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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張愛玲文集在線閱讀 - 第35節

第35節

    她在華南大學專攻科學,可是也勻出一部分的時間來讀點文學史什么的。她對于任何事物都感到廣泛的興趣,對于任何人也感到廣泛的興趣。她對于同學們的一視同仁,傳慶突然想出了兩個字的評語:濫交。她跟誰都搭訕,然而別人有了比友誼更進一步的要求的時候,她又躲開了,理由是他們都在求學時代,沒有資格談戀愛。那算什么?畢了業,她又能做什么事?歸根究底還不是嫁人!傳慶越想越覺得她的淺薄無聊。如果他有了她這么良好的家庭背景,他一定能夠利用這機會,做一個完美的人??傊?,他不喜歡言丹朱。

    他對于丹朱的憎恨,正像他對言子夜的畸形的傾慕,與日俱增。在這種心理狀態下,當然他不能夠讀書,學期終了的時候,他的考試結果,樣樣都糟,惟有文學史更為凄慘,距離及格很遠,他父親把他大罵了一頓,然而還是托了人去向學校當局關說,再給他一個機會,秋季開學后讓他仍舊隨班上課。

    傳慶重新到學校里來的時候,精神上的變態,非但沒有痊愈,反而加深了,因為其中隔了一個暑假,他有無限的閑暇,從容地反省他的痛苦的根源。他和他父親聶介臣日常接觸的機會比以前更多了。他發現他有好些地方酷肖他父親,不但是面部輪廓與五官四肢,連行步的姿態與種種小動作都像。

    他深惡痛嫉那存在于他自身內的聶介臣。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父親,但是他自己是永遠寸步不離地跟在身邊的。

    整天他伏在臥室角落里那只藤箱上做著“白日夢”。往往劉媽走過來愕然叫道:“那么辣的太陽曬在身上,覺也不覺得?

    越大越糊涂,索性連冷熱也不知道了!還不快坐過去!“他懶得動,就坐在地上,昏昏地把額角抵在藤箱上,許久許久,額上滿是粼粼的凸凹的痕跡。

    快開學的時候,他父親把他叫去告誡了一番道:“你再不學好,用不著往下念了!念也是白念,不過是替聶家丟人!”

    他因為不愿意輟學,的確下了一番苦功。各種功課倒潦潦草草可以交代得過去了,惟有他父親認為他應當最有把握的文學史,依舊是一蹶不振,毫無起色。如果改選其他的一課,學分又要吃虧太多,因此沒奈何只得繼續讀下去。

    照例圣誕節和新年的假期完畢后就要大考了。圣誕節的前夜,上午照常上課。言教授要想看看學生們的功課是否溫習得有些眉目了,特地舉行了一個非正式的口試。叫到了傳慶,連叫了他兩三聲,傳慶方才聽見了,言教授先就有了三分不悅,道:“關于七言詩的起源,你告訴我們一點?!眰鲬c乞乞縮縮站在那里,眼睛不敢望著他,囁嚅道:“七言詩的起源…

    …“滿屋子靜悄悄地。傳慶覺得丹朱一定在那里看著他——看著他丟聶家的人。不,丟母親的人!言子夜夫人的孩子,看著馮碧落的孩子出丑。他不能不說點什么,教室里這么靜。他舔了舔嘴唇,緩緩地說道:”七言詩的起源……七言的起源……呃……呃……起源詩的七言!“

    背后有人笑。連言丹朱也忍不住撲嗤一笑。有許多男生本來沒想笑,見言丹朱笑了,也都心癢癢地笑了起來。言子夜見滿屋子人笑成一片,只當做傳慶有心打趣,便沉下了臉,將書重重的向桌上一摜,冷笑道:“哦,原來這是個笑話!對不起,我沒領略到你的幽默!”

    眾人一個個的漸漸斂起了笑容,子夜又道:“聶傳慶,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從上學期起,你就失魂落魄的。我在講臺上說的話,有一句進你的腦子去沒有?

