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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張愛玲文集在線閱讀 - 第23節

第23節

    舊歷年,他又送禮。送女朋友東西,仿佛是圣誕節或是陽歷年比較適當,可是他們認識的時候已經在陽歷年之后了。

    瀠珠把那一盒細麻紗絹,一盒絲襪,一盒糖,全部退了回去。

    她向格林白格太太打聽了毛耀球的住址,親自送去的。他就住在耀球商行后面的一個虛堂里。她猜著他午飯后不會在家的,特地揀那個時候送去。在樓底下問毛先生,樓底下說他住在二樓,他大約是三房客。她上樓去,一個老媽子告訴她毛先生出去了,請她進去坐,她說不必了,可是也想看看他的生活情形,就進去了。似乎是全宅最講究的一間房,雖然相當大,還是顯得擠,整套的深咖啡木器,大床大柜梳妝臺,男性化的,只是太隨便,棕綠毛絨沙發椅上也沒罩椅套,滿是泥痕水漬。瀠珠也沒好意思多看,把帶來的禮物放在正中的圓臺上,注意到臺面的玻璃碎了個大裂子,底下壓了幾張明星照片。她問老媽子:“毛先生現在不在前面店里罷?”老媽子道:“不會在店里的,店一直要關到年初五呢?!睘u珠考慮著,新年里到人家家里來,雖然小姐們用不著賞錢,近來上海的風氣也改了,小姐家也有給賞錢的了,可是這老媽子倒不甚計較的樣子,一路送她下去,還說:“小姐有空來玩,毛先生家里人不住在一起,他喜歡一個人住在外面,虧得朋友多,不然也冷清得很?!睘u珠走到馬路上,看看那爿店,上著黃漆的排門,二層樓一溜白漆玻璃窗,看著像乳青,大紅方格子的窗欞,在冬天午后微弱的太陽里,新得可愛。她心里又踏實了許多。

    耀球第二天又把禮物帶了來,逼著她收下,她又給他送了回去。末了還是拿了他的?,F在她在她母親前也吐露了心事。她父親排行第十,他們家鄉的規矩,“十少爺”嫌不好聽,照例稱作“全少爺”,少奶奶就是“全少奶奶”。全少奶奶年紀還不到四十,因為憂愁勞苦,看上去像個淡白眼睛的小母雞。聽了她的話,十分擔憂,又愁這人來路不正,又愁門第相差太遠,老太爺老太太跟前通不過去,又愁這樣的機會錯過了將來要懊悔,沒奈何,只得逐日查三問四,眼睜睜望著瀠珠。meimei們也幫著向同學群中打聽,發現有個朋友的哥哥從前在大滬中學和毛耀球同過學,知道他父親的確是開著個水電材料店,有幾家分店,他自己也很能干。有了這身份證,大家都放了心。瀠珠見她母親竟是千肯萬肯的樣子,反而暗暗地驚嚇起來,仿佛她自己鉆進了自己的圈套,賴不掉了。

    她和毛耀球一同出去了一次,星期日,看了一場電影之后,她不肯在外面吃晚飯,恐怕回來晚了祖母要問起。他等不及下個禮拜天,又約她明天下了班在附近喝咖啡。明天是祖母的生日。她告訴他:“家里有事?!蹦ダp了半天,但還是答應了他。對別人,她總是把一切都推在毛耀球驚人的意志力與口才上:“你不知道他的話有那么多!對他說‘不’簡直是白說嗎!逼得我沒有法子!”

    講好了他到藥房里來接她,可是那天下午,藥房里來了個女人,向格林白格太太說:“對不起,有個毛耀球,請問你,他可是常常到這兒來?我到處尋他呀!我說我要把他的事到處講,噯——要他的朋友們評評這個理!”格林白格太太瞪眼望著她,轉問瀠珠:“什么?

    她要什么?“瀠珠站在格林白格太太身后,小聲道:”不曉得是個什么人?!澳桥嗣髦窳职赘裉欢?,只管滔滔不絕說下去道:”你這位太太,你同他認識的,我要你們知道毛家里他這個人!不是我今天神經病似的憑空沖來講人家壞話,實在是,事到如今——“她從線呢手籠里抽出手帕,匆匆抖了一抖。倉促間卻把手籠湊到鼻尖揩了揩,背著亮,也看不清她可是哭了。她道:”我跟他也是舞場里認識的,要正式結婚,他父親是不答應的,那么說好了先租了房子同居,家里有他母親代他瞞著。就住在他那個店的后面,已經有兩年了。

    慢慢的就變了心,不拿錢回家來,天天同我吵,后來逼得我沒法子,說:“走開就走開!‘我一賭氣搬了出來,可是,只要有點辦法,我還是不情愿回到舞場里去的呀!拖了兩個月,實在弄不落了,看樣子不能不出來了,但我忽然發現肚里有小囝了。同他有了孩子,這事體又兩樣。所以我還是要找他——找他又見不到他——”她那粗啞喉嚨,很容易失去了控制,顯得像個下等人,越說越高聲,突然一下子哽住了,她拾起手籠擋著臉,把頭左右搖著,面頰挨在手背上擦擦汗。一張凹臉,篳發梳得高高的,小扇子似的展開在臉的四周,更顯得臉大。她背亮站著,瀠珠只看見她矮小的黑影,穿著大衣,扛著肩膀,兩鬢的篳發里稀稀漏出一絲絲的天光。瀠珠的第一個感覺是惶恐,只想把身子去遮住她,不讓人看見,護住她,護住毛耀球。人家現在更有得說了!母親第一個要罵出來:“這樣的一個人怎么行?”征求大家的意見,再熱心的旁邊人也說:“我看不大好!”

