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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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懂!你要我教你英文么?”她捏住毛竹針的一頭,扎了他一下。他還要往下說,霓喜有意帶著三分矜持,收拾了絨線,約好三天后交貨,便告辭起身。 雖然約的是三天之后,她也自性急,當天做了一夜,次日便替他趕好了。正把那件絨線衫繃在膝上看視,一只腳晃著搖籃,誰知湯姆生和她一般性急,竟找到她家里去。他和樓下的房東房客言語不通,問不出一個究竟來,只因他是個洋人,大家見了他有三分懼怕,竟讓他闖上樓來。東廂房隔成兩間,外間住個走梳頭的,板壁上挖了一扇小門,掛著花布門簾,他一掀簾子,把霓喜嚇了一跳。她坐在床上,一張高柱木床,并沒掛帳子,鋪一領草席,床欄桿上晾著尿布手帕。桌上一只破熱水瓶,瓶口罩著湖色洋瓷漱盂。霓喜家常穿著藍竹布襖,敞著領子,一面扣紐扣一面道歉道:“湯姆生先生,虧你怎么找了來了?這地方也不是你來得的。真,我也沒想到會落到這么個地方!”說著,眼圈兒便紅起來。湯姆生也是相當的窘,兩手抄在褲袋里,立在屋子正中央,連連安慰道:“竇太太,竇太太你再跟我這么見外,更叫我于心不安了?!蹦尴岔敶蟮呐⑸嫠恐艿艿氖?,攀著門簾向里張望。板桌底下有個小風爐,上面燉著一瓦缽子麥芽糖,糖里豎著一把毛竹筷。霓喜抽出一只筷子來,絞上一股子糖,送到瑟梨塔嘴里去,讓她吮去一半,剩下的交與她弟弟,說道:“乖乖出去玩去?!焙⒆觽冏吡?,霓喜低著頭,把手伸到那件絨線衫里面去,拉住一只袖管,將它翻過來筒過去。 湯姆生笑道:“哎呀,已經打好了,真快!讓我試試?!彼土诉^來,立在他跟前,他套了一半,頭悶在絨線衫里面,來不及褪出來,便伸手來抱她,隔著絨線衫,他的呼吸熱烘烘噴在她腮上,她頸子上。霓喜使勁甩開他,急道:“你真是個壞人,壞人!”湯姆生褪出頭來看時,她業已奔到搖籃那邊去,凜然立著,頗像個受欺侮的年青的母親。然而禁不起他一看再看,她卻又忍笑偏過頭去,搖擺著身子,曲著一條腿,把膝蓋在搖籃上蹭來蹭去。 湯姆生道:“你知道么?有種中國點心,一咬一口湯的,你就是那樣?!蹦尴策溃骸昂f!”她低頭看看自己身上,沾了許多絨線的毛衣子,便道:“你從哪兒來的這絨線,凈掉毛!” 湯姆生笑道:“是阿媽的,順手給撈了來?!蹦尴仓钢溃?/br> “你哪里要打什么背心?誠心地”說著,又一笑,垂著頭她把她衣服上的絨毛,一點一點揀干凈了,撲了撲灰,又道: “瞧你,也弄了一身!”便走過來替他揀。湯姆生這一次再擁抱她,她就依了他。 她家里既不干凈,又是耳目眾多,他二人來往,總是霓喜到他家去。旅館里是不便去的,只因香港是個小地方,英國人統共只有這幾個,就等于一個大俱樂部,撞來撞去都是熟人。 霓喜自竇家出來的時候便帶著一個月的身孕,漸漸害起喜來,臥床不起。湯姆生只得遮遮掩掩到她家來看她。這回事,他思想起來也覺羞慚,如果她是個女戲子,足尖舞明星,或是馳名的蕩婦,那就不丟臉,公開也無妨,然而霓喜只是一個貧困的中國寡婦,拖著四個孩子,肚里又懷著胎。她咬準這孩子是他的,要求他給她找房子搬家。把他們的關系固定化,是危險的拖累,而且也不見得比零嫖上算,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還是天天來看她。有一天他來,她蒙頭睡著,他探手摸她的額角,問道:“發燒么?”她不做聲,輕輕咬他的手指頭。湯姆生伏在她床沿上,臉偎著棉被,聽她在被窩里趕趕咐咐哭了起來。問她,問了又問,方道:“我知道我這一回一定要死了。一定要死的。你給我看了房子,搬進去和你住一天,便死了我也甘心,死了也是你的人,為你的孩子死的?!?/br> 霓喜的世界一下子豐富了起來,跌跌絆絆滿是東西,紅木柚木的西式圓臺,桌腿上生著爪子,爪子踏在圓球上;大餐臺,整套的十二只椅子,雕有洋式云頭,玫瑰花和爬藤的卷須,椅背的紅皮心子上嵌著小銅釘;絲絨沙發,暗色絲絨上現出迷糊的玫瑰花和洋式云頭;沙發扶手上搭著白累絲的小托子;織花窗簾里再掛一層白累絲紗幕;梳妝臺上滿是挖花的小托子不算,還系著一條縐褶粉紅裙,連臺燈與電話也穿著荷葉邊的紅紗裙子。五斗櫥上有銀盤,盤里是純粹擺樣的大號銀漱盂,銀粉缸,銀把鏡,大小三只銀水罐。地下是為外國人織造的北京地毯。家里甚至連古董也有——專賣給外國人的小古董。屋犄角豎著芬芳馥郁的雕花檀木箱子。后院子里空酒瓶堆積如出,由著傭人成打地賣給收舊貨的。