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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哆玲妲自從搬進了華南大學的校區內,和羅杰認識了已經兩三年,但是她從來沒有對他那么注意過,她向羅杰和麥菲生含笑打了個招呼之后,便道:“我說,今天晚上請你們三位過來吃便飯。我丈夫待會兒要帶好些朋友回來呢,大家湊個熱鬧?!丙湻粕氐溃骸皩Σ黄?,我有些事,怕不能夠來了!”哆玲妲向麥菲生道:“你呢?我告訴你:我丈夫新近弄到了一瓶一八三○年的白蘭地,我有點疑心他是上了當,你來嘗嘗看是真是假?”又向麥菲生太太笑道:“這些事只有他內行,你說是不是?”麥菲生太太不答,麥菲生笑道: “謝謝,我準到。幾點鐘?”哆玲妲道:“準八點?!丙湻粕溃?/br> “要穿晚禮服么?”哆玲妲道:“那用不著。安白登教授,你今天非來不可!你好久沒到我們那兒去過了?!绷_杰道:“真是抱歉,我知道得晚了一些,先有了個約……”他們一路說著話,一路走向山叢中的石階去。哆玲妲道:“不行!早知道也得來,晚知道也得來!” 她走在羅杰后面,羅杰忽然覺得有一只手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他滿心憎厭著,渾身的肌rou起了一陣細微的顫栗?;剡^頭去一看,卻不是她的手,是她脖子上兜著的苔綠綢子圍巾,被晚風卷著,一舐一舐地翻到他身上來。他不由地聯想到愫細的白綢浴衣,在蜜秋兒家的陽臺上……黃昏的海,九龍對岸的一長串碧綠的汽油燈,一閃一閃地霎著眼睛……現在,又是黃昏了,又是休息的時候,思想的時候,記得她的時候……他怕。無論如何他不能夠單獨一個人呆在旅館里。他向哆玲妲微笑道:“我跟毛立士教授的朋友們又談不到一堆去;他們都是文人?!丙湻粕遄斓溃骸皩α?,今天輪到他們開他們的文藝座談會,一定又是每個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你怎么偏揀今天請客?”哆玲妲噗嗤一笑道:“他們不是喝醉了來,也要喝醉了走,有什么分別?安白登教授,你不能不來看看毛立士吃醉了的神氣,怪可笑的!” 羅杰想了一想:大伙兒一同喝醉了,也好。便道:“好吧,謝謝你,我來!”哆玲妲穿著高跟鞋走那碎石鋪的階梯,人搖搖晃晃的,不免膽寒,便把手搭在羅杰肩上。羅杰先以為是她的圍巾,后來發現是她的手,連忙用手去攙麥菲生太太,向麥菲生道:“你扶一扶毛立士太太。天黑了,怕摔跤!”哆玲妲只得收回了她的手,兜住麥菲生的臂膀。四個人一同走到三叉路口,哆玲妲和麥菲生夫婦分道回家,羅杰獨自下山開了汽車回旅館,換了衣服,也就快八點了,自去毛立士家赴宴。 毛立士和他們文藝座談會的會員們,果然都是帶著七八分酒意,席間又灌了不少下去,飯后,大家圍電風扇坐著,大著舌頭,面紅耳赤地辯論印度獨立問題,眼看著就要提起“白種人在殖民地應有的聲望”那一節了。羅杰悄悄地走開了,去捻上了無線電。誰知這架無線電需要修理了,一片“波波波,噗噗噗,噓噓噓”的怪響,排山倒海而來。羅杰連忙拍的一聲把它關上了,背著手踱到窗子跟前,靠窗朝外放著一張綠緞子沙發,鋪著翠綠織花馬來涼席,席子上擱著一本雜志,翻開的那一頁上,恰巧有一張填字游戲圖表。羅杰一歪身坐了下來,在里襟的口袋上拔下了一管自來水筆,就一個一個字填了起來。正填著,哆玲妲走來笑道:“你一個人躲在這兒做什么?”羅杰突然覺得他這樣的舉動,孤芳自賞,有點像一個幽嫻貞靜的老處女,不禁滿面羞慚,忙不迭地把那本雜志向右首的沙發墊子下一塞,卻還有一半露在外面。哆玲妲早已看得分明,在他的左首坐下了,笑道:“我頂喜歡這玩意兒。來,來,來,讓我看看;你該填得差不多了吧?”便探過身子來拿這本雜志,身子坐在羅杰的左首,手掌心支在羅杰的右首,經不起輕輕的一滑,人就壓在羅杰身上。她穿著一件淡黑銀皮縐的緊身袍子,胸口的衣服里仿佛養著兩只小松鼠,在羅杰的膝蓋上沉重地摩擦著。