    這時候,格林白格先生也放下報紙走過來了,夫妻兩個皺眉交換了幾句德國話,格林白格太太很嚴重地問瀠珠:“她找誰?怎么找到這兒來了?”瀠珠囁嚅道:“她找那個毛先生?!?/br>
    那女人突然轉過來向著瀠珠,大聲道:“這位小姐,你代我講給外國人聽,幾時看見他,替我帶個話——不是我現在還希罕他,實在是,我同他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也叫沒有辦法了,不然的話,這種人我理也不要理他,沒良心的!真也不懂為什么,有的女人還會上他的當!已經有一次了,我搬出來沒兩天,他弄了個女朋友在房間里,我就去捉jian。就算是沒資格跟他打官司,鬧總有資格鬧的!不過現在我也不要跟他鬧了,為了肚里的孩子,我不能再跟他鬧了——女人就是這點苦呀!”

    格林白格太太道:“這可不行,到人家這兒來哭哭啼啼的算什么?你叫她走!”瀠珠只得說道:“你現在還是走罷,外國人不答應了!”那女人道:“我是本來要走了——大家講起來都是認識的,客客氣氣的好話一定要給我帶到的,不然我還要來?!彼€在擦眼淚,格林白格太太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一陣推,一半用強,一半勸導著,說:“好了,好了,現在你去,噢,你去罷,噢!”格林白格先生為那女人開了門,讓她出去。

    格林白格太太問瀠珠道:“她是毛先生的妻么?”瀠珠道:

    “不?!彼麄兎蚱迋z又說了幾句德國話,格林白格太太便沉下臉來向瀠珠道:“這太過分了,弄個人來哭哭啼啼的!我也不知道你們是怎么一回事!”瀠珠要辯白也插不進嘴,她嘩栗剝落說下去道:“——跟一個顧客隨便說話是可以的,讓他買點東西送給你也是可以的,偶爾跟他出去一兩趟,在我們看起來也是很平常,不過我不知道你們,也許你們當樁事,尤其你家里是很舊式的,講起來這毛先生是從我們這兒認識的,我們不能負這個責任!”瀠珠紅著臉道:“我也沒跟他出去過——”格林白格太太道:“那很好。今天晚上他要送你回去么?”

    瀠珠道:“他總在外面等著的”格林白格太太道:“你打個電話給他,就告訴他這回事,告訴他你認為是很大的侮辱,不愿意再看見他?!?/br>
    瀠珠這時候徹底地覺得,一切的錯都在自己這一邊,一切的理都在人家那邊。她非常服從地拿起電話。沒有表軌聲,她撳了撳,聽聽還是沒有一點聲音。抬頭看到里面的一個配藥的小房間,太陽光射進來,陽光里飛著淡藍的灰塵,如同塵夢,便在當時,已是恍惚得很。

    朱漆櫥上的藥瓶,玻璃盅,玻璃漏斗,小天平秤,看在眼里都好像有一層霧電話筒里還是沉寂。

    不知為什么,和他來往,時時刻刻都像是離別??傆X得不長久,就要分手了。她小時候有一張留聲機片子,時常接連聽七八遍的,是古琴獨奏的《陽關三疊》繃呀繃的,小小的一個調子,再三重復,卻是牽腸掛肚藥房里的一把藤椅子,拖過一邊,倚著肥皂箱,藤椅的扶手,太陽把它的影子照到木箱上,彎彎的藤條的影子,像三個穹門,重重疊疊望進去,倒像是過關。旁邊另有些枝枝直豎的影子,像柵欄,雖然看不見楊柳,在那淡淡的日光里,也可以想象,邊城的風景,有兩棵枯了半邊的大柳樹,再過去連這點青蒼也沒有了。走兩步又回來,一步一回頭,世上能有幾個親人呢?而這是中國人的離別,肝腸寸斷的時候也還敬酒餞行,作揖萬福,尊一聲“大哥”,“大姐”,像是淡淡的瀠珠那張《陽關三疊》的唱片,被她撥弄留聲機,磕壞了,她小時候非常頑劣,可是為了這件事倒是一直很難受。唱片唱到一個地方,調子之外就有格磴格磴的嘎聲,直叩到人心上的一種痛楚。后來在古裝電影的配音里常常聽到《陽關三疊》,沒有那格磴格磴,反而覺得少了一些什么。瀠珠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只因她是第一個孩子,一出世的時候很嬌貴,底下的幾個又都是meimei,沒一個能奪寵的,所以她到七八歲為止,是被慣壞了的。人們尊重她的感情與脾氣,她也就有感情,有脾氣。一等到有了弟弟,家里誰都不拿她當個東西了,由她自生自滅,她也就沒那么許多花頭了,呆呆地長大,長到這么大了,高個子,腮上紅噴噴,簡直有點蠢。

    家里對她,是沒有恩情可言的。外面的男子的一點恩情,又叫人承受不起。不能承受。

    斷了的好??墒?,世上能有幾個親人呢?