東西是多得連霓喜自己也覺詫異,連湯姆生也覺詫異。他當真為這粗俗的廣東女人租下了一所洋房,置了這許多物件。她年紀已經過了三十,漸漸發胖了,在黑紗衫里閃爍著老粗的金鏈條,嘴唇紅得悍然,渾身熟極而流的扭捏挑撥也帶點悍然之氣。湯姆生十分驚訝地發現了,他自己的愛好竟與普通的水手沒有什么兩樣。 霓喜的新屋里什么都齊全,甚至還有書,皮面燙金的旅行雜志匯刊,西洋食譜,五彩精印的兒童課本,神仙故事。霓喜的孩子一律送入幼稚園,最大的女孩瑟梨塔被送入修道院附屬女學校,白制服,披散著一頭長發,烏黑卷曲的頭發,垂到股際,淡黑的臉與手,那小小的,結實的人,像白蘆葦里吹出的一陣黑旋風。這半印度種的女孩子跟著她媽很吃過一些苦,便在順心的時候也是被霓喜責打慣了的。瑟梨塔很少說話,微生起來嘴抿得緊緊的。她冷眼看著她母親和男人在一起。因為鄙薄那一套,她傾向天主教,背熟了祈禱文,出入不離一本小圣經,裝在黑布套子里,套上繡了小白十字。有時她還向她母親傳教。她說話清晰而肯定,漸漸能說合文法的英文了。 霓喜初結識湯姆生時,肚里原有個孩子,跟了湯姆生不久便小產了。湯姆生差不多天天在霓喜處過宿,惟有每年夏季,他自己到青島歇暑,卻把霓喜母子送到日本去。在長崎,霓喜是神秘的賽姆生太太,避暑的西方人全都很注意她,猜她是大人物的下堂妾,冒險小說中的不可思議的中國女人,夜禮服上滿釘水鉆,像個細腰肥肚的玻璃瓶,裝了一瓶的螢火蟲。 有時霓喜也穿中裝,因為沒裹過腳,穿的是滿洲式的高底緞鞋。平金的,織金的,另有最新的款式,挖空花樣,下襯淺色緞子,托出一行蟹行文,“早安”,或是“毋忘我”。在香港,上街坐竹轎,把一雙腳擱得高高的,招搖過市。清朝換了民國,霓喜著了慌,只怕旗裝闖禍,把十幾雙鞋子亂紛紛四下里送人,送了個干凈。民國成立是哪年,霓喜記得極其清楚,便因為有過這番驚恐。 民國也還是她的世界。暢意的日子一個連著一個,餳化在一起像五顏六色的水果糖。 湯姆生問她可要把她那干jiejie調到新屋里去服侍她,她非但不要,而且怕那阿媽在她跟前居功,因而唆使湯姆生將那人辭歇了。老屋里,雖然她不是正式的女主人,輕易不露面的,她也還替那邊另換了一批仆人,買通了做她的心腹,專門刺探湯姆生的隱私,宴客的時候可有未結婚的英國女賓在座。她鬧著入了英國籍,護照上的名字是賽姆生太太,可是她與湯姆生的關系并不十分瞞人。修道院的尼姑又和她周旋起來。她也曾冷言冷語損了梅臘妮師太幾句。然而要報復,要在她們跟前擺闊,就得與她們繼續往來。霓喜把往事從頭記起,樁樁件件,都要個恩怨分明。她乘馬車到雅赫雅的綢緞店去挑選最新到的衣料,借故和伙計爭吵起來,一定要請老板出來說話。湯姆生是政府里供職的工程師,沾著點官氣,雅赫雅再強些也是個有色人種的商人,當下躲過了,只不敢露面,霓喜吵鬧了一場,并無結果。 雅赫雅那表親發利斯,此時也成了個頗有地位的珠寶商人。這一天,他經過一家花店,從玻璃窗里望進去,隔著重重疊疊的花山,看見霓喜在里面買花。她脖子上垂下粉藍薄紗圍巾,她那十二歲的女兒瑟梨塔偎在她身后,將那圍巾牽過來兜在自己的頭上,是炎夏,花店把門大開著,瑟梨塔正立在過堂風里,熱風里的紗飄飄蒙住她的臉。她生著印度人的臉,雖是年輕,雖是天真,那尖尖的鼻子與濃澤的大眼睛里有一種過分刻劃的殘忍。也許因為她頭上的紗,也許因為花店里吹出來的芳香的大風,發利斯一下子想起他的表姊妹們,在印度,日光的庭院里,滿開著花。他在墻外走過,墻頭樹頭跳出一只球來。他撿了球,爬上樹,拋它進去,踢球的表姊妹們紛紛往里飛跑,紅的藍的淡色披紗趕不上她們的人。跑到里面,方才敖聲笑起來,笑著,然而去告訴他舅父,使他舅父轉告他父親,使他挨打了。因為發利斯永遠記得這回事,他對于女人的愛總帶有甘心為她挨打的感覺。 發利斯今年三十一了,還未曾娶親。家鄉的表姊妹早嫁得一個都不剩,這里的女人他不喜歡,臉面盡多白的白,紅的紅,頭發粘成一團像黑膏藥,而且隨地吐痰。香港的女人,如同香港的一切,全部不愉快,因為他自從十八歲背鄉離井到這里來,于穢惡欺壓之中打出一條活路,也不知吃了多少苦?,F在他過得很好,其實在中國也住慣了,放他回去他也不想回去了,然而他常常記起小時的印度。他本來就胖,錢一多,更胖了,滿臉黑油,銳利的眼睛與鼻子埋在臃腫的油rou里,單露出一點尖,露出一點憂郁的芽。 他沒同霓喜打招呼,霓喜倒先看見了他,含笑點頭,從花店里迎了出來,大聲問好,邀他到她家去坐坐。霓喜對于發利斯本來有點恨,因為當初他沒讓她牢籠住?,F在又遇見了他,她倒愿意叫他看看,她的日子過得多么舒服,好讓他傳話與雅赫雅知聞。他到她家去了幾次。發利斯是個老實人,始終不過陪她聊天而已。湯姆生知他是個殷實商人,也頗看得起他。