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沈小石被魏獅教訓得蔫頭巴腦的,抖出鑰匙開門,一聲不響進了屋。 魏獅更氣了:“你這什么態度?” 我攔住他,讓他控制下自己的情緒。他這人哪兒都好,就是容易生氣,而且氣性頗大。不然也不至于進去那些年。 “你冷靜好了再進來?!蔽艺f。 魏獅還沒到遷怒于我的地步,黑著臉看我片刻,轉身去窗戶那兒抽煙去了。 進到屋里,就見沈小石孤零零抱著膝蓋坐在沙發上,一副弱小可憐又無助的模樣。我過去摸了摸他腦袋,問:“出什么事了?跟楓哥說說?!?/br> 沈小石雖然看著青澀稚嫩,卻不是個沒責任心的人,說了只請一天假就是一天假,會失蹤這幾天,還一點消息沒有,一定是發生了什么超出他預期的事情。 沈小石沉默良久,沒有說話。我也不逼他,看他袋子里都是吃的,聯系他一身邋遢,猜他可能還沒吃飯。 “我給你泡個泡面吧?” 我從袋里掏出杯面就要往廚房去。 “我媽打電話給我……”沈小石忽然開口,“她讓我回去,說想在死前見我最后一面?!?/br> 我悚然一驚,拿著泡面又轉回去,坐下認真聽他細說。 “我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后來我媽再嫁,又生了個弟弟……”沈小石揉了揉眼睛,聲音低落道。 他的母親是個十分柔弱沒有主見的性格,生來便如蒲柳,任人拿捏。分明也沒多少感情,卻因傳統的婚姻觀,認為有人肯要她一個帶著孩子的寡婦便謝天謝地,匆匆答應了二婚。 結果二婚簡直是個火坑,進去容易出來難。 沈小石的繼父暴躁易怒,日常生活一有不如意的,便要打罵妻子,讓沈小石很看不慣。但他那時候小,就算沖上去幫忙,也總是被繼父毒打的那一個,母親還要替他求情,之后遭受更多羞辱。 “我媽總是讓我不要跟他吵,讓我安靜一些,讓我像她一樣,忍一忍就好?!鄙蛐∈幌肴?,越大就越不想忍,可母親并不理解他,認為他叛逆沖動,總是惹事,“我一心想幫她,她卻拿我當外人,到頭來他們才是幸福美滿的一家人?!?/br> 深覺被母親背叛的少年,自此以網吧為家,跟著一群同樣不著家的不良仔,開始成天瞎晃悠。 “她如果跟我說她要離婚,我二話不說幫她離開那個男人。錢的事不用她cao心,我出去賺錢養她和弟弟??伤龔膩頉]這想法,哪怕一絲一毫都沒有?!鄙蛐∈]了閉眼,臉色越發蒼白,“我恨她。恨她沒用,恨她優柔寡斷,恨她要