    她把電話放回原處,隔了一會,再拿起來,剛才手握的地方與嘴里呼吸噴到的地方已經凝著氣汗水。天還是這樣冷。

    耳機里面還是死寂。

    格林白格太太問道:“打不通?”她點點頭,微笑道:“現在的電話就是這樣!”格林白格太太道:“這樣罷,本來有兩瓶東西我要你送到一個地方去,你晚一些五點鐘去,就不必回來了。等他來接你,我會同他說話的?!睘u珠送貨,地方雖不甚遠,她是走去走來的,到家已經六點多了。從后門進去,經過廚房,她母親在那里燒菜,忙得披頭散發的。瀠珠道:

    “怎么沒個人幫忙?”全少奶奶舉起她那蒼白筆直的小喉嚨,她那喉嚨,再提高些也是嘰嘰喳喳,鬼鬼祟祟,她道:“新來的拿喬,走了!你這兩天不大在家,你不知道——聽了弄堂里人的話,說人家過年拿了多少萬賞錢頭錢,這就財迷心竅,嫌我們這兒太苦羅,又說一天到晚掃不完的貓屎——那倒也是的,本來老太爺那些貓,也是的!可是單揀今天走,知道老太太過壽,有意的訛人!今天的菜還是我去買的,赤手空拳要我一個人做出一桌酒席來,又要好看,又要吃得,又還要夠吃你給我背后圍裙系一系,散了下來半天了,我也騰不出手來?!睘u珠替她母親系圍裙,廚房里烏黑的,只有白泥灶里紅紅的火光,黑黑的一只水壺,燒著水,咕嚕咕嚕像貓念經。

    瀠珠上樓,樓上起坐間的門半開著,聽見里面叫王媽把蛋糕拿來,月亭少奶奶要走了,吃了蛋糕再走。隨即看見王媽捧了蛋糕進去。瀠珠走到樓梯口,躊躇了一會。剛趕著這個時候進去,顯得沒眼色,不見得有吃的分到她頭上。想想還是先到三層樓上去,把藍布罩衫脫了再進去拜壽。

    她沒進去,一只白貓卻悄悄進去了?;璋档拇蠓坷?,隱隱走動著雪白的獅子貓,坐著身穿織錦緞的客人,仿佛還有點富家的氣象。然而匡老太太今年這個生日,實在過得勉強得很。本來預備把這筆款子省下來,請請自己,出去吃頓點心,也還值得些,這一輩子還能過幾個生日呢?然而老太爺的生日,也在正月底,比她早不了幾天。他和她又是一樣想法。他就是不做生日,省下的錢他也是看不見的,因為根本,家里全是用老太太的錢——匡家本來就沒有多少錢,所有的一點又在老太爺手里敗光了。老太太是有名的戚文靖公的女兒,帶來豐厚的妝奩,一直賠貼到現在,也差不多了——老太爺過生日,招待了客人,老太太過生日,也不好意思不招待,可是老太太心里怨著,面上神色也不對。她以為她這是敷衍人,一班小輩買了禮物來磕頭,卻也是敷衍她,不然誰希罕吃他們家那點面與蛋糕,十五六個人一桌的酒席?見她還是滿面不樂,都覺得捧場捧得太冤了,坐不住,陸續辭去。

    剩下的只有侄孫月亭和月亭少奶奶,還有自己家里姑奶奶,姑奶奶的兩個孩子,還有個寡婦沈太太,遠房親戚,做看護的,現在又被姑奶奶收入她的麾下,在姑奶奶家幫閑看孩子??锢咸S多兒女之中,在上海的惟有這姑奶奶和最小的兒子全少爺。

    老太太切開蛋糕,分與眾人,另外放開一份子,說:“這個留給姑奶奶?!惫媚棠痰皆∈依锶チ?。老太太又叫:“老王,茶要對了?!崩蠇屪釉陂T外狠聲惡氣杵頭杵腦答道:“水還沒開呢!”老太太仿佛覺得有人咳嗽直咳到她臉上來似的,皺一皺眉,偏過臉去向著窗外。

    老太太是細長身材,穿黑,臉上起了老人的棕色壽斑,眉睫烏濃,苦惱地微笑著的時候,眉毛睫毛一絲絲很長地仿佛垂到眼睛里去。從前她是個美女,但是她的美沒有給她闖禍,也沒給她造福,空自美了許多年?,F在,就像赍志以歿,陰魂不散,留下來的還有一種靈異。平常的婦人到了這年紀,除了匡老太太之外總沒有別的名字了,匡老太太卻有個名字叫紫微。她輩份大,在從前,有資格叫她名字的人就很少,現在當然一個個都去世了,可是她的名字是紫微。

    月亭少奶奶臨走丟下的紅封,紫微拿過來檢點了一下,隨即向抽屜里一塞??锢咸珷斂秭葐柫寺暎骸岸嗌??”紫微道:

    “五百?!宾鹊溃骸斑€是月亭少奶奶手筆頂大?!弊衔⑾蛏蛱櫭夹Φ溃骸敖衲赀^年,人家普通都給二百,她也是給的五百。她盡管闊氣不要緊,我們全少奶奶去回拜,少了也拿不出手羅!照規矩,長一輩的還要加倍羅!”沈太太輕輕地笑道:

    “其實您這樣好了:您把五百塊錢收起一半,家里傭人也不曉得的;就把這個錢貼在里頭給他們家的傭人,不是一樣的?”