羅杰猛然站起身子來,她便咕咚一聲滾下地去。羅杰第一要緊便是回過頭來觀察屋子里的人有沒有注意到他們,幸而毛立士等論戰正酣,電風扇嗚嗚轉動,無線電又有人開了,在波波波噗噗噗之上,隱隱傳來香港飯店的爵士樂與春雷一般的喝彩聲。羅杰揩了一把汗;當著毛立士的面和他太太勾搭,那豈不是證實了他是一個色情狂患者,不打自招,變本加厲。 他低下頭來看看哆玲妲,見她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可是他知道她并不是跌傷了或是暈厥過去。她是在思想著。想些什么?這貪婪粗俗的女人,她在想些什么?在這幾秒鐘內,他怕她怕到了極點。他怕她回過臉來;他怕得立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她終于支撐著翻過身來,坐在地上,把頭枕在沙發沿上,抬起臉來凝視著他。在這昏暗的角落里,她的潤澤的臉龐上,眉眼口鼻的輪廓反都鍍上了一道光,像夜明表。她用她那微帶沙啞的喉嚨低低說道:“不要把你自己壓制得太厲害呀,我勸你!”但是他幾時壓制過他自己來著?他不但不愛哆玲妲,她對于他連一些單純的性的吸引力都沒有。他不喜歡她那一派的美??墒撬趺粗浪麤]有壓制過他自己呢?關于他的下意識的活動,似乎誰都知道得比他多!經過了這些疑懼和羞恥的經驗以后,他還能夠有正常的性生活么!哆玲妲又說了:“壓制得太厲害,是危險的。你知道佛蘭克丁貝是怎樣死的?”羅杰失聲道:“佛蘭克丁貝!靡麗笙的丈夫——死了么?”哆玲妲嗤的一聲笑了,答道:“他自殺了!我碰見他的時候,在天津,他找不到事——”羅杰道:“他找不到事……”哆玲妲道:“他找到了事又怎樣?他還是一樣的不會享受人生??蓱z的人——他有比別人更強烈的欲望,但是他一味壓制著自己。結果他有些瘋了,你聽見了沒有,親愛的?” 她伸手兜住他的膝蓋:“親愛的,別苦了你自己!”她這個半截子話,他完全沒有聽懂。他心里盤來盤去只有一句話:“靡麗笙的丈夫被他們逼死了!靡麗笙的丈夫被他們逼死了!”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感到一陣洋溢的和平,起先他仿佛是點著燈在一間燥熱的小屋里,睡不熟,顛顛倒倒做著怪夢,蚊子蠓蟲繞著燈泡子團團急轉像金的綠的云。后來他關上了燈。 黑暗,從小屋暗起,一直暗到宇宙的盡頭,太古的洪荒——人的幻想,神的影子也沒有留過蹤跡的地方,浩浩蕩蕩的和平與寂滅。屋里和屋外打成了一片,宇宙的黑暗進到他屋子里來了。 他哆嗦了一下,身子冷了半截。哆玲妲攀住他的腿,他覺也不覺得。踉踉蹌蹌地向外走,哆玲妲被他出其不意地一扯,上半個身子又撲倒在地上。羅杰從人叢里穿過去,并沒有和主人告別,一直走出門去了。眾人一齊瞪著眼望著他,毛立士搖頭道:“剛才喝的并不多,何至于醉得這個樣子!”蘭勃脫道:“去了也罷了。這個人……喝多了酒,說不定會做出什么事來,嚇著了女士太太們,倒反而不好!”哆玲妲這時候已經爬起身來,走到人前,看見一張椅子上正放著羅杰的帽子,便彈了一彈她的額角,笑道:“帽子也忘了拿!咳,我看這個人,病越發深了,只怕是好不了!”她抓起了帽子,就跑出門去,在階前追上了羅杰,喊道:“安白登教授,哪,你的帽子!”把一頂帽子的溜溜地飛擲過來,恰巧落在羅杰的頭上。 羅杰似乎是不大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且不回過身來,站定了,緩緩地伸手去捏捏帽檐,然后兩只手扶著帽子,把它轉,轉,轉,兜了整整的兩個圈子,又摸索了半日,覺得戴合式了,便掉轉身,摘下了帽子,向哆玲妲僵僵地微微鞠了一躬。 哆玲妲把兩只茁壯的胳膊合抱在胸前,縮著肩膀向他一笑,便進去了。 羅杰并不下山去找他的汽車回旅館去,卻順著山道,向男生的宿舍走來。這一條路,就是新婚的那晚上他的妻子愫細跑出去,他在后面追著喊著的那條路;那仿佛是幾百年前的事了。這又是一個月夜,山外的海上浮著黑色的島嶼,島嶼上的山,山外又是海,海外又是山。