    你記過一句筆記沒有?——你若是不愛念書,誰也不能逼著你念。趁早別來了,白耽擱了你的同班生的時候,也耽擱了我的時候!“

    傳慶聽他這口氣與自己的父親如出一轍,忍不住哭了。他用手護著臉,然而言子夜還是看見了。子夜生平最恨人哭,連女人的哭泣他都覺得是一種弱者的要挾行為,至于淌眼抹淚的男子,那更是無恥之尤,因此分外的怒上心來,厲聲喝道:

    “你也不怕難為情!中國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國早該亡了!”

    這句話更像錐子似地刺進傳慶心里去,他索性坐下身來,伏在臺上放聲哭了起來,子夜道:“你要哭,到外面哭去!我不能讓你攪擾了別人。我們還要上課呢!”傳慶的哭,一發不可克制,嗚咽的聲音,一陣比一陣響。他的耳朵又有點聾,竟聽不見子夜后來說的話。子夜向前走了一步,指著門,大聲道:“你這就給我出去!”傳慶站起身,跌跌沖沖走了出去。

    當天晚上,華南大學在半山中的男生宿舍里舉行圣誕夜的跳舞會。傳慶是未滿一年的新生,所以也照例被迫購票參加。他父親覺得既然花錢買了票,不能不放他去,不然,白讓學校占了他們一個便宜,因此竟破天荒地容許他單身赴宴。

    傳慶乘車來到山腳下,并不打算赴會,只管向叢山中走去。他預備走一晚上的路,消磨這狂歡的圣誕夜。在家里,他知道他不能夠睡覺,心緒過于紊亂了。香港雖說是沒有嚴寒的季節,圣誕節夜卻也是夠冷的。滿山植著矮矮的松杉,滿天堆著石青的云。云和樹一般被風噓溜溜吹著,東邊濃了,西邊稀了,推推擠擠,一會兒黑壓壓擁成了一團,一會兒又化為一蓬綠氣,散了開來。林子里的風,嗚嗚吼著,像捌犬的怒聲。較遠的還有海面上的風,因為遠,就有點凄然,像哀哀的狗哭。

    傳慶雙手筒在袖子里,縮著頭,急急地順著石級走上來。

    走過了末了一盞路燈,以后的路是漆黑的,但是他走熟了,認得出水門汀道的淡白的邊緣。并且他喜歡黑。在黑暗中他可以暫時遺失了自己,腳底下的沙石嘁擦嘁擦響了。是誰?

    是聶傳慶么?“中國的青年都像了他,中國就要亡了”的那個人?

    就是他?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黑了,瞧不清。

    他父親罵他為“豬,狗”,再罵得厲害些也不打緊,因為他根本看不起他父親??墒茄宰右馆p輕的一句話就使他痛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記。

    他只顧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少時辰,摸著黑,許是又繞回來了。一轉彎,有一盞路燈。一群年青人說著笑著,迎面走了過來,跳舞會該是散了罷?傳慶掉過頭來就朝著相反的方向走。他聽見言丹朱的嗓子在后面叫:“傳慶!傳慶!”更加走得快。丹朱追了他幾步,站住了腳,又回過身來,向她的舞伴們笑道:“再會罷!我要趕上去跟我們那位愛鬧蹩扭的姑娘說兩句話?!北娙说溃骸翱墒悄憧偟糜腥怂湍慊丶?!”丹朱道:“不要緊,我叫傳慶送我回去,也是一樣的!”眾人還有些躊躇,丹朱笑道:“行!行!真的不要緊!”說著,提起了她的衣服,就向傳慶追來。

    傳慶見她真來了,只得放慢了腳步。丹朱跑得喘吁吁的,問道:“傳慶,你怎么不來跳舞?”傳慶道:“我不會跳?!钡ぶ煊值溃骸澳阍谶@兒做什么?”傳慶道:“不做什么?!?/br>
    丹朱道:

    “你送我回家,成么?”傳慶不答,但是他們漸漸向山巔走去,她的家就在山巔。路還是黑的,只看見她的銀白的鞋尖在地上一亮一亮。

    丹朱再開口的時候,傳慶覺得她說話從來沒有這么的艱澀遲緩。她說:“你知道嗎?今天下課后我找了你半天,你已經回去了。你家的住址我知道,可是你一向不愿意我們到你那兒來……!”傳慶依舊是不贊一詞。丹朱又道:“今天的事,你得原諒我父親。他……他做事向來是太認真了,而華南大學的情形使一個認真教書的人不能不灰心——香港一般學生的中文這么糟,可又還看不起中文,不肯虛心研究,你叫他怎么不發急?只有你一個人,國文的根基比誰都強,你又使他失望,你……你想……你替他想想……”傳慶只是默然。

    丹朱道:“他跟你發脾氣的原因,你現在明白了罷?……

    傳慶,你若是原諒了他,你就得向他解釋一下,為什么你近來這樣的失常。你知道我爸爸是個熱心人。我相信他一定肯盡他的能力來幫助你。你告訴我,讓我來轉告他?行不行?“

    告訴丹朱?告訴言子夜?他還記得馮碧落么?記也許記得,可是他是見多識廣的男子,一生的戀愛并不止這一次,而碧落只愛過他一個人……從前的女人,一點點小事便放在心上輾轉,輾轉,輾轉思想著,在黃昏的窗前,在雨夜,在慘淡的黎明。呵,從前的人,……

    傳慶只覺得胸頭充塞了吐不出來的冤郁。丹朱又逼緊了一步,問道:“傳慶,是你家里的事么?”傳慶淡淡地笑道:

    “你也太好管閑事了!”

    丹朱并沒有生氣,反而跟著他笑了。她絕對想不到傳慶當真在那里憎嫌她,因為誰都喜歡她。風刮下來的松枝子打到她頭上來,她“喲!”了一聲,向傳慶身后一躲,趁勢挽住了傳慶的臂膀,柔聲道:“到底為什么?”傳慶撒開了她的手道:“為什么!為什么!我倒要問問你:為什么你老是纏著我?

    女孩子家,也不顧個臉面!也不替你父親想想!“丹朱聽了這話,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著,可是兩人距離著兩三尺遠。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道:“對不起,我又忘了,男女有別!

    我老是以為我年紀還小呢!我家里的人都拿我當孩子看待?!?/br>
    傳慶又跳了起來道:“三句話離不了你的家!誰不知道你有個模范家庭!就可惜你不是一個模范女兒!”丹朱道:“聽你的口氣,仿佛你就是見不得我似的!仿佛我的快樂,使你不快樂?!墒?,傳慶,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你到底——”

    傳慶道:“到底為什么?還不是因為我妒忌你——妒忌你美,你聰明,你有人緣!”丹朱道:“你就不肯同我說一句正經話!傳慶,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我要你快樂——”傳慶道:“你要分點快樂給我,是不是?你飽了,你把桌上的面包屑掃下來喂狗吃,是不是?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寧死也不要!”

    山路轉了一個彎,豁然開朗,露出整個的天與海。路旁有一片懸空的平坦的山崖,圍著一圈半圓形的鐵欄桿。傳慶在前面走著,一回頭,不見丹朱在后面,再一看,她卻倚在欄桿上。崖腳下的松濤,奔騰澎湃,更有一種耐冷的樹,葉子一面兒綠一面兒白,大風吹著,滿山的葉子掀騰翻覆,只看見點點銀光四濺。云開處,冬天的微黃的月亮出來了,白蒼蒼的天與海在丹朱身后張開了云母石屏風。她披著翡翠綠天鵝絨的斗篷,上面連著風兜,風兜的里子是白色天鵝絨。在嚴冬她也喜歡穿白的,因為白色和她黝暗的皮膚是鮮明的對照。傳慶從來沒看見過她這么盛裝過。風兜半褪在她腦后,露出高高堆在頂上的鬈發。背著光,她的臉看不分明,只覺得她的一雙眼,灼灼地注視著他。

    傳慶垂下了眼睛,反剪了手,直挺挺站著。半晌,他重新抬起頭來,簡截地問道:“走不走?”