    一語未完,他家的老媽子兇神似地走了進來,手執一把黑殼大水壺,離得遠遠地把水澆過來,注入各人的玻璃杯里。沈太太雖能干,也嚇噤住了。

    紫微喝了口茶,沈太太搭訕著說:“月亭他們那兒的蓮子茶,出名的燒得好?!鄙蛱溃骸吧倌棠踢@樣一個時髦人,還有耐性剝蓮子么?”紫微搖頭道:“少奶奶哪會弄這個——”全少爺岔上來便道:“再好些我也不吃他們的。我年年出去拜年,從來不吃人家的蓮子茶,臟死了——客人杯子里剩下來的再倒回去,再有客人來了,熱一熱再拿出來,家家都是這樣的!”

    他聳著肩膀,把手伸到根根直豎的長頭發里一陣搔,鼻子里也癢,他把鼻子尖歪了一歪,抽了口氣。紫微向沈太太道:

    “他就是這樣怪脾氣?!鄙蛱Φ溃骸叭贍斒怯袧嶑钡??!比贍數溃骸拔揖褪沁@點疙瘩。人家請我吃飯,我總要到他們廚房里去看看,不然不放心。所以有許多應酬都不大去了?!比贍斆锌镅鲆?,紀念他的外祖父戚文靖公戚寶彝。他是高而瘦,飄飄搖搖,戴一副茶晶眼鏡。很氣派的一張長臉,只是從鼻子到嘴一路大下來,大得不可收拾,只看見兩肩荷一口。有一個時期他曾經投稿到小報上,把洪楊時代的一本筆記每天抄一段,署名“發立山人”。

    仰彝和他父親匡霆谷一輩子是冤家對頭。仰彝恨他父親用了他母親的錢,父親又疑心母親背地里給兒子錢花??秭劝?,生有反骨,腦后見腮,兩眼上插,雖然頭已經禿了,還是一臉的孩子氣的反抗,始終是個頑童身份。到得后來,人生的不如意層出不窮,他的頑劣也變成沉痛的了。他一手抄在大襟里,來回走著,向沈太太道:“我這個蓮子茶今年就沒吃好!”言下有一種鄭重精致的惋惜。沈太太道:“今年姑奶奶那兒是姑奶奶自己親自煮的,試著,沒用堿水泡?!?/br>
    霆谷問道:“煮得還好么?”沈太太道:“姑奶奶說太爛了?!宾鹊溃骸霸綘€越好,最要緊的就是把糖的味道給煮進去我今年這個蓮子茶就沒吃好!”他伸出一雙手虬曲作勢,向沈太太道:“豈但蓮子茶呀,說起來你都不相信——今年我們等到兩點鐘才吃到中飯,還是溫吞的!到現在還沒有個熱手巾把子!這家里簡直不能蹲了!還有晚上沒電燈這個別扭!”

    紫微道:“勸你早點睡,就是不肯!點著這么貴的油燈,蠟燭,又還不亮,有什么要緊事,非要熬到深更半夜的?”霆谷道:

    “有什么要緊事,一大早要起來?”

    紫微不接口了,自言自語道:“今天這頓晚飯還得早早地吃,十點鐘就沒有電了,還得催催全少奶奶?!鄙蛱溃?/br>
    “這一向還是全嫂做菜么?”紫微又把燒飯的新近走了那回事告訴了她。沈太太道:“還虧得有全嫂?!弊衔⒌溃骸八匝?,現在就她是我們這兒的一等大能人噯!——真有那么能干倒又好了!我有時候說說她,你沒看見那臉上有多難看!”沈太太連忙岔開道:“您這兒平常開飯,一天要多少錢?”紫微道:

    “六百塊一天?!宾鹊溃骸昂喼笔裁床硕紱]有?!鄙蛱溃?/br>
    “那也是!人有這么多呢?!弊衔⒌溃骸艾F在這東西簡直貴得”她蹙緊眉頭微笑著,無可奈何地望著人,眼角朝下拖著,對于這一切非常愿意相信而不能夠相信。沈太太道:“可不是!”紫微道:“這樣下去怎么得了??!就這樣子苦過,也不知道能夠維持到幾時!”仰彝駝著背坐著,深深縮在長袍里,道:“我倒不怕。真散伙了,我到城隍廟去擺個測字攤,我一個人總好辦?!彼@話說了不止一回了,紫微聽了發煩,責備道:“你法子多得很呢!現在倒不想兩個出來!”仰彝冷冷地笑道:“本來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呀。真要到那個時候,我兩個大點的女兒,叫她們去做舞女,那還不容易!”紫微道:

    “說笑話也沒個分寸的!”

    門一開,又來了客,年老的侄孫湘亭,湘亭大奶奶,帶著女兒小毛小姐。湘亭夫婦都是近六十的人了,一路從家里走了來,又接著上樓梯,已經見得疲乏,趴下磕頭,與老太太拜壽,老太爺道喜,紫微霆谷對于這一節又是非常認真的,夫妻倆斷不肯站在一起,省掉人家一個頭,一定要人家磕足兩個。這仿佛是他們對于這世界的一種報復。行過禮,大家重新入座,紫微見湘亭喘息微微,便問:“你們是走來的么?