海上,山石上,樹葉子上,到處都是嗚嗚咽咽笛子似的清輝;羅杰卻只覺得他走到哪里,暗到哪里。路上遇到幾批學生,他把手觸一觸帽檐,向他們點點頭,他們是否跟他打招呼,他卻看不清楚。也許他們根本不能夠看見他。他像一個回家托夢的鬼,飄飄搖搖地走到他的住宅的門口,看看屋里漆黑的。連仆人房里也沒有燈,想必是因為他多天沒有回家,仆歐們偷空下鄉去省親去了。 他掏出鑰匙來開了門進去,捻開了電燈。穿堂里面掛滿了塵灰吊子,他摘下了帽子,掛在鉤子上,衣帽架上的鏡子也是昏昏的。他伸出一只食指來在鏡子上抹了一抹,便向廚房里走來。廚房里的燈泡子不知為什么,被仆人摘了下去,他只得開了門,借著穿堂里的一點燈光,灌上了一壺水,在煤氣爐子上燒著。在這燒沸一壺水的時間內,他站在一邊,只管想著他的事。水快沸了,他把手按在壺柄上,可以感覺到那把溫熱的壺,一聳一聳地搖撼著,并且發出那嗚嗚的聲音,仿佛是一個人在那里哭。他站在壺旁邊只管發呆,一蓬熱氣直沖到他臉上去,臉上全濕了。 水沸了,他把水壺移過一邊去。煤氣的火光,像一朵碩大的黑心的藍菊花,細長的花瓣向里拳曲著。他把火漸漸關小了,花瓣子漸漸的短了,短了,快沒有了,只剩下一圈齊整的小藍牙齒,牙齒也漸漸地隱去了,但是在完全消滅之前,突然向外一撲,伸為一兩寸長的尖利的獠牙,只一剎那,就“拍”的一炸,化為烏有。他把煤氣關了,又關了門,上了閂,然后重新開了煤氣,但是這一次他沒有擦火柴點上火。煤氣所特有的幽幽的甜味,逐漸加濃;同時,羅杰安白登的這一爐香卻漸漸地淡了下去,沉香屑燒完了,火熄了,灰冷了。 (一九四三年五月) 茉莉香片我給您沏的這一壺茉莉香片,也許是太苦了一點。我將要說給您聽的一段香港傳奇,恐怕也是一樣的苦——香港是一個華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您先倒上一杯茶——當心燙!您尖著嘴輕輕吹著它。在茶煙繚繞中,您可以看見香港的公共汽車順著柏油出道徐徐地馳下山來。開車的身后站了一個人,抱著一大捆杜鵑花。人倚在窗口,那枝枝丫丫的杜鵑花便伸到后面的一個玻璃窗外,紅成一片。后面那一個座位上坐著聶傳慶,一個二十上下的男孩子。說他是二十歲,眉梢嘴角卻又有點老態。同時他那窄窄的肩膀和細長的脖子又似乎是十六七歲發育未完全的樣子。他穿了一件藍綢子夾袍,捧著一疊書,側著身子坐著,頭抵在玻璃窗上,蒙古型的鵝蛋臉,淡眉毛,吊梢眼,襯著后面粉霞緞一般的花光,很有幾分女性美。惟有他的鼻子卻是過分地高了一點,與那纖柔的臉龐犯了沖。他嘴里銜著一張桃紅色的車票,人仿佛是盹著了。 車子突然停住了。他睜開眼一看,上來了一個同學,言教授的女兒言丹朱。他皺了一皺眉毛。他頂恨在公共汽車上碰見熟人,因為車子轟隆轟隆開著,他實在沒法聽見他們說話。 他的耳朵有點聾,是給他父親打的。 言丹朱大約是剛洗了頭發,還沒干,正中挑了一條路子,電燙的發梢不很鬈了,直直地披了下來,像美國漫畫里的紅印度小孩。滾圓的臉,曬成了赤金色。眉眼濃秀,個子不高,可是很豐滿。她一上車就向他笑著點了個頭,向這邊走了過來,在他身旁坐下,問道:“回家去么?”傳慶湊到她跟前,方才聽清楚了,答道:“噯?!?/br> 賣票的過來要錢,傳慶把手伸到袍子里去掏皮夾子,丹朱道:“我是月季票?!庇值溃骸澳氵@學期選了什么課?”傳慶道:“跟從前差不多,沒有多大變動?!钡ぶ煨Φ溃骸拔野职纸痰奈膶W史,你還念嗎?”傳慶點點頭。丹朱笑道:“你知道么? 我也選了這一課?!皞鲬c詫異道:”你打算做你爸爸的學生?“ 丹朱撲嗤一笑道:“可不是!起先他不肯呢!他弄不慣有個女兒在那里隨班聽講,他怕他會覺得窘。還有一層,他在家里跟我們玩笑慣了的,上了堂,也許我倚仗著是自己家里人,照常的問長問短,跟他嘮叨。他又板不起臉來!結果我向他賭神罰咒說:上他的課,我無論有什么疑難的地方,絕對不開口。他這才答應了?!眰鲬c微微地嘆了一口氣道:“言教授…… 人是好的!“丹朱笑道:”怎么?他做先生,不好么?你不喜歡上他的課?“傳慶道:”你看看我的分數單子,就知道他不喜歡我?!