    她那時已經掉過身去,背對著他。風越發猖狂了,把她的斗篷漲得圓鼓鼓地,直飄到她頭上去。她底下穿著一件綠陰陰的白絲絨長袍,乍一看,那斗篷浮在空中仿佛一柄偌大的降落傘,傘底下飄飄蕩蕩墜著她瑩白的身軀——是月宮里派遣來的傘兵么?

    傳慶徐徐走到她身旁。丹朱在那里戀愛著他么?不能夠罷?然而,她的確是再三地謀與他接近。譬如說今天晚上,深更半夜她陪著他在空山里亂跑。平時她和同學們玩是玩,笑是笑,似乎很有分寸,并不是一味放蕩的人。為什么視他為例外呢?他再將她適才的言行回味了一番。在一個女孩子,那已經是很明顯的表示了罷?

    他恨她,可是他是一個無能的人,光是恨,有什么用?如果她愛他的話,他就有支配她的權力,可以對于她施行種種絕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報復的希望。

    他顫聲問道:“丹朱,你有一點兒喜歡我么?……一點兒?”

    她真不怕冷,赤裸著的手臂從斗篷里伸出來,擱在欄桿上。他雙手握住了它,傴下頭去,想把臉頰偎在她的手臂上,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在半空中停住了,眼淚紛紛地落下來。

    他伏在欄桿上,枕著手臂——他自己的。

    她有點兒愛他么?他不要報復,只要一點愛——尤其是言家的人的愛。既然言家和他沒有血統關系,那么,就是婚姻關系也行。無論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點聯系。

    丹朱把飛舞的斗篷拉了下來,緊緊地箍在身上,笑道:

    “不止一點兒。我不喜歡你,怎么愿意和你做朋友呢?”傳慶站直了身子,咽了一口氣道:“朋友!我并不要你做我的朋友?!?/br>
    丹朱道:“可是你需要朋友?!眰鲬c道:“單是朋友不夠。我要父親跟母親?!钡ぶ煦等煌?。他緊緊抓住了鐵欄桿,仿佛那就是她的手,熱烈地說道:“丹朱,如果你同別人相愛著,對于他,你不過是一個愛人??墒菍τ谖?,你不單是一個愛人,你是一個創造者,一個父親,母親,一個新的環境,新的天地。你是過去與未來。你是神?!钡ぶ斐聊艘粫?,悄然答道:“恐怕我沒有那么大的奢望。我如果愛上了誰,至多我只能做他的愛人與妻子。至于別的,我——我不能那么自不量力?!?/br>
    一陣風把傳慶堵得透不過氣來。他偏過臉去,雙手加緊地握著欄桿,小聲道:“那么,你不愛我。一點也不?!钡ぶ斓溃骸拔覐膩頉]有考慮過?!眰鲬c道:“因為你把我當一個女孩子?!钡ぶ斓溃骸安?!不!真的……但是……”她先是有點窘,突然覺得煩了,皺著眉毛,疲乏地咳了一聲道:“你既然不愛聽這個話,何苦逼我說呢?”傳慶背過身去,咬著牙道:“你拿我當一個女孩子。你——你——你簡直不拿我當人!”他對于他的喉嚨失去了控制力,說到末了,簡直叫喊起來。

    丹朱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就三腳兩步離開了下臨深谷的欄桿邊,換了一個較安全的地位。跑過去之后,又覺得自己神經過敏的可笑。定了一定神,向傳慶微笑道:“你要我把你當做一個男子看待,也行。我答應你,我一定試著用另一副眼光來看你??墒悄阋驳梅懦鳇c男子氣概來,不作興這么動不動就哭了,工愁善病的——”——傳慶嘿嘿地笑了幾聲道:

    “你真會哄孩子!‘好孩子別哭!多大的人了,不作興哭的!’哈哈哈哈……”他笑道,抽身就走,自顧下山去了。

    丹朱站著發了一會愣。她沒有想到傳慶竟會愛上了她。當然,那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四周一個親近的人也沒有,惟有她屢屢向他表示好感。她引誘了他(雖然那并不是她的本心)

    ,而又不能給予他滿足。近來他顯然是有一件事使他痛苦著。就是為了她么?那么,歸根究底,一切的煩惱還是由她而起?她竭力地想幫助他,反而害了他!她不能讓他這樣瘋瘋顛顛走開了,若是闖下點什么禍,她一輩子也不能夠饒恕她自己。

    他的自私,他的無禮,他的不近人情處,她都原宥了他,因為他愛她。連這樣一個怪僻的人也愛著她——那滿足了她的虛榮心。丹朱是一個善女人,但是她終究是一個女人。

    他已經走得很遠了,然而她畢竟追上了他,一路喊著:

    “傳慶!你等一等,等一等!”傳慶只做不聽見。她追到了他的身邊,一時又覺得千頭萬緒,無從說起。她一面喘著氣,一面道:“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傳慶從牙齒縫里迸出幾句話來道:“告訴你,我要你死!有了你,就沒有我。有了我,就沒有你。懂不懂?”

    他用一只手臂緊緊挾住她的雙肩,另一只手就將她的頭拼命地向下按,似乎要她的頭縮回到腔子里去。她根本不該生到這世上來,他要她回去。他不知道從哪兒來的蠻力。不過他的手腳還是不夠利落。她沒有叫出聲來,可是掙扎著,兩人一同骨碌碌順著石階滾下去。傳慶爬起身來,抬起腿就向地下的人一陣子踢。一面踢,一面嘴里流水似地咒罵著。話說得太快了,連他自己也聽不清。大概似乎是:“你就看準了我是個爛好人!半夜里,單身和我在山上……換了一個人,你就不那么放心罷?你就看準了我不會吻你,打你,殺你,是不是?

    是不是?聶傳慶——不要緊的!‘不要緊,傳慶可以送我回家去!’……你就看準了我!“

    第一腳踢上去,她低低地噯唷了一聲,從此就沒有聲音了。他不能不再狠狠地踢兩腳,怕她還活著??墒?,繼續踢下去,他也怕。踢到后來,他的腿一陣陣地發軟發麻。在雙重恐怖的沖突下,他終于丟下了她,往山下跑。身子就像在夢魘中似的,騰云駕霧,腳不點地,只看見月光里一層層的石階,在眼前兔起鶻落。

    跑了一大段路,他突然停住了。黑山里一個人也沒有——除了他和丹朱。兩個人隔了七八十碼遠,可是他恍惚可以聽見她咻咻的艱難的呼吸聲。在這一剎那間,他與她心靈相通,他知道她沒有死。知道又怎樣?他有這膽量再回去,結果了她?

    他靜靜站著,不過兩三秒鐘,可是他以為是兩三個鐘點。

    他又往下跑去。這一次,他一停也不停,一直奔到了山下的汽車道,有車的地方。

    家里冷極了,白粉墻也凍得發了青。傳慶的房間里沒有火爐,空氣冷得使人呼吸間鼻子發酸。然而窗子并沒有開,長久沒開了,屋子里聞得見灰塵與頭發的油膩的氣味。

    傳慶臉朝下躺在床上。他聽見隔壁他父親對他后母說:

    “這孩子漸漸的心野了。跳舞跳得這么晚才回來?!彼竽傅溃?/br>
    “看樣子,該給他娶房媳婦了?!?/br>
    傳慶的眼淚直淌下來。嘴部掣動了一下,仿佛想笑,可又動彈不得,臉上像凍上了一層冰殼子。身上也像凍上了一層冰殼子。

    丹朱沒有死。隔兩天開學了,他還得在學校里見到她。他跑不了。

    (一九四三年六月)

    心  經許小寒道:“綾卿,我爸爸沒有見過你,可是他背得出你的電話號碼?!?/br>
    她的同學段綾卿詫異道:“怎么?”