    外頭可冷?“湘亭笑道:”走著還好,坐在黃包車上還要冷呢?!?/br>
    湘亭大奶奶也笑道:“還好,路不很遠。小毛每天去教書,給人補課,要走許多路呢,幾家子跑下來,一天的工夫都去了。

    現在又沒有無軌電車了。坐黃包車罷,那真是只夠坐車子了!“紫微道:”真是的,現在做事也難噯!我們家那些,在內地做事的,能夠顧他們自己已經算好了!三房里一個大的成親,不還是我拿出錢來的么?不夠噯!在外頭做事是難!“沈太太道:”女人尤其難。一來就要給人吃豆腐?!?/br>
    霆谷照例要問湘亭一句:“有什么新聞嗎?”隨后又告訴他:“聽說已經在xx打了?

    我看是快了!“在家里他雖然火氣很大,論到世界大局,他卻是事理通達,心地和平的。

    仰彝見他父親背過臉去和湘亭說話,便向沈太太輕輕嘲戲道:“哦?沈太太你這樣厲害的人,他們還敢嗎?”沈太太剪得短短癟癟的頭發,滿臉的嚴父慈母,一切女護士的榜樣。

    臉上卻也隱約地紅了一紅,把頭一點一點,笑道:“外頭人心有多壞,你們關起門來做少爺的大概不知道。不是我說,女人賺兩個錢不容易,除非做有錢人的太太。最好還是做有錢人的女兒,頂不費力?!毕嫱ご竽棠绦Φ溃骸拔揖拖矚g聽你說話這個爽快透徹!”沈太太笑道:“我就是個爽快。所以姑奶奶凈同我還合得來呢!”紫微心里過了一過,想著她自己當初也是有錢人的女兒,于她并沒有什么好處似的。

    老媽子推門進來說:“有個人來看皮子?!弊衔櫭嫉溃?/br>
    “前兩天叫他不來,偏趕著今天來?!毕蚶蠇屪拥溃骸澳闳ジ嬖V全少奶奶,到三層樓上去開箱子?!币幻驵洁熘?,慢慢地立起身來,到里面臥室里去拿鑰匙。霆谷跟在她后面,踱了出去。

    屋里眾人,因為賣東西不是什么光鮮的事,都裝作不甚注意,繼續談下去。仰彝道:“女人出去做事就是這樣:長得好的免不了要給人追求。所以我那個大女兒,先說要找事的時候我就說了:將來有得麻煩呢!”沈太太聽他口氣里很得意似的,便問:“是呀,聽說你們大小姐有了朋友了!”仰彝不答她的話,只笑了一聲道:“總之麻煩!”沈太太道:“你們大小姐的確是好相貌,眼看著這兩年越長越好了?!毖鲆偷溃?/br>
    “那倒不要說,像她們這樣人走出去,是同他們外頭平??匆姷淖鍪碌娜擞悬c兩樣!有點兩樣的!”

    姑奶奶從浴室里走了出來,問道:“老太太呢?”仰彝道:

    “上樓去有點事。你快來代表陪客罷!”姑奶奶見到湘亭夫婦,便道:“咦,你們剛來?我倒是要同湘亭談談!明志一直對我說的:”你們家那些親戚,這就只湘亭,還有點老輩的規模?!3M艺f起的,對你真是很器重?!肮媚棠躺阶畛绨菟恼煞?。她出名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她姑爺在金融界是個發皇的人物,已經算得半官派了,姑奶奶也有相當資格可以模仿宋美齡,旗袍的袖口窄窄地齊肘彎,梳著個溜光的髻,稀稀幾根前劉海,薄施脂粉。蛋形的小臉,兩撇濃眉,長長的像青龍偃月刀,漆黑的眼珠子,眼神極足,個子不高,腰板筆直,身材'g壯。她坐了下來,笑道:”噯,我倒是正要找湘亭談談!“

    湘亭只是陪笑,聽她談下去。她道:“——一直沒有空。

    我向來是,不管有什么應酬,我一定要照我的課程表上,到時候睡覺的。八點鐘起來,一早上就是歸折東西,家里七七八八,我還要臨帖,請了先生學畫竹子,有時候一個心簡直靜不下來。下午更是人來得不斷,親戚人家這些少奶奶,一來就打牌,還算是陪著我的。我向來是不顧情面的,她們托我介紹事,或是對明志商量什么,我就老實說:明志他是辦大事的,我尊重他的立場??偺嫠氐袅???墒撬齻冞€是來,在我那兒說話吃頓飯都是好的!這就滴滴嗒嗒,把些秘密告訴我,又是哪個外頭有了人,不養家了,要我出面講話;又是哪個的孩子要我幫助學費——你不曉得,幫了他的學費還有慪氣的事在后頭呢,你想都想不到的,才叫氣人呢!等會我仔細講給你聽,我倒愿意聽聽你的意見——所以我氣起來說:從此我不管這些閑事了!明志的朋友們總是對他說:“你太太真是個人才??上Я藘旱?,應當做出點事業來?!f我’應當做出點事業來‘?!毖鲆托Φ溃骸拔艺媾宸?,興致真好!”

    湘亭大奶奶道:“本來一個人做人是應當這樣的?!鄙蛱溃?/br>
    “都像我們姑太太這樣就好了?!?/br>
    正說著,瀠珠掩了進來,和湘亭夫婦招呼過了,問:“奶奶不在么?”仰彝道:“在你們樓上開箱子呢?!惫媚棠桃娏藶u珠,忽然注意起來,扭過身去,覷著眼睛從頭看到腳,帶著微笑。瀠珠著慌起來,連忙去了。姑奶奶問了仰彝一聲:“她還沒磕過頭?”湘亭大奶奶和湘亭商量說:“我們可要走了?”

