶醉,突然露出一嘴雪白齊整的牙齒,向大家笑了。他還有一種輕倩的手勢,不是轉螺絲釘,而是蜻蜓點水一般地在空中的一個人的身上殷勤愛護地摘掉一點毛線頭,兩手一齊來,一摘一摘,過分靈巧地?!爸禧惾~十四歲。為什么十四歲?”他狂喜地質問?!鞍?!因為莎士比亞知道十四歲的天真純潔的女孩子的好處!??!十四歲的女孩子! 什么我不肯犧牲,如果你給我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他喋喋有聲,做出貧嘴的樣子,學生們哄堂大笑,說:”戲劇化。不壞——是有點幽默的?!?/br> 寶滟吃吃笑著一直停不了,被他注意到,就嚴厲起來: “你們每人念一段。最后一排第一個人開頭?!?/br> 麗貞說:“她是旁聽的?!苯淌跊]聽見。挨了一會,教授諷刺地問:“英文會說嗎?” 為了賭氣,寶滟讀起來了。 “唔,”教授說?!澳阊葸^戲嗎?” 麗貞代她回答:“她常常演的?!?/br> “唔……戲劇這樣東西,如果認真研究的話,是應當認真研究的?!狈路鹎巴疚纯蓸酚^。 麗貞不大明白,可是覺得有爭回面子的必要,防御地說: “她正在學唱歌?!?/br> “唱歌?!苯淌趪@了口氣?!俺韬茈y哪!你研究過音樂史沒有?” 寶滟憂慮起來,因為她沒有。下課之后,她挽著麗貞的手臂擠到講臺前面,問教授,音樂史有什么書可看。 教授對于莎士比亞的女人雖然是熱烈、放恣,甚至于佻亻達的,對于實際上的女人卻是非常酸楚,懷疑。他把手指夾在莎士比亞里,冷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合上書,合上眼睛,安靜地接受了事實:像她那樣的女人是決不會認真喜歡音樂史的。所以天下的事情就是這樣可哀:唱歌的女人永遠不會懂得音樂史。然而因為盡責,他嘆口氣,睜開眼來,拔出鋼筆,待要寫出一連串的書的名字,全然不顧到面前有紙沒有。 寶滟慌亂地在麗貞手里奪過筆記簿,攤在他跟前。被這眼睜睜的至誠所感動,他忽然想,就算是年青人五分鐘的熱度罷,到底是難得的。他說:“我那兒有幾本書可以借給你參考參考?!北阍诠P記簿上寫下他的地址。 寶滟到他家去,是陰雨的冬天,半截的后門上撐出一雙黃紅油紙傘,是放在那里晾干的。進去是廚房,她問:“羅先生在家嗎?”自來水龍頭前的老媽子回過頭來向里邊叫喊: “找羅先生的?!北е⒆拥纳賸D走了出來,披著寬大的毛線圍巾,更顯得肩膀下削,有女性的感覺。扁薄美麗的臉,那是他太太。她把寶滟引了進去,樓下有兩間房是他們的,并不很大,但是因為空,覺得大而陰森。羅潛之的書桌書架占據了客室的一端。他蕭瑟地坐在書桌前,很冷,穿著極硬的西裝大衣。他不替寶滟介紹他太太,自顧自請她坐下,把書找出來給她。寶滟膽怯地帶笑翻了一翻,忸怩地問他可有淺一點的。他告訴她沒有。他發現她連淺些的也看不懂,他發現她的聰明是太可惜了的,于是他自動地要為她補習。寶滟也考慮過要不要給他錢,斷定他決不肯收下,而且會認為是侮辱。她很高興,因為雖然是高尚的學問上的事情,揀著點小便宜到底是好的。 羅潛之一直想動手編譯一部完美的音樂史?!盎貒院罄蠜]有這個興致。在這樣低氣壓的空氣里,什么都得揀省事的做,所以空下來也就只給人補補書??墒强匆娔氵@樣熱心…… 多少年來我沒有像現在這么熱心過?!皩氫俜浅8袏^。每天晚飯后她來,他們一同工作,羅太太總在房間那邊另一盞燈下走來走去忙碌著,如果羅太太不在,總有一兩個小孩在那兒玩。潛之有時候嫌吵,羅太太就說:”叫他們出去玩,就打架闖禍。剛才三層樓上太太還來鬧過呢!“寶滟心里發笑,暗暗說:”你監視些什么!你丈夫固然是可尊敬的,可是我再沒有男朋友也不會看上他罷?“ 寶滟常常應時按景給他們帶點什么來,火腿、西瓜、代乳粉、小孩的絨線衫、她自己家里包用的裁縫,然而她從來不使他們感覺到被救濟。她給他們帶來的只有甜蜜、溫暖、激勵,一個美女子的好心。然而潛之夫婦兩個時常吵架,潛之脾氣暴躁,甚至要打人。 寶滟說:“愛玲,你得承認,凡是藝術家,都有點瘋狂的?!?/br> 她用這樣的憐惜的眼光看著我,使我很惶恐,微弱地笑著,什么都承認了。 這樣有三年之久,潛之的太太漸漸知道寶滟并沒有勾引她丈夫的意思。寶滟的清白威脅著她。使她覺得自己下賤,小氣?,F在她不大和他們在一起,把小孩也喚到里面房里去。