發利斯從來沒有空手上過門,總給孩子們帶來一些吃食玩具。瑟梨塔小時候在綢緞店里叫他叔叔,如今已是不認得了,見了他只是淡淡的一笑,嘴角向一邊歪著點。 霓喜過了五六年安定的生活,體重增加,人漸漸地呆了,時常眼睛里毫無表情像玻璃窗上涂上一層白漆。惟有和發利斯談起她過去的磨難辛苦的時候,她的眼睛又活了過來。每每當著湯姆生的面她就興高采烈說起前夫雅赫雅,他怎樣虐待她,她怎樣忍耐著,為了瑟梨塔和吉美,后來怎樣為了瑟梨塔和吉美她又跟了個中國人;為了瑟梨塔和吉美和那中國人的兩個孩子,她又跟了湯姆生。湯姆生局促不安坐在一邊,左腳蹺在右腳上,又換過來,右腳蹺在左腳上;左肘撐在藤椅扶手上,又換了個右肘。藤椅吱吱響了,分外使他發煩。然而只有這時候,霓喜的眼睛里有著舊日的光輝,還有吵架的時候,霓喜自己也知道這個,因此越發的喜歡吵架。 她新添了個女孩,叫做屏妮,栗色的頭發,膚色白凈,像純粹的英國人,湯姆生以此百般疼愛。霓喜自覺地位鞏固,對他防范略疏。政府照例每隔三年有個例假,英國人可以回國去看看。湯姆生上次因故未去,這一次,霓喜阻擋不住,只得由他去了。 去了兩個月,霓喜要賣弄他們的轎式自備汽車,邀請眾尼姑過海到九龍去兜風,元朗鎮有個廟會,特去趕熱鬧。小火輪把汽車載到九龍,不料天氣說變就變,下起牛毛雨來。霓喜抱著屏妮,帶領孩子們和眾尼僧冒雨看廟會,泥漿濺到白絲襪白緞高跟鞋上,口里連聲顧惜,心里卻有一種奢侈的快感。大樹上高高開著野火花,猩紅的點子密密點在魚肚白的天上。 地下擺滿了攤子,油紙傘底下,賣的是扁魚,直徑一尺的滾圓的大魚,切成段,白里泛紅;涼帽,蔑籃,小罐的油漆,面筋,豆腐渣的白山,堆成山的淡紫的蝦醬,山上戳著筷子。霓喜一群人兜了個圈子,在市場外面一棵樹下揀了塊干燥的地方坐下歇腳,取出食物來野餐。 四周立即圍上了一圈鄉下人,眼睜睜看著。霓喜用小錐子在一聽鳳尾魚的罐頭上錐眼兒,盡著他們在旁觀看,她喜歡這種衣錦還鄉的感覺。 尼姑中只有年高的鐵烈絲師太,怕淋雨,又怕動彈,沒有跟到市場里來,獨自坐在汽車里讀報紙?!赌先A日報》的社會新聞欄是鐵烈絲與人間唯一的接觸,里面記載著本地上等人的生、死、婚嫁,一個淺灰色的世界,于淡薄扁平之中有一種利落的愉悅。她今天弄錯了,讀的是昨天的報,然而也還一路讀到九龍,時時興奮地說:“你看見了沒有,梅臘妮師太,瑪利。愛石克勞甫德倒已經訂婚了。你記得,她母親從前跟我學琴的,我不許她留指甲。 古柏太太的腦充血,我說她過不了今年的!你看!脾氣大。古柏先生倒真是個數一數二的好人。每年的時花展覽會里他們家的玫瑰總得獎,逢時遇節請我們去玩,把我們做蛋糕的方子抄了去“ 梅臘妮師太在樹蔭下向兩個小尼姑道:“你們做兩塊三明治給鐵烈絲師太送去吧,不能少了她的?!毙∧嶙隽巳髦?,從舊報紙里抽出一張來包上,突然詫異道:“咦?這不是今天的報么?”另一個小尼忙道:“該死了,鐵烈絲師太還沒看過呢,報就是她的命?!边@小尼把新報換了下來,拿在手中看了一看,那一個便道:“快給她送去罷,她頂恨人家看報看在她之前?!边@一個已是將新聞逐條念了出來,念到“桃樂賽,伯明罕的約翰。寶德先生與太太的令媛,和本地的威廉。湯姆生先生,”住了嘴,抬頭掠了霓喜一眼,兩個小尼彼此對看著,于惶恐之外,另帶著發現了什么的歡喜。梅臘妮師太丁丁敲著罐頭水果,并沒有聽見,霓喜耳朵里先是嗡的一聲,發了昏,隨即心里一靜,聽得清清楚楚,她自己一下一下在鐵罐上鑿小洞,有本事齊齊整整一路鑿過去,鑿出半圓形的一列。 然而這時候鐵烈絲師太從汽車里走過來了,大約發覺她讀著的報是昨天的,老遠的發起急來,一手揮著洋傘,一手揮著報紙,細雨霏霏,她輪流的把報紙與洋傘擋在頭上。在她的社會新聞欄前面,霓喜自己覺得是欄桿外的鄉下人,扎煞著兩只手,眼看著湯姆生和他的英國新娘,打不到他身上。 她把她自己歸到四周看他們吃東西的鄉下人堆里去。整個的雨天的鄉下蹦跳著撲上身來如同一群拖泥帶水的野狗,大,重,腥氣,鼻息咻咻,親熱得可怕,可憎。 霓喜一陣顫麻,抱著屏妮立將起來,在屏妮褲子上摸了一摸,假意要換尿布,自言自語道:“尿布還在車上?!币粡较蚱囎呷?,喚齊了幾個大些的孩子,帶他們上車,吩咐車夫速速開車,竟把幾個尼姑丟在元朗鎮,不管了。 回到香港,買了一份《南華日報》,央人替她看明白了,果然湯姆生業于本月六日在英國結了婚。 又過了些時,湯姆生方才帶著太太到中國來,中間隔的兩個多月,霓喜也不知是怎么過的。家里還是充滿了東西,但是一切都成了過去。就像站得遠遠的望見一座高樓,樓窗里有間房間堆滿了老式的家具,代表某一個時代,繁麗,嚕蘇,擁擠;窗戶緊對著后頭另一個窗戶,筆直地看穿過去,隔著床帳櫥柜,看見屋子背后紅通通的天,太陽落下去了。 