    仰彝道:“就要開飯了,吃了飯走?!惫媚棠桃驳溃骸霸僮鴷?。

    再坐會兒?!跋嫱ばΦ溃骸闭嬉吡?,晚上路上不方便?!把鲆捅懔⑵鹕韥淼溃骸蔽疑先タ纯?,老太太怎么還不下來?!?/br>
    三層樓的箱子間里,電燈沒裝燈泡,全少奶奶掌著蠟燭,一手扶著箱子蓋,紫微翻了些皮了出來,那商人看了道:“灰鼠不時新了,賣不出價。老太太要有灰背的拿出來,那倒可以賣幾個錢了!”又道:“銀鼠人家不大要?!宾仍谂赃吷焓帜罅四?,插上來便道:“這件有點發黃了,皮板子又脆?!笨吹揭患跗づ圩?,商人又嫌“舊了,沒有槍毛”。霆谷便附和道:“而且大毛貂現在也不時髦?!眱扇说溃骸熬褪茄?。還有這件貂不能夠反穿——開縫的,只能穿在里頭,能反穿就值錢了?!彼豢铣鲆蝗f五,紫微嫌太少,他道:“這價錢出得不錯了,拿家去還要刷油,還要好好收拾一下呢。不賺老太太多少錢!”霆谷道:“那是!他們拿去還要隔些日子才能夠賣掉呢!現在這個錢,嗨嗨,擱些日子是推板不起的?!?/br>
    紫微賭氣把貂皮收過了,拿出一件猞猁女襖。商人道:“這件皮子倒是好,可惜尺寸太小,賣不上價?!宾鹊溃骸澳撬@話倒也是不錯!這樣小的衣裳你叫他拿去賣給誰?”商人把它顛來倒去細看道:“皮子真是很好的,就是什么都不夠做,配又不好配?!宾缺懵裨蛊饋恚骸皬那皶r新小的,拼命要做得小,全給裁縫賺去了!我記得這件的皮統子本來是很大的!”

    紫微恨道:“你這不是豈有此理!我賣我的東西,要你說上這許多!人家壓我的價錢,你還要幫腔!”霆谷道:“咦?咦?

    沒看見你這么小氣——也值得這么急扯白咧的!也不怕人見笑!真是的,我什么東西沒見過!有好的也不會留到現在了!“

    紫微越發生氣,全少奶奶也不便說什么,還是那商人兩面說好話,再三勸住了,講定了價錢成交。霆谷送了那商人下去,還一路說著:“就圖你這個爽氣!本來我們這兒也不是那些生意人家,只認得錢的?!媸?,誰賣過東西!我不過是見得多了,有一句說一句”商人連聲答應道:“老太爺說的是?!?/br>
    紫微接過蠟燭,看著全少奶奶整理箱籠,一一鎖好。燭光里,忽然搖搖晃晃有個高大的黑影落在朱漆描金箱子上,是仰彝。紫微不耐煩道:“別擋著人家的亮光呀——你幾時上來的?”仰彝籠著手笑道:“我們老太爺真是越過越‘撥聾’了!”

    他看紫微面色鐵青,便沒有往下說。紫微取回鑰匙,扣在肋下的鈕絆上。仰彝連忙接過蠟臺,一路照著母親下樓。紫微忍不住又把剛才老夫妻的爭吵說給他聽,仰彝十分同情,跟到母親臥房里,紫微開柜子收錢,他乘機問她要了五千塊錢零花。他踅了出去,紫微正在那里鎖柜子,姑奶奶伸頭進來笑道:“我過年時候給媽送來的糖,可要拿點出來給湘亭他們嘗嘗?!庇謸苓^頭去,向外房的客人們笑道:“蘇州帶來的。我們老太太別的嗜好沒有,悶來的時候就喜歡吃個零嘴?!弊衔徇^床頭前的一個洋鐵罐子,裝了些糖在一只茶碟子里,多抓了些“膠切片”,她不喜歡吃“膠切片”,只喜歡松子核桃糖。女兒和她相處三十多年,這一點就再也記不得!然而,想起她的時候給她帶點糖來,她還是感激的,只是于感激之余稍稍有點悲哀。姑奶奶端了碟子出去,又指著幾上的一盆紅梅花向眾人道:“這是我送老太太過生日的。我就知道老太太喜歡紅梅花!我這個禮送得還不俗罷?”

    紫微一出來,霆谷便走開了,避到隔壁書房里去,高聲叫老媽子生火爐。姑奶奶去打電話告訴家里她不回去吃飯了,聽見她父親的叫喊,便道:“不就要開飯了么,那邊還生什么火爐?”仰彝笑道:“你不知道,又在那兒犯別扭呢?!弊衔⒗渲?,只是一言不發。沈太太道:“你們平常兩間房里都有火么?這上頭倒不??!”紫微嘆了口氣,道:“我們兩個人不能蹲在一起的噯!在一間房里共著個火,多說兩句話,就要吵嘴!”沈太太,湘亭,湘亭大奶奶一齊笑了起來。紫微道:

    “真的,人家再不要好的,這些年下來,總是個伴。我們是,寧可一個人在一間房里守著個小煤爐——”她頓住了,帶笑“唉”了一聲,轉口道:“要叫他們開飯了?!?/br>
    她向門口走去,恰巧瀠珠進來了,瀠珠低聲道:“奶奶,給奶奶拜壽?!北憧南骂^去。

    紫微只顧往前走,嗔道:“就知道擋事!看你樣子也像個大人——門板似的,在哪兒都擋事!”