暗ぶ斓溃骸蹦膬簛淼脑??他對你特別嚴,因為你是上海來的,國文程度比香港的學生高。他常??淠銇碇?,說你就是有點懶?!?/br> 傳慶掉過頭去不言語,把臉貼在玻璃上。他不能老是湊在她跟前,用全副精神聽她說話。讓人瞧見了,準得產生某種誤會。說閑話的人已經不少了,就是因為言丹朱總是找著他。 在學校里,誰都不理他。他自己覺得不得人心,越發的避著人,可是他躲不了丹朱。 丹朱——他不懂她的存心。她并不短少朋友。雖然她才在華南大學讀了半年書,已經在?;犂镉辛讼喈數牡匚?。憑什么她愿意和他接近?他斜著眼向她一瞟。一件白絨線緊身背心把她的厚實的胸脯子和小小的腰塑成了石膏像。他重新別過頭去,把額角在玻璃窗上揉擦著。他不愛看見女孩子,尤其是健全美麗的女孩子,因為她們對于自己分外的感到不滿意。 丹朱又說話了。他擺著盾毛勉強笑道:“對不起,沒聽見?!?/br> 她提高了聲音又說了一遍,說了一半,他又聽不仔細了。幸而他是沉默慣了的,她得不到他的答復,也就恬然不以為怪。 末后她有一句話,他卻湊巧聽懂了。她低下頭去,只管把絨線背心往下扯,扯下去又縮上去了。她微笑著道:“前天我告訴你的關于德荃寫給我的那封信,請你忘記掉它罷。只當我沒有說過?!眰鲬c道:“為什么?”丹朱道:“為什么?……那是很明顯的。我不該把這種事告訴人。我太孩子氣了,肚子里擱不住兩句話!”傳慶把身子往前探著,兩肘支在膝蓋上,只是笑。丹朱也跟著他向前俯著一點,鄭重地問道:“傳慶,你沒有誤會我的意思罷? 我告訴你那些話,決不是夸耀。我——我不能不跟人談談,因為有些話悶在心里太難受了… … 像德荃,我拒絕了他,就失去了他那樣的一個朋友。我愛和他做朋友。我愛和許多人做朋友,至于其他的問題,我們年紀太小了,根本談不到??墒恰墒撬麄円粋€個的都那么認真!“ 隔了一會,她又問道:“傳慶,你嫌煩么?”傳慶搖搖頭。 丹朱道:“我不知為什么,這些話我對誰也不說,除了你?!眰鲬c道:“我也不懂為什么?!钡ぶ斓溃骸拔蚁胧且驗椤驗槲野涯惝斪鲆粋€女孩子看待?!眰鲬c酸酸地笑了一聲道:“是嗎? 你的女朋友也多得很,怎么單揀中了我呢?“丹朱道:”因為只有你能夠守秘密?!皞鲬c倒抽了一口冷氣道:”是的,因為我沒有朋友,沒有人可告訴?!暗ぶ烀Φ溃骸蹦阌终`會了我的意思!“ 兩人半晌都沒做聲。丹朱嘆了口氣道:“我說錯了話,但是……但是,傳慶,為什么你不試著交幾個朋友?玩兒的時候,讀書的時候,也有個伴。你為什么不邀我們上你家里去打網球?我知道你們有個網球場?!眰鲬c笑道:“我們的網球場,很少有機會騰出來打網球。 多半是晾滿了衣裳,天暖的時候,他們在那里煮鴉片煙?!暗ぶ祛D住了口,說不下去了。 傳慶回過頭去向著窗外。那公共汽車猛地轉了一個彎,人手里的杜鵑花受了震,簌簌亂飛。傳慶再看丹朱時,不禁咦了一聲道:“你哭了!”丹朱道:“我哭做什么?我從來不哭的!” 然而她終于凄哽地質問道:“你……你老是使我覺得我犯了法……仿佛我沒有權利這么快樂!其實,我快樂,又不礙著你什么!” 傳慶取過她手里的書,把上面的水漬子擦了一擦,道: “這是言教授新編的講義么?我還沒有買呢。你想可笑么,我跟他念了半年書,還不知道他的名字?!钡ぶ斓溃骸拔蚁矚g他的名字。我常常告訴他,他的名字比人漂亮?!眰鲬c在書面上找到了,讀出來道:“言子夜……”他把書擱了下來,偏著頭想了一想,又拿起來念了一遍道:“言子夜……”這一次,他有點猶疑,仿佛不大認識這幾個字。丹朱道:“這名字取得不好么?”傳慶笑道:“好!怎么不好!知道你有個好爸爸!什么都好,就是把你慣壞了!”丹朱輕輕地啐了一聲,站起身來道:“我該下去了。再見罷!” 她走了,傳慶把頭靠在玻璃窗上,又仿佛盹著了似的。前面站著的抱著杜鵑花的人也下去了,窗外少了杜鵑花,只剩下灰色的街。他的臉,換了一副背景,也似乎是黃了,暗了。 車再轉了個彎。棕櫚樹沙沙地擦著窗戶,他跳起身來,拉了拉鈴,車停了,他就下了車。 他家是一座大宅。他們初從上海搬來的時候,滿院子的花木。