湯姆生回香港之前先打了電報給發利斯,叫他轉告霓喜,千萬不可以到碼頭上去迎接他,否則他就永遠不見她的面。霓喜聽了此話,哭了一場,無計可施。等他到了香港,她到他辦公處去找他,隔著寫字臺,她探身到他跟前,柔聲痛哭道: “比爾!”湯姆生兩手按著桌子站立著,茫然看著她,就像是不記得她是誰。霓喜忽然覺得她自己的大腿肥唧唧地抵著寫字臺,覺得她自己一身肥rou,覺得她自己衣服穿得過于花哨,再打扮些也是個下等女人;湯姆生的世界是淺灰石的浮雕,在清平的圖案上她是突兀地凸出的一大塊,浮雕變了石像,高高突出雙乳與下身。她嫌她自己整個地太大,太觸目。湯姆生即刻意會到她這種感覺,她在他面前驀地萎縮下去,失去了從前吸引過他的那種悍然的美。 他感到安全,簽了一張五千元的支票,說道:“這是你的,只要你答應你從今以后不再看見我?!蹦尴矊τ谶@數目感到不滿,待要哭泣糾纏,湯姆生高聲叫道:“費德司東小姐!”湯姆生在這一點上染有中國人的習氣,叫女書記的時候從不撳鈴,單只哇啦一喊。女書記進來了,霓喜不愿當著人和他破臉爭吵,要留個余地,只得就此走了。錢花光了,又去找他。 幾次三番有這么一個戴著梅花楞黑面網的女人在傳達處,在大門口守著他,也哭過,也恐嚇,也廝打過,也撒過賴,抱著屏妮給他看,當他的面掐得屏妮鬼哭神嚎,故意使湯姆生心疼。湯姆生給了幾回的錢,不給了。霓喜又磨著發利斯去傳話,發利斯于心不忍,時常自己掏腰包周濟她,也不加以說明。霓喜只當湯姆生給的,還道他舊情未斷,又去和他苦苦糾纏,湯姆生急得沒法,托病請假,帶了太太到青島休養去了。 發利斯三天兩天到她家去,忽然絕跡了一星期。霓喜向來認識的有個印度老婦人,上門來看她,婉轉地說起發利斯,說他托她來做媒。霓喜蹲在地下整鞋帶,一歪身坐下了,撲倒在沙發椅上,笑了起來道:“發利斯這孩子真孩子氣!”她伸直了兩條胳膊,無限制地伸下去,兩條rou黃色的滿溢的河,湯湯流進未來的年月里。她還是美麗的,男人靠不住,錢也靠不住,還是自己可靠。窗子大開著,聽見海上輪船放氣。湯姆生離開香港了。走就走罷,去了一個又來一個。清冷的汽笛聲沿著她的胳膊筆直流下去。 她笑道:“發利斯比我小呢!年紀上頭也不對?!蹦怯《葖D人頓了一頓,微笑道:“年紀上是差得太遠一點。他的意思是瑟梨塔瑟梨塔今年才十三,他已經三十一了,可是他情愿等著,等她長大。你要是肯呢,就讓他們訂了婚,一來好叫他放心,二來他可以出錢送她進學校,念得好好的不念下去,怪可惜的。當然弟弟meimei們也都得進學堂。你們結了這頭親,遇到什么事要他幫忙的,也有個名目,賽姆生太太你說是不是?”霓喜舉起頭來,正看見隔壁房里,瑟梨塔坐在藤椅上乘涼,想是打了個哈欠,伸懶腰,房門半掩著,只看見白漆門邊憑空現出一雙蒼黑的小手,骨節是較深的黑色——仿佛是蒼白的未來里伸出一只小手,在她心上摸了一摸。 霓喜知道她是老了。她扶著沙發站起身來,僵硬的膝蓋骨克啦一響,她里面仿佛有點什么東西,就這樣破碎了。 (一九四四年) 創 世 紀祖父不肯出來做官,就肯也未見得有的做。大小十來口子人,全靠祖母拿出錢來維持著,祖母萬分不情愿,然而已是維持了這些年了。瀠珠家里的窮,是有背景,有根底的,提起來話長,就像是“奴有一段情呀,唱撥拉諸公聽”。 可是瀠珠走在路上,她身上只是一點解釋也沒有的寒酸。 只是寒酸。她兩手插在塌肩膀小袖子的黑大衣的口袋里,低頭看著藍布罩袍底下,太深的rou色線褲,尖口布鞋,左腳右腳,一探一探。從自己身上看到街上,冷得很。三輪車夫披著方格子絨毯,縮著頸子唏溜溜唏溜溜在行人道上亂轉,像是忍著一泡尿。紅棕色的洋梧桐,有兩棵還有葉子,清晰異常的焦紅小點,一點一點,整個的樹顯得玲瓏輕巧起來。冬天的馬路,干凈之極的樣子,淡黃灰的地,淡得發白,頭上的天卻是白中發黑,黑沉沉的,雖然不過下午兩三點鐘時分。 一輛電車駛過,里面搭客擠得歪歪斜斜,三等車窗里卻戳出來一大捆白楊花——花販叫做白楊花的,一種銀白的小絨骨嘟,遠望著,像枯枝上的殘雪。 今年雨雪特別地少。自從瀠珠買了一件雨衣,就從來沒有下過雨。瀠珠是因為一直雨天沒有雨衣,積年的深刻的苦惱的緣故,把雨衣雨帽列作第一樣必需品,所以拿到工錢就買了一件,想著冬天有時候還可以當做大衣穿。她在一家藥房里做事,一個同學介紹的。她姊妹幾個都是在學校里讀到初中就沒往下念了,在家里閑著。姑媽答應替她找個事,因為程度太差,嚷嚷了好些時了,也沒找著?,F在她有了這個事,姑媽心里還有點不大快活。祖母說,就是姑媽給她介紹的事,也還不愿意,說她那樣的人,能做什么事?外頭人又壞,小姐理路又不清楚——少現世了!祖母當然是不贊成——根本瀠珠活在世上她就不贊成。兒孫太多了。祖父也不一定贊成??