    瀠珠立起來,滿臉通紅,待要閃身出去,紫微又堵著門,在那里叫老媽子告訴全少奶奶馬上開飯。瀠珠今天到底下了決心和那男人斷絕往來,心里亂糟糟的正不知是什么感覺,總仿佛她所做的事是不錯的,可是痛苦的,家里人如果知道了應當給她一點獎勵與支持,萬萬想不到會這樣地對她。站在人前,一下子工夫,她臉上幾次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她走了,湘亭夫婦也站起來要走,紫微又留他們吃飯,道:

    “也沒什么吃的,真是便飯了。一個燒飯的她知道我們今天有客,有心拿喬,走了,所以是全少奶奶做飯。她一個人,也忙不出多少樣數來?!毙∶〗愕溃骸拔覀儊淼臅r候看見全表嬸在廚房里?!弊衔⑿Φ溃骸拔覀兩倌棠萄?,但凡有一點點事,就忙得頭不梳,臉不洗的,弄得不像樣子?!毖鲆托Φ溃骸艾F在是不行了,從前我總說她是我所見過的最標準的一個美人?!贝蠹叶夹α似饋?,仰彝又道:“現在是不行了!看她在那兒洗碗,臉就跟墻一個顏色,手里那塊抹布也是那個顏色。

    從前不是這樣的。我第一次看見她是在舅舅家。媽,你還記得?“他的毛毛的大喉嚨忽然變成小小的,戀戀的,他傴僂著,筒著手,袍褂里的身體也縮小了像個小孩,坐在那里,兩腳從太高的椅子上掛下來。紫微道:”我哪還一個個的記得你們那些?“仰彝道:”那時候他們替我說的是他家的侄小姐,一捉堆幾個女孩子在那里,叫我自己留心看。我說那個大扁臉的我不要!后來又說媒,這回就說的是她。我說:哦,就是那個小的;矮得很的嘛,拖著辮子多長的“

    紫微笑道:“那時候倒是,很有幾個人家要想把女兒給你呢!”她別過頭來向沈太太道:“小時候很聰明的噯!先生一直夸他,說他做文章口氣大,兄弟里就他像外公。都說他聰明,相貌好。不知道怎么的變得這樣了嘛!”仰彝只是微笑,茶晶眼鏡沒有表情,臉上其他部分惟有凄涼的謙虛。紫微道:“大起來反而倒一點也不怎么了嘛!一個個都變得”她望著他,不認得他了。她依舊蹙著眉頭無可奈何地微笑著,一雙眼睛卻漸漸生冷起來。

    湘亭夫婦要走,辭別了紫微,又到書房去向霆谷告辭。霆谷的火爐還沒生起來,一肚子沒好氣,搓著手說:“這會子更冷了!你們還要走回去???這一向也沒什么新聞!”

    姑奶奶把兩個孩子叫沈太太送了回去,她自己打過電話,問知家里沒什么要緊事,她預備吃了晚飯回家。開出飯來,圓臺面上鋪了紅桌布,挨挨擠擠一桌人,瀠珠臉色灰白,也坐在下首,夾在弟妹中間。她很快就吃完了,她臨走把她的凳子拖開了,讓別人坐得舒服些,大家把椅子稍微挪了一挪,就又沒有一點空隙。家族之中仿佛就沒有過她這樣的一個人。

    姑奶奶吃了飯便走了,怕遲了要關電燈。全少奶奶正在收拾碗盞,仰彝還坐在那里,幫著她把剩菜撥撥好,撥撥又吃一口,又用筷子掏掏。只他夫婦兩個在起坐間里,紫微卻走了進來,向全少奶奶道:“姑奶奶看見我們廚房里的煤球,多雖不多,還是搬到樓上來的好,說現在值錢得很哩!讓人拿掉點也沒有數。我看就堆在你們房里好了。今天就搬?!比倌棠檀饝?,紫微在圓桌面旁邊站了一會,兩手扶著椅背,又道:“我聽姑奶奶說,瀠珠有了朋友了,在一個店里認識的?!?/br>
    她看她兒媳兩個都吃了一驚似的,便道:“你不要當我喜歡管你們的事——我真怕管!

    你們匡家的事,管得我傷傷夠夠了!