沒兩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陽光曬著,滿眼的荒涼。一個打雜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張藤椅子,把一壺滾水澆了上去,殺臭蟲。 屋子里面,黑沉沉的穿堂,只看見那朱漆樓梯的扶手上,一線流光,回環曲折,遠遠的上去了。傳慶躡手躡腳上了樓,覷人不見,一溜煙向他的臥室里奔去。不料那陳舊的地板吱吱格格一陣響,讓劉媽聽見了,迎面攔住道:“少爺回來了! 見過了老太太沒有?“傳慶道:”待會兒吃飯的時候總要見到的,忙什么?“劉媽一把揪住他的袖子道:”又來了!你別是又做了什么虧心事?鬼鬼祟祟地躲著人!趁早去罷,打個照面就完事了。不去,又是一場氣!“傳慶忽然年紀小了七八歲,咬緊了牙,抵死不肯去。劉媽越是推推搡搡,他越是挨挨蹭蹭。 劉媽是他母親當初陪嫁的女傭。在家里,他憎厭劉媽,正如同在學校里他憎厭言丹朱一般。寒天里,人凍得木木的,倒也罷了。一點點的微溫,更使他覺得冷的徹骨酸心。 他終于因為憎惡劉媽的緣故,只求脫身,答應去見他父親與后母。他父親聶介臣,汗衫外面罩著一件油漬斑斑的雪青軟緞小背心,他后母蓬著頭,一身黑,面對面躺在煙鋪上。 他上前呼了“爸爸,媽!”兩人都似理非理地哼了一聲。傳慶心里一塊石頭方才落了地,猜著今天大約沒有事犯到他們手里。 他父親問道:“學費付了?”傳慶在煙榻旁邊一張沙發椅上坐下,答道:“付了?!彼赣H道:“選了幾樣什么?”傳慶道:“英文歷史,十九世紀英文散文——”他父親道:“你那個英文——算了罷!蹺腳驢子跟馬跑,跑折了腿,也是空的!” 他后母笑道:“人家是少爺脾氣。大不了,家里請個補課先生,隨時給他做槍手?!彼赣H道:“我可沒那個閑錢給他請家庭教師。還選了什么?”傳慶道:“中國文學史?!彼赣H道: “那可便宜了你!唐詩,宋詞,你早讀過了?!彼竽傅溃骸皠e的本事沒有,就會偷懶!” 傳慶把頭低了又低,差一點垂到地上去。身子向前傴僂著,一只手握著鞋帶的尖端的小鐵管,在皮鞋上輕輕刮著。他父親在煙炕上翻過身來,捏著一卷報紙,在他頸子上刷地敲了一下,喝道:“一雙手,閑著沒事干,就會糟蹋東西!”他后母道:“去,去,去罷!到那邊去燒幾個煙泡?!?/br> 傳慶坐到墻角里一只小凳上。就著矮茶幾燒煙,他后母今天卻是特別的興致好,拿起描金小茶壺喝了一口茶,抿著嘴笑道:“傳慶,你在學校里有女朋友沒有?”他父親道:“他呀,連男朋友都沒有,也配交女朋友?!彼竽感Φ溃骸皞鲬c,我問你,外面有人說,有個姓言的小姐,也是上海來的,在那兒追求你。有這話沒有?”傳慶紅了臉,道:“言丹朱——她的朋友多著呢!哪兒就會看上了我?”他父親道:“誰說她看上你來著?還不是看上了你的錢!看上你!就憑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傳慶想道:“我的錢?我的錢?” 總有一天罷,錢是他的,他可以任意地在支票簿上簽字。 他從十二三歲起就那么盼望著,并且他曾經提早練習過了,將他的名字歪歪斜斜,急如風雨地寫在一張作廢的支票上,左一個,右一個,“聶傳慶,聶傳慶,聶傳慶”,英俊地,雄糾糾地,“聶傳慶,聶傳慶?!笨墒撬职种刂氐卮蛄怂粋€嘴巴子,劈手將支票奪了過來搓成團,向他臉上拋去。為什么? 因為那觸動了他爸爸暗藏著的恐懼。錢到了他手里,他會發瘋似地胡花么?這畏葸的陰沉的白癡似的孩子。他爸爸并不是有意把他訓練成這樣的一個人?,F在他爸爸見了他,只感到憤怒與無可奈何,私下里又有點害怕。他爸爸說過的:“打了他,倒是不哭,就那么瞪大了眼睛朝人看著。我就頂恨他朝人瞪著眼看——見了就有氣!”傳慶這時候,手里燒著煙,忍不住又睜大了那惶惑的眼睛,呆瞪瞪望著他父親??傆幸惶臁菚r候,是他的天下了,可是他已經被作踐得不像人。 奇異的勝利! 煙簽上的鴉片淋到煙燈里去。傳慶吃了一驚,只怕被他們瞧見了,幸而老媽子進來報說許家二姑太太來了,一混就混了過去。他爸爸向他說道:“你趁早給我出去罷!賊頭鬼腦的,一點丈夫氣也沒有,讓人家笑你,你不難為情,我還難為情呢!”