墒堑箠A在里面護著孫女兒,不為別的,就為了和祖母鬧別扭,表示她雖然養活了他一輩子,他還是有他的獨立的意見。 每天瀠珠上工,總是溜出來的。明知祖母沒有不知道的,不過是裝聾作啞,因為沒說穿,還是不能不鬼鬼祟祟。瀠珠對于這個家庭的煊赫的過去,身份地位,種種禁忌,本來只有討厭,可是真的從家里出來,走到路上的時候,覺得自己非常渺小,只是一個簡單的窮女孩子,那時候卻又另有一種難堪。她也知道顧體面,對親戚朋友總是這樣說:“我做事那個地方是外國人開的,我幫他們翻譯,練習練習英文也好,老待在家里,我那點英文全要忘了! 他們還有個打字機,讓我學著打字,我想著倒也還值得?!?/br> 來到集美藥房,門口拉上了鐵門,里面的玻璃門上貼著紙條:“營業時間:上午九時至十一時,下午三時至六時?!敝魅耸仟q太人,夫婦兩個,一頓午飯要從十一點吃到三點,也是因為現在做生意不靠門市。瀠珠從玻璃鐵條里望進去,藥房里面的掛鐘,正指著三點,主人還沒來。她立在門口看鐘,仿佛覺得背后有個人,跳下了腳踏車,把車子格喇喇推上人行道來,她當是店主,待要回頭看,然而立刻覺得這人正在看她,而且已經看了她許久了。仿佛是個子很高的。是的,剛才好像有這樣的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和她一路走著的,她走得相當快,因為冷,而且心里發煩,可是再快也快不過自行車,當然他是有心,騎得特別地慢。剛才可惜沒注意。她向橫里走了兩步,立在玻璃窗跟前。櫥窗的玻璃,有點反光,看不見他的模樣,也看不見她自己。人家看中了什么呢?她簡直穿得不像樣。她是長長的身子,胸脯窄窄地在中間隆起,鵝蛋臉,額角上油油的,黃黃的,腮上現出淡紅的大半個圓圈,圓圈的心,卻是雪白的。氣色太好了,簡直鄉氣。 她兩手插在袋里,分明覺得背后有個人扶著自行車站在那里。實在冷,兩人都是噓氣成云,如果是龍也是兩張畫上的,縱然兩幅畫卷在一起,也還是兩張畫上的,各歸各。 她一動也不動,向櫥窗里望去,半晌,忽然發現,櫥窗里彩紙絡住的一張廣告,是花柳圣藥的廣告,剪出一個女人,笑嘻嘻穿著游泳衣。冬天,不大洗澡,和自己的身體有點隔膜了,看到那淡紅的大腿小腿,更覺得突兀。瀠珠臉紅起來,又往橫里走了兩步,立到藥房門口,心里恨藥房老板到現在還不來,害她站在冷風里,就像有心跟人家兜搭似的,又沒法子說明。她頭發里發出熱氣,微微出汗,仿佛一根根頭發都可以數得清。 主人騎了腳踏車來了,他太太坐了部黃包車,瀠珠讓在一邊,他們開了鎖,一同進去。 這才向櫥窗外面脧了一眼,那人已經不在了。老板彎腰鎖腳踏車,老板娘給了她一個中國店家的電話號碼,叫她打過去。藥房里暗昏昏的,一樣冷得搓手搓腳,卻有一種清新可愛。方磚地,三個環著的玻璃櫥,瓶瓶罐罐,閃著微光,琥珀,湖綠。柜頂一色堆著藥水棉花的白字深藍紙盒。正中另有個小櫥,放著化妝品,豎起小小的廣告卡片,左一個右一個畫了水滴滴的紅嘴唇,藍眼皮,翻飛的睫毛。玻璃櫥前面立著個白漆長桿磅秤。是個童話的世界,而且是通過了科學的新式童話,《小雨點的故事》一類的。 高高在上的掛鐘,黑框子鑲著大白臉,舊雖舊了,也不覺得老,“剔搭剔搭”它記錄的是清清白白干干凈凈的表面上的人生,沒有一點人事上的糾紛。 瀠珠撥著電話,四面看著,心里很快樂。和家里是太兩樣了!待她好一點的,還是這些不相干的人。還有剛才那個人——真的,看中了她哪一點呢?冬天的衣服穿得這樣鼓鼓揣揣,累里累堆! 電話打不通。一個顧客進來了,買了兩管牙膏。因為是個中國太太,老板娘并不上前招待。瀠珠包扎了貨物,又收錢,機器括喇一聲,自己覺得真利落。冷她整個地凍得翻脆的,可是非常新鮮。 顧客立在磅秤上,磅了一磅,走出去了。迎面正有一個人進來。磅秤的計數尺還在那里“噶奪噶奪”上下搖動,瀠珠的心也重重地跳著——就是這個人罷?高個子,穿著西裝,可是說不上來什么地方有點不上等。圓臉,厚嘴唇,略有兩粒麻子,戴著鋼絲邊的眼鏡,暗赤的臉上,鋼絲映成了灰白色。瀠珠很失望,然而她確實知道,就是他。門口停著一輛腳踏車。剛才她是那樣地感激他的呀!到現在才知道,有多么感激。 他看看剃刀片,又看看老板娘,怔了一會,忽然叫了出來道:“呵咦?認得的呀!你記得我嗎?”再望望老板,又說: “是的是的?!彼舐曊f英文,雖然口音很壞,說得快,也就充過去了。老板娘也道:“是的是的,是毛先生??捶孔?,我們碰見的——”他道:“——你們剛到上海來的時候是格林白格太太罷?好嗎?”老板娘道:“好的?!彼前稚聿?,短臉,干燥的黃紅胭脂里,短鼻子高高突起,她的一字式的小嘴是沒有嘴唇,笑起來本就很勉強,而且她現在不大愿意提起逃難到上海的情形,因為夫妻兩個弄到了葡萄牙的執照,不算猶太人了。