    能夠裝不知道我就裝不知道了,這姑奶奶偏要來告訴我!告訴了我,我再不問,回頭出了什么亂子,人家說起來還是怪到我身上,不該像你們一樣的糊涂?!叭倌棠潭硕ㄉ?,道:

    “是本來就要告訴媽的,先沒打聽仔細,現在知道了,原來大家都是認得的,瀠芬有個同學的哥哥,跟那人同過學。是還靠得住的!那人家里倒是很好,父親做生意做得很大的,人是沒有什么好看,本來也不是圖他好看——瀠珠這一點倒是很有主見的?!彼庇谙此⒁磺?,急得眼睛都直了。她一張小方臉,是蒼白的,突出的大眼睛,還要白,仿佛只看見眼白。

    紫微道:“唔。本來你們也想得很周到的,還要問我做什么?——仰彝自然也贊成的了?!毖鲆托Φ溃骸拔?,我不管?,F在世界文明了,我們做老子的還管得了呀?這種人也真奇怪,看見了就會做朋友的!”全少奶奶嫌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怕老太太生氣,忙道:“這個人倒是說了許多回了,要到我們這兒來拜望,見見上人。因為還沒同媽說過,我說等等罷——”仰彝笑道:“還是不要人家上門來的好,把人都嚇壞了!”紫微道:“本來也不必了,又不圖人家的人才,已經打聽明白了嘛,人家有錢。闊女婿也是你們的,上了當也是你們的女兒——我隨你們去慪!”

    紫微進房去了,全少奶奶慢慢地把紅桌布掀了過來,卷作一卷,低聲道:“說明白了也好”仰彝把桌上的潮手巾把子拿起來擦嘴又擤鼻子,笑道:“我家這個大女兒小時候算命倒是說她比哪個都強,就是膽子大,別看她不聲不響的,膽子潑得很!現在這文明世界,倒許好!”

    全少奶奶自己又發了會愣,把東西都丟在桌上,徑自上三層樓來。女孩子的房里,瀠華坐在床上,泡腳上的凍瘡,腳盆里一盆溫熱的紫色藥水,發出淡淡的腥氣,她低著頭看書,膝上攤著本小說,燈不甚亮,她把臉棲在書上。瀠芬坐在靠窗的方桌前,瀠珠站著,挨著對過的一張床,把一雙腳跪在床上,拿著件大衣,在下擺上摸摸捏捏,把頭伸到破了的里子里。她母親便問:“做什么?”瀠珠微笑道:“里頭有個銅板?!?/br>
    瀠芬笑道:“一個銅板現在好值許多錢呢!”瀠華頭也不抬,道:

    “這天真冷,剛剛還guntang的,一下子就冷了!”瀠芬道:“外頭還要冷呢,你看窗子上的汽汗水!”她在玻璃窗上輕輕一抹,又把身子往下一伏,向外張看,道:“可是有月亮?

    好像看見金黃的,一晃?!叭倌棠淘诖惭刈?,望著瀠珠,瀠珠被她母親一看,越發地心不在焉,尋找銅板,手指從大衣袋的破洞里鉆了出來。全少奶奶道:”盡掏它做什么?你看,給你越掙越破了奶奶知道你的事了,姑媽去告訴的。后來問到我,我就說:大家都是認得的;確實知道是很好的人家,瀠珠她倒是很明白的,也不是挑他好看——說穿了就沒有事了。

    奶奶是那個脾氣,過過就好了?!盀u珠把大衣向床上一丟,她順勢撲倒在床,哭了起來。雖然極力地把臉壓在大衣上,壓在那骯臟的、薄薄的白色小床上,她大聲的嗚咽還是震動了這間房,使人聽了很受刺激,寒冷赤裸,像一塊揭了皮的紅鮮鮮的肌rou。meimei們一時寂靜無聲,全少奶奶道:”你瘋了?

    哭什么?你這孩子的脾氣越來越大了,奶奶今天說了你兩句,自己的奶奶,有什么難為情的?今天她是同爺爺吵了嘴,氣出在你身上,算你倒霉??觳灰蘖?,哭出病來了!你這樣難過,是你自己吃虧噢!“瀠珠還是大哭,全少奶奶漸漸的也沒有話了,只坐在床邊,坐在那里仿佛便是安慰。

    忽然之間電燈滅了。瀠華在黑暗里仿佛睡醒似地,聲音從遠處來,惺忪煩惱地叫道:“真難過!我一本書正看完!”瀠芬道:“看完了倒不好?你情愿看了一半?”瀠華道:“不是噯,你不知道,書里兩個人,一個女的死了,男的也離開北京,火車出了西直門,又在那兒下著雨書一完,電燈又黑了,就好像這世界也完了真難過!”

    房間里靜默了一會,瀠珠的抽噎也停了。全少奶奶自言自語道:“還要把煤球搬上來?!彼呗暯欣蠇屪?。老媽子擎著個小油燈上樓來,全少奶奶便和她一同下去,來到廚房里。

    全少奶奶監督著老媽子把桌肚底下堆著的煤球一一挪到蒲包里,油燈低低地放在凳上,燈光倒著照上來,桌上的瓶瓶罐罐都成了下巴滾圓的,顯得肥胖可愛。一只新的砂鍋,還沒用過的,燈光照著,玉也似的淡黃白色,全少奶奶不由得用一只手指輕輕摸了一摸,冰涼之中也有一種溫和、松松的質地。地下醬黃的大水缸蓋著木頭蓋;兩只洋鐵筒疊在一起做成個小風爐。泥灶里的火早已熄去,灶頭還熏著一壺水,半開的水,發出極細微的噓噓,像一個傷風的人的睡眠,余外都是黑暗。全少奶奶在這里怨天怨地做了許多年了。這些年來,就這廚房是真的,污穢,受氣是真的,此外都是些空話,她公公的夸大,她丈夫的風趣幽默,不好笑的笑話,她不懂得,也不信任。然而現在,她女兒終身有靠了,靜安寺路上一爿店,這是真的。全少奶奶看著這廚房也心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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