他后母道:“這孩子,什么病也沒有,就是骨瘦如柴,叫人家瞧著,還當我們待虧了他!成天也沒有見他少吃少喝!” 傳慶垂著頭出了房,迎面來了女客,他一閃閃在陰影里,四顧無人,方才走進他自己的臥室,翻了一翻從學校里帶回來的幾本書。他記起了言丹朱屢次勸他用功的話,忽然興起,一鼓作氣地打算做點功課。滿屋子霧騰騰的,是隔壁飄過來的鴉片煙香。他生在這空氣里,長在這空氣里,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么,聞了這氣味就一陣陣的發暈,只想嘔。還是樓底下客室里清凈點。他夾了書向下跑,滿心的煩躁??褪依镉兄奶柵c灰塵。霽紅花瓶里插著雞毛帚子。他在正中的紅木方桌旁邊坐下,伏在大理石桌面上。桌面冰涼的,像公共汽車上的玻璃窗。 窗外的杜鵑花,窗里的言丹朱……丹朱的父親是言子夜。 那名字,他小時候,還不大識字,就見到了。在一本破舊的《早潮》雜志封里的空頁上,他曾經一個字一個字吃力地認著: “碧落女史清玩。言子夜贈?!彼哪赣H的名字是馮碧落。 他隨手拖過一本教科書來,頭枕在袖子上,看了幾頁。他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那不大識字的年齡,一個字一個字吃力地認,也不知道念的是什么。忽見劉媽走了進來道:“少爺,讓開點?!彼∠录缟洗钪淖啦?,鋪在桌上,桌腳上縛了帶。 傳慶道:“怎么?要打牌?”劉媽道:“三缺一,打了電話去請舅老爺去了?!闭f著,又見打雜的進來換上一只一百支光的電燈泡子。傳慶只得收拾了課本,依舊回到樓上來。 他的臥室的角落里堆著一只大藤箱,里面全是破爛的書。 他記得有一疊《早潮》雜志在那兒。藤箱上面橫縛著一根皮帶,他太懶了,也不去脫掉它,就把箱子蓋的一頭撬了起來,把手伸進去,一陣亂掀亂翻。突然,他想了起來,《早潮》雜志在他們搬家的時候早已散失了,一本也不剩。 他就讓兩只手夾在箱子里,被箱子蓋緊緊壓著。頭垂著,頸骨仿佛折斷了似的。藍夾袍的領子直豎著,太陽光暖烘烘地從領圈里一直曬進去,曬到頸窩里,可是他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天快黑了——已經黑了。他一個人守在窗子跟前,他心里的天也跟著黑下去。說不出來的昏暗的哀愁……像夢里面似的,那守在窗子前面的人,先是他自己,一剎那間,他看清楚了,那是他母親。她的前劉海長長地垂著,俯著頭,臉龐的尖尖的下半部只是一點白影子,至于那青郁郁的眼與眉,那只是影子里面的影子。然而他肯定地知道那是他死去的母親馮碧落。 他四歲上就沒有了母親,但是他認識她,從她的照片上。 她婚前的照片只有一張,她穿著古式的摹本緞襖,有著小小的蝙蝠的暗花?,F在,窗子前面的人像漸漸明晰,他可以看見她的秋香色摹本緞襖上的蝙蝠。她在那里等候一個人,一個消息。她明知道消息是不會來的。她心里的天,遲遲地黑了下去?!瓊鲬c的身子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他母親還是他自己。 至于那無名的磨人的憂郁,他現在明白了,那就是愛——二十多年前的,絕望的愛。二十多年后,刀子生了銹了,然而還是刀。在他母親心里的一把刀,又在他心里絞動了。 傳慶費了大勁,方始抬起頭來。一切的幻像迅速地消滅了。剛才那一會兒,他仿佛是一個舊式的攝影師,鉆在黑布里為人拍照片,在攝影機的鏡子里瞥見了他母親。他從箱子蓋底下抽出他的手,把嘴湊上去,怔怔地吮著手背上的紅痕。 關于他母親,他知道得很少。他知道她沒有愛過他父親。 就為了這個,他父親恨她。她死了,就遷怒到她丟下的孩子身上。要不然,雖說有后母挑撥著,他父親對他也不會這么刻毒。他母親沒有愛過他父親——她愛過別人么?……親友圈中恍惚有這么一個傳說。他后母嫁到聶家來,是親上加親,因此他后母也有所風聞。她當然不肯讓人們忘懷了這件事,當著傳慶的面她也議論過他母親。任何的話,到了她嘴里就不大好聽。