那毛先生偏偏問道:“你們現在找到了房子在哪里? 用不著住到虹口去?“格林白格太太又笑了一笑,含糊答道: “是的是的?!币幻媛冻霾话驳纳裆?,拿眼看她丈夫。格林白格先生是個不聲不響黑眉烏眼的小男子,滿臉青胡子碴,像美國電影里的惡棍。他卻是滿不在乎的樣子,拿了一份報紙,坐在磅秤前面的一張藤椅子上去。磅秤的計數尺還在那兒一上一下輕輕震蕩,格林白格先生順手就把它扳平了。 格林白格太太搭訕著拿了一盒剃刀片出來給毛先生看,毛耀球買了一盒,又問拜耳健身素現在是什么價錢,道:“我有個朋友,賣了兩瓶給我,還有幾瓶要出手,叫我打聽打聽市價?!备窳职赘裉D問格林白格先生,毛耀球又道:“你們是新搬到的么,這地方?很好的地方?!备窳职赘裉溃?/br> “是的,地段還好?!泵虻溃骸拔颐刻於家涍^這里的?!彼南吕锟纯?,眼光帶到瀠珠身上,這還是第一次。他笑道,“真清靜,你們這里。明天我來替你們工作?!备窳职赘裉残α似饋淼溃骸坝羞@樣的事么?你自己開著很大的鋪子?!皇敲??你們那里賣的是各種的燈同燈泡,**?生意非常好,**?”毛耀球笑道:“馬馬虎虎?,F在這時候,靠著一爿店是不行的了。我還虧得一個人還活動,時常外面跑跑。最近我也有好久沒出來了,生了一場病。醫生叫我每天磅一磅?!?/br> 他走到磅秤前面,干練地說一聲“對不起”,格林白格先生只得挪開他的藤椅。毛耀球立在磅秤上,高而直的背影,顯得像個無依無靠的孩子,腦后的一撮頭發微微翹起。一雙手放在秤桿上,戴著極大的皮手套,手套很新,光潔的黃色,熊掌似的,使人想起童話里的大獸。他說:“怎么的?你們這種老式的磅秤”他又看了瀠珠一眼,格林白格太太便向瀠珠道:“你去幫他磅一磅?!睘u珠擺著滿臉的不愿意,走了過來,把滑鈕給他移到均衡的地方,毛耀球道:“謝謝!”很快地踏到地上,拿了一包剃刀就要走了。瀠珠疑心他根本就沒看清楚是幾磅。格林白格太太敷衍地問道:“多少?”他道: “一百三十五?!彼吡酥?,又過了些時候,瀠珠乘人不留心,再去看了一看,果真是一百三十五磅。她又有點失望。 然而以后他天天來了,總是走過就進來磅一磅??粗@樣虎頭虎腦的男子漢,這樣地關心自己的健康,瀠珠忍不住要笑。每次都要她幫著他磅,她帶著笑,有點嫌煩地教他怎樣磅法,說:“喏!這樣?!彼饝斑?,唔”只看著她的臉,始終沒學會。 有一天他問了:“貴姓?”瀠珠道:“我姓匡?!泵虻溃?/br> “匡小姐,真是不過意,一次一次麻煩你?!睘u珠搖搖頭笑道: “這有什么呢?”耀球道:“不,真的——你這樣忙!”瀠珠道: “也還好?!币虻溃骸澳銈兪菐c打烊?”瀠珠道:“六點?!币虻溃骸疤砹?。 禮拜天我請你看電影好么?“瀠珠淡漠地搖搖頭,笑了一笑。他站在她跟前,就像他這個人是透明的,她筆直地看通了他,一望無際,幾千里地沒有人煙——她眼睛里有這樣的一種荒漠的神氣。 老板娘從配藥的小房間里出來了,看見他們兩個人隔著一個玻璃柜,都是抱著胳膊,肘彎壓著玻璃,低頭細看里面的擺設,瀠珠冷得踢踏踢踏跳腳。毛耀球道:“有好一點的化妝品么?”老板娘道:“這邊這邊?!币蛱袅艘缓凶与僦?,一盒粉。老板娘笑道:“送你的女朋友?”耀球正色道:“不是的。 每天我給匡小姐許多麻煩,實在對不起得很,我想送她一點東西,真正一點小意思?!?/br> 瀠球忙道:“不,不,真的不要?!?/br> 格林白格太太笑著說他太客氣了,卻狠狠地算了他三倍的價錢。瀠珠用的是一種劣質的口紅,油膩的深紅色——她現在每天都把嘴唇搽得很紅了——他只注意到她不缺少口紅這一點,因此給她另外買了別的。瀠珠再三推卸,追到門口去,一定要還給他,在大門外面,西北風里站著,她和他大聲理論,道:“沒有這樣的道理的!你不拿回去我要生氣了!這樣客氣算什么呢?”耀球也是能言善辯的,他說:“匡小姐,你這樣我真難為情的了!送這么一點點東西,在我,已經是很難為情了,你叫我怎么好意思收回來?而且我帶回去又沒有什么用處,買已經買了,難道退給格林白格太太?”瀠珠只是翻來復去地說:“真的我要生氣了!”耀球聽著,這句話的口氣已經是近于撒嬌,他倒高興起來,末了他還是順從了她拿了回去了。 有一趟,他到他們藥房里來,瀠珠在大衣袋里尋找一張舊的發票,把市民證也掏了出來,立刻被耀球搶了去,拿在手中觀看。瀠珠連忙去奪,他只來得及看到一張派司照,還有“年齡:十九歲”。瀠珠道:“像個鬼,這張照片!”耀球笑笑,道:“是拍得不大好?!彼性诠衽_上,閑閑地道:“匡小姐,幾時我同幾個朋友到公園里去拍照,你可高興去?”瀠珠道:“這么冷的天,誰到公園里去?”耀球道:“是的,不然家里也可以拍,我房間里光線倒是很好的,不過同匡小姐不大熟,第一次請客就請在家里,好像太隨便。