有時候她又故意坐在他們視線內,心里說:“怎么樣?到底是我的家!”潛之的書桌上點著綠玻璃罩的臺燈,鮮粉綠的吸墨水紙,擱在上面的寶滟的手,映得青黃耀眼??珍倏纯茨沁叺牧_太太,懷里坐著最小的三歲的孩子,她和孩子每人咀嚼著極長極粗的一根芝麻麥芽糖,她的溫柔的頭發圣母似地垂在臉上,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俯身看著小孩,看他是在好好吃著,便放了心似地又去吃她的了。小孩也探過身來看看母親手里的報紙包,見里面還有兩塊糖,便滿意地又去吃他的了,再想一想,還是不能安心,又挨過身來要拿,手臂只差一點點,抓不到,屢屢用勁,他母親也不幫助,也不阻止,只是平靜地,圣母似地想著她的心思,時而拍拍她衣兜里的芝麻屑,也把孩子身上撣一撣。 寶滟不由得回過眼來看了潛之一下,很明顯地是一個問句:“怎么會的呢?這樣的一個人……” 潛之覺得了,笑了一聲,笑聲從他的腦后發出。他說: “因為她比我還要可憐……”他除下眼鏡來,他的眼睛是單眼皮,不知怎么的,眼白眼黑在眼皮的后面,很后很后,看起來并不覺得深沉,只有一種異樣的退縮,是一個被虐待的丫環的眼睛。他說了許多關于他自己的事。在外國他是個苦學生,回了國也沒有苦盡甘來。 他失望而且孤獨,娶了這苦命的窮親戚,還是一樣的孤獨。 對于寶滟的世界他妒忌,幾乎像報復似地,他用一本一本大而厚的書來壓倒她,他給她太多的功課。寶滟并不抗議,不過輕描淡寫回報他一句:“忘了!”嬌俏地溜他一眼,伸一伸舌頭,然后又認真地抱怨:“嗯嗯嗯!明明念過的嗎,讓你一問又都忘了!”逼急了她就歇兩天不來,潛之終于激慌起來,想盡方法籠絡她,先用中文的小說啟發她的興趣。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開始寫信給她,天天見面仍然寫極長的信,對自己是悲傷,對她是期望。她也被鼓勵看寫日記與日記性質的信,起頭是“我最敬愛的潛之先生”。 有一天他當面遞給她這樣的信:“……在思想上你是我最珍貴的女兒,我的女兒,我的王后,我墳墓上的紫羅蘭,我的安慰,我童年回憶里的母親。我對你的愛是luanlun的愛,是罪惡的,也是絕望的,而絕望是圣潔的。我的滟——允許我這樣稱呼你,即使僅僅在紙上……” 寶滟伏在椅背上讀完了它。沒有人這樣地愛過她。沒有愛及得上這樣的愛。她背著燈,無力地垂下她的手,信箋在手里半天,方才輕輕向那邊一送,意思要還給他。他不接信而接住了她的手。信紙發出輕微的脆響,聽著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她也覺得是夢中,又像是自己,又像是別人,又像是驟然醒來,燈光紅紅地照在臉上,還在疑心是自己是別人,然而更遠了。他恍惚地說:“你愛我!”她說:“是的,但是不行的?!彼氖衷谒男渥永锵蛏弦?,一切忽然變成真的了。 她說:“告訴你的:不行的!”站起來就走了,臨走還開了臥室的門探頭進去看看他太太和小孩,很大方地說:“睡了嗎? 明天見呀!“有一種新的自由,跋扈的快樂。 他卻從此怨苦起來,說:“我是沒有希望的,然而你給了我希望?!币撠煹臉幼?。 他對他太太更沒耐性了。每次吵翻了,他家的女傭便打電話把寶滟找來。寶滟向我說:“他就只聽我的話!不管他拍臺拍凳跳得三丈高,只要我來charm他一下——我說:darling……” 春天的窗戶里太陽斜了。遠近的禮拜堂里敲著昏昏的鐘。 太美麗的星期日,可以覺得它在窗外漸漸流了去。 這樣又過了三年。 有一天她給他們帶了螃蟹來,親自下廚房幫著他太太做了。晚飯的時候他喝了酒,吃了螃蟹之后又喝了姜湯。單她跟他一起,他突然湊近前來,發出桂花糖的氣味。她雖沒喝酒,也有點醉了,變得很小,很服從。她在他的兩只手里縮得沒有了,雙眉并在一起,他抓住她的肩的兩只手仿佛也合攏在一起了。他吻了她——只一下子工夫。冰涼的眼鏡片壓在她臉上,她心里非常清楚,這清楚使她感到羞恥。耳朵里只聽見“轟!轟!轟!”酒醉的大聲,同時又是靜悄悄的,整個的房屋,隔壁房間里一點聲音也沒有,她準備著如果有人推門,立刻把他掙脫,然而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