碧落的陪嫁的女傭劉媽就是為了不能忍耐她對于亡人的誣蔑,每每氣急敗壞地向其它的仆人辯白著。于是傳慶有機會聽到了一點他認為可靠的事實。 用現代的眼光看來,那一點事實是平淡得可憐。馮碧落結婚的那年是十八歲。在訂親以前,她曾經有一個時期渴望著進學校讀書。在馮家這樣的守舊的人家,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然而她還是和幾個表妹們背地偷偷地計劃著。表妹們因為年紀小得多,父母又放縱些,終于如愿以償了。她們決定投考中西女塾,請了一個遠房親戚來補課。言子夜輩分比她們小,年紀卻比她們長,在大學里已經讀了兩年書。碧落一面艷羨著表妹們的幸運,一面對于進學校的夢依舊不甘放棄,因此對于她們投考的一切仍然是非常的關心。在表妹那兒她遇見了言子夜幾次。他們始終沒有單獨地談過話。 言家托了人出來說親。碧落的母親還沒有開口回答,她祖父丟下的老姨娘坐在一旁吸水煙,先格吱一笑,插嘴道: “現在提這件事,可太早了一點!”那媒人陪笑道:“小姐年紀也不小了——”老姨娘笑道:“我倒不是指她的年紀!常熟言家再強些也是個生意人家。他們少爺若是讀書發達,再傳個兩三代,再到我們這兒來提親,那還有個商量的余地?,F在……可太早了!”媒人見不是話,只得去回掉了言家。言子夜輾轉聽到了馮家的答復,這一氣非同小可,便將這事擱了下來。 然而此后他們似乎還會面過一次。那絕對不能夠是偶然的機緣,因為既經提過親,雙方都要避嫌疑了。最后的短短的會晤,大約是碧落的主動。碧落暗示子夜重新再托人在她父母跟前疏通,因為她父母并沒有過斬釘截鐵的拒絕的表示。 但是子夜年少氣盛,不愿意再三地被斥為“高攀”,使他的家庭受更嚴重的侮辱。他告訴碧落,他不久就打算出國留學。她可以采取斷然的行動,他們兩個人一同走??墒潜搪洳荒苓@樣做。傳慶回想到這一部分不能不恨他的母親,但是他也承認,她有她的不得已。二十年前是二十年前呵!她得顧全她的家聲,她得顧全子夜的前途。 子夜單身出國去了。他回來的時候,馮家早把碧落嫁給了聶介臣。子夜先后也有幾段羅曼史。至于他怎樣娶了丹朱的母親,一個南國女郎,近年來怎樣移家到香港,傳慶卻沒有聽見說過。 關于碧落的嫁后生涯,傳慶可不敢揣想。她不是籠子里的鳥?;\子里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悒郁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 她死了,她完了,可是還有傳慶呢?憑什么傳慶要受這個罪?碧落嫁到聶家來,至少是清醒的犧牲。傳慶生在聶家,可是一點選擇的權利也沒有。屏風上又添上了一只鳥,打死他也不能飛下屏風去。他跟著他父親二十年,已經給制造成了一個精神上的殘廢,即使給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 跑不了!跑不了!索性完全沒有避免的希望,倒也死心塌地了。但是他現在初次把所有的零星的傳聞與揣測,聚集在一起,拼湊一段故事,他方才知道:二十多年前,他還是沒有出世的時候,他有脫逃的希望。他母親有嫁給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點,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許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沒有她。 第二天,在學校里,上到中國文學史那一課,傳慶心里亂極了。他遠遠看見言丹朱抱著厚沉沉的漆皮筆記夾子,悄悄地溜了進來,在前排的偏左,教授的眼光射不到的地方,揀了一個座位,大約是惟恐引起了她父親的注意,分了他的心。 她掉過頭來,向傳慶微微一笑。她身邊還有一個空位,傳慶隔壁的一個男學生便推了傳慶一下,攛掇他去坐在她身旁。傳慶搖搖頭。那人笑道:“就有你這樣的傻子!你是怕折了你的福還是怎么著?