我對匡小姐,實在是非常尊重的?,F在外面像匡小姐這樣的人,實在很少”瀠珠低著頭,手執著市民證,玻璃紙殼子里本來塞著幾張錢票子,她很小心地把手伸進去,把稀皺的鈔票攤平了,移到上角,蓋沒她那張派司照。耀球望了她半晌,道:“你這個姿勢真好——真的,幾時同你拍照,去!”瀠珠卻也不愿意讓他覺得她拍不起好一點的照片。她笑道:“我是不上照的。 過一天我帶來給你看,我家里有一張照,一排站著幾個人,就我拍得頂壞!“他還沒看見她打扮過呢!打扮得好看的時候,她的確很好看的。這個人,她總覺得她的終身不見得與他有關,可是她要他知道,失去她,是多大的損失。 耀球道:“好的,一定要給我看的呵!一定要記得帶來的呵!”她卻又多方留難,笑道:“貼在照相簿上呢!掮著多大的照相簿出來,家里人看著,滑稽口伐?”耀球道:“偷偷地撕下來好了?!彼偃?,對這張照片表示最大的興趣,仿佛眼前這個人倒還是次要。 瀠珠也感到一種小孩的興奮,第二天,當真把照片偷了出來。他拿在手里,鄭重地看著,照里的她,定睛含笑,簪著絹花,頂著緞結。他向袋里一揣,笑道:“送給我了!”瀠珠又急了,道:“怎么可以?又不是我一個人的照片!真的不行呀!真的你還我!” 爭執著,不肯放松,又追他追到大門外。門前過去一輛包車,靠背上插了一把紅綠雞毛帚,冷風里飄搖著,過去了。 隆冬的下午,因為這世界太黯淡了,一點點顏色就顯得赤裸裸的,分外鮮艷。來來往往的男女老少,有許多都穿了藍布罩袍,明亮耀眼的,寒磣磣粉撲撲的藍色。樓頭的水管子上,滴水成冰,掛下來像釘耙。一個鄉下人挑了擔子,光著頭,一手搭在扁擔上,一手縮在棉襖袖里,兩袖彎彎的,兩個長筒,使人想到石揮演的《雷雨》里的魯貴——瀠珠她因為有個老同學在戲院里做事,所以有機會看到很多的話劇——那鄉下人小步小步跑著,東張西望,滿面笑容,自己覺得非常機警似的,穿過了馬路。給他看著,上海城變得新奇可笑起來,接連幾輛腳踏車,騎車的都呵著腰,縮著頸子,憋著口氣在風中鉆過,冷天的人都有點滑稽。 道上走著的,一個個也彎腰曲背,上身伸出老遠,只有瀠珠,她覺得她自己是屹然站著,有一種凜凜的美。她靠在電線桿上,風吹著她長長的卷發,吹得它更長,更長,她臉上有一層粉紅的絨光。愛是熱,被愛是光。 耀球說:“匡小姐,你也太這個了!朋友之間送個照片算什么呢?——我希望你是拿我當個朋友看待的——朋友之間,送個照片做紀念,也是很普通的事?!睘u珠笑道:“做紀念——又不是從此不見面了!”耀球忙道:“是的,我們不過是才開頭,可是對于我,每一個階段都是值得紀念的?!睘u珠掉過頭去,笑道:“你真會說,我也不跟你辯,你好好地把照片還我?!彼^身子,在電線桿上抹來抹去,她能夠覺得絨線手套指頭上破了的地方,然而她現在不感到難受了。她喜歡這寒天,一陣陣的西北風吹過來,使她覺得她自己的堅強潔凈,像個極大極大,站在高處的石像。耀球又道:“匡小姐,我有許多話要跟你說,關于我自己的事,我有許多要告訴你,如果你是這樣的態度,實在叫我很難很難開口” 瀠珠忽然有點憐惜的意思,也不一定是對于他,是對于這件事的憐惜。才開頭也不見得有結果的。她就是愛他,這事也難得很,何況她并不。才開頭的一件事,沒有多少希望,柔嫩可憐的一點溫情?她不舍得斬斷它。她舍不得,舍不得呀!呵,為什么一個女人一輩子只能有一次?如果可以嫁了再嫁,沒什么關系的話,像現在,這人,她并不討厭的,他需要她,她可以覺得他懷中的等待,那溫暖的空虛,她恨不得把她的身子去填滿它——她真的恨不得。 有個顧客推門走進藥房去了。瀠珠急促地往里張了一張,向耀球道:“我要進去了,你先把照片給我。送你,也得簽個名呀!”耀球釘準一句道:“簽了名給我,不能騙人的!” 瀠珠笑道:“不騙你??墒悄悻F在不要跟進來了,老板娘看著,我實在”耀球道:“那么,你回去的時候,我在外面等你?!?/br> 瀠珠只是笑,說:“快點快點,給我!”照片拿到手,她飛跑進去了。 當天的傍晚,他在藥房附近和她碰頭,問她索取照片,她說:“下次罷,這一張,真的有點不方便,不是我一個人的?!?/br> 他和她講理,不生效力,也就放棄了,只說:“那么送你回去?!?/br> 瀠珠想著,一連給他碰了幾個釘子,也不要絕人太甚了,送就讓他送罷。一路走著,耀球便道:“匡小姐,我這人說話就是直,希望你不見怪。我對于匡小姐實在是非常羨慕。我很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我家里哥哥弟弟都讀到大學畢業,只有我沒這個耐心,中學讀了一半就出來做事,全靠著一點聰明,東闖西闖。我父親做的是水電材料的生意,我是喜歡獨立的,我現在的一爿店,全是我自己經營的??