    小寒道:“我爸爸記性壞透了,對于電話號碼卻是例外。

    我有時懶得把朋友的號碼寫下來,就說:爸爸,給我登記一下。他就在他腦子里過了一過,登了記?!?/br>
    眾人一齊笑了。小寒高高坐在白宮公寓屋頂花園的水泥欄桿上,五個女孩子簇擁在她下面,一個小些的伏在她腿上,其余的都倚著欄桿。那是仲夏的晚上,瑩澈的天,沒有星,也沒有月亮,小寒穿著孔雀藍襯衫與白褲子,孔雀藍的襯衫消失在孔雀藍的夜里,隱約中只看見她的沒有血色的玲瓏的臉,底下什么也沒有,就接著兩條白色的長腿。她人并不高,可是腿相當的長,從欄桿上垂下來,分外的顯得長一點。她把兩只手撐在背后,人向后仰著。她的臉,是神話里的小孩的臉,圓鼓鼓的腮幫子,尖尖下巴。極長極長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著。短而直的鼻子。薄薄的紅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種奇異的令人不安的美。

    她坐在欄干上,仿佛只有她一個人在那兒。背后是空曠的藍綠色的天,藍得一點渣子也沒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閃閃,煙烘烘,鬧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這里沒有別的,只有天與上海與小寒。不,天與小寒與上海,因為小寒所坐的地位是介于天與上海之間。她把手撐在背后,壓在粗糙的水泥上,時間久了,覺得痛,便坐直了身子,搓搓手掌心,笑道:“我爸爸成天鬧著說不喜歡上海,要搬到鄉下去?!?/br>
    一個同學問道:“那對于他的事業,不大方便罷?”

    小寒道:“我說的鄉下,不過是龍華江灣一帶。我爸爸這句話,自從我們搬進這公寓的時候就說起,一住倒住了七八年了?!?/br>
    又一個同學贊道:“這房子可真不錯?!?/br>
    小寒道:“我爸爸對于我們那幾間屋子很費了一點心血哩!單為了客廳里另開了一扇門,不知跟房東打了多少吵子!”

    同學們道:“為什么要添一扇門呢?”

    小寒笑道:“我爸爸別的迷信沒有,對于陽宅風水倒下過一點研究?!?/br>
    一個同學道:“年紀大的人……”

    小寒剪斷她的話道:“我爸爸年紀可不大,還不到四十呢?!?/br>
    同學們道:“你今天過二十歲生日……你爸爸跟你媽一定年紀很小就結了婚罷?”

    小寒扭過身去望著天,微微點了個頭。許家就住在公寓的最高層,就在屋頂花園底下。

    下面的陽臺有人向上喊:“小姐,這兒找您哪!您下來一趟!”小寒答應了一聲,跳下欄桿,就蹬蹬蹬下樓去了。

    她同學中有一個,見她去遠了,便悄悄地問道:“只聽見她滿口的爸爸長爸爸短。她母親呢?還在世嗎?”

    另一個答道:“在世?!?/br>
    那一個又問道:“是她自己的母親么?”

    這一個答道:“是她自己的母親?!?/br>
    另一個又追問道:“你見過她母親沒有?”

    這一個道:“那倒沒有,我常來,可是她母親似乎是不大愛見客……”

    又有一個道:“我倒見過一次?!?/br>
    眾人忙問:“是怎樣的一個人?”

    那一個道:“不怎樣,胖胖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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