你不去,我去!”說罷,剛剛站起身來,另有幾個學生早已一擁而前,其中有一個捷足先登,占了那座位。 那時雖然還是晚春天氣,業已暴熱。丹朱在旗袍上加了一件長袖子的白紗外套。她側過身來和旁邊的人有說有笑的,一手托著腮。她那活潑的赤金色的臉和胳膊,在輕紗掩映中,像玻璃杯里滟滟的琥珀酒。然而她在傳慶眼中,并不僅僅引起一種單純的美感。他在那里想:她長得并不像言子夜。那么,她一定是像她的母親,言子夜所娶的那南國姑娘。言子夜是蒼白的,略微有點瘦削,大部分的男子的美,是要到三十歲以后方才更為顯著,言子夜就是一個例子。算起來他該過了四十五歲吧?可是看上去要年輕得多。 言子夜進來了,走上了講臺。傳慶仿佛覺得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一般。傳慶這是第一次感覺到中國長袍的一種特殊的蕭條的美。傳慶自己為了經濟的緣故穿著袍褂,但是像一般的青年,他是喜歡西裝的。然而那寬大的灰色綢袍,那松垂的衣褶,在言子夜身上,更加顯出了身材的秀拔。傳慶不由地幻想著: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長得像言子夜么?十有八九是像的,因為他是男孩子,和丹朱不同。 言子夜翻開了點名簿:“李銘光,董德基,王麗芬,王宗維,王孝貽,聶傳慶……”傳慶答應了一聲,自己疑心自己的聲音有些異樣,先把臉急紅了。然而言子夜繼續叫了下去: “秦德芬,張師賢……”一只手撐在桌面上,一只手悠閑地擎著點名簿——一個經歷過世道艱難,然而生命中并不缺少一些小小的快樂的人。 傳慶想著,在他的血管中,或許會流著這個人的血。呵,如果……如果該是什么樣的果子呢?該是淡青色的晶瑩多汁的果子,像荔枝而沒有核,甜里面帶著點辛酸。如果……如果他母親當初略微任性,自私一點,和言子夜訣別的最后一分鐘,在情感的支配下,她或者會改變了初衷,向他說:“從前我的一切,都是爹媽做的主?,F在你……你替我做主罷。你說怎樣就怎樣?!比绻皇悄敲凑扒邦櫤蟆櫤?!她果真顧到了未來么?她替她未來的子女設想過么?她害了她的孩子!傳慶并不是不知道他對于他母親的譴責是不公正的。她那時候到底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有那么堅強的道德觀念,已經是難得的了。任何人遇到難解決的問題,也只能夠“行其心之所安”罷了。他能怪他的母親么? 言教授背過身去在黑板上寫字,學生都沙沙地抄寫著,可是傳慶的心不在書上。 吃了一個“如果”,再剝一個“如果”,譬如說,他母親和言子夜結了婚,他們的同居生活也許并不是悠久的無瑕的快樂。傳慶從劉媽那里知道碧落是一個心細如發的善感的女人。丹朱也曾經告訴他:言子夜的脾氣相當的“?!?,而且也喜歡多心。相愛著的人又是往往地愛鬧意見,反而是漠不相干的人能夠互相容忍。同時,碧落這樣的和家庭決裂了,也是為當時的社會所不容許。子夜的婚姻,不免為他的前途上的牽累。近十年來,一般人的觀念固然改變了,然而子夜早已幾經蹉跎,滅了銳氣。一個男子,事業上不得意,家里的種種小誤會與口舌更是免不了的。那么,這一切對于他們的孩子有不良的影響么? 不,只是好!小小的憂愁與困難可以養成嚴肅的人生觀。 傳慶相信,如果他是子夜與碧落的孩子,他比起現在的丹朱,一定較為深沉,有思想。 同時,一個有愛情的家庭里面的孩子,不論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舊是富于自信心與同情——積極,進取,勇敢。丹朱的優點他想必都有,丹朱沒有的他也有。 他的眼光又射到前排坐著的丹朱身上。丹朱凝神聽著言教授講書,偏著臉,嘴微微張著一點,用一支鉛筆輕輕叩著小而白的門牙。她的臉龐的側影有極流麗的線條,尤其是那孩子氣的短短的鼻子。鼻子上亮瑩瑩地略微有點油汗,使她更加像一個噴水池里濕濡的銅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