镄〗?,你同我認識久了,會知道我這人,別的沒什么,還靠得住。女朋友我有很多,什么樣人都有,就沒有見過匡小姐你這樣的人。 我知道你一定要說,我們現在還談不到這個。我不過要你考慮考慮。你要我等多少時候我也等著,當然我希望能夠快一點。你怎么不說話?“瀠珠望望他,微微一笑。耀球便去挽她的手臂,湊下頭去,低低地笑道:”都讓我一個人說盡了?“瀠珠躲過一邊道:”我在這兒擔心,這路上常常碰到熟人?!耙虻溃骸辈粫??!坝秩ネ焖?。瀠球道:”真的,讓我家里人知道了不得了的。你不能想象我家里的情形有多復雜“耀球略略沉默了一會,道:”當然,現在這世界,交朋友的確是應當小心一點,可是如果知道是可靠的人,那做做朋友也沒有什么關系的,是不是?!?/br> 天已經黑了,街燈還沒有點上,不知為什么,馬路上有一種奇異的黃沙似的明凈,行人的面目見得非常清晰。雖然怕人看見,瀠珠還是讓他勾了她的手臂并肩走。迎著風,呼不過氣來,她把她空著的那只手伸到近他那邊的大衣袋里去掏手帕擤鼻子,他看見她的棕色手套,破洞里露出指頭尖,櫻桃似的一顆紅的,便道:“冷嗎?這樣好不好,你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大衣袋里。我的口袋比你的大?!彼咽址旁谒拇笠麓?,果然很暖和,也很妥帖。他平常拿錢,她看他總是從里面的袋里掏的,可是他大衣袋里也有點零碎錢鈔,想必是單票子和五元票,稀軟的,骯臟的,但這使她感到一種家常的親熱,對他反而覺得安心了。 從那天之后,姊妹們在家閑談,她就有時候提起,有這樣的一個人?!罢嬗憛?,”她攢眉說,“天天到店里來。老板是不說話——不過他向來不說什么的,鬼鬼祟祟,陰死了!老板娘現在總是一臉的壞笑,背后提起來總說‘你那個男朋友’——想得起來的!本來是他們自己的來頭,不然怎么會讓他沾上了!”二妹瀠芬好奇地問:“看上去有多大呢?”瀠珠道:“他自己說是二十六好像是——誰記得他那些?”第三個妹子瀠華便道:“下回我們接你去,他不是天天送你回來么?倒要看看他什么樣子?!睘u芬笑道:“這人倒有趣得很!” 瀠華道:“簡直發癡!”瀠珠道:“真是的,哪個要他送?說來說去,嘴都說破了,就是回不掉他。路上走著,認得的人看見了,還讓人說死了!為他受氣,才犯不著呢?——知道他靠得住靠不???不見得我跑去調查!什么他父親的生意做得多大,他自己怎么能干,除了他那爿店,還有別的東西經手,前天給人家介紹頂一幢房子,就賺了十五萬?!睘u芬不由得取笑道:“真的喏,我們家就少這樣一個能干人!”瀠珠頓時板起臉來,旋過身去,道:“不同你們說了!你們也一樣的發癡!” 瀠芬忙道:“不了,不了!”瀠珠道:“你們可不許對人說,就連媽,知道了也不好辦,回頭說:都是做事做出來的!再讓他把我這份事給弄丟了,可就太冤枉!這人據他自己說,連中學也沒畢業呢,只怕還不如我。當然現在這時候,多少大學生都還沒有飯吃呢,要找不到事還是找不到事,全看自己能耐,頂要緊的是有沖頭——可是到底,好像” 自從瀠珠有了職業,手邊有一點錢,隔一向總要買些花生米之類請請弟妹們,現在她們之間有了這秘密,她又喜歡對她們訴說,又怕她們泄漏出去,更要常常地買了吃的回來。 這一天,她又帶了一尊蛋糕回來,脫下大衣來裹住了紙匣子,悄悄地搬到三樓,和meimei們說:“你看真要命,叫他少到店里來,他今天索性送了個蛋糕來,大請客。格林白格太太吃了倒是說好,原來他費了一番心,打聽他們總是那家買點心的,特為去定的。后來又捧了個同樣的蛋糕在門口等著我,叫我拿回來請家里的弟弟meimei,說:”不然就欠周到了?!蚁胂耄?/br> 要是一定不要,在街上拉呀扯的,太不像樣,那人的脾氣又是這樣的,簡直不讓人說不,把蛋糕都要跌壞了!“切開了蛋糕,大家分了,瀠華嘴里吃著人家的東西,眼看著jiejie煩惱的面容,還是忍不住要說:”其實你下回就給他個下不來臺,省得他老是粘纏個不完!“ 瀠珠道:“我不是沒有試過呀!你真跟他發脾氣,他到底沒有什么不規則的地方,反而顯得你小氣,不開通。你跟他心平和氣的解釋罷,左說右說,他的話來得個多,哪里說得過他?” 蛋糕里夾著一層層紅的果醬,冷而甜。她背過身去面向窗外拿著一塊慢慢吃著,心里靜了下來,又有一種悲哀。幾時和他決裂這問題,她何嘗不是時時刻刻想到的?,F在馬上一刀兩斷,這可以說是不關痛癢,可就是心里久久存著很大的惆悵。沒有名目的。等等罷。這才開頭的,索性等它長大了,那時候殺了它也是英雄的事,就算為家庭犧牲罷,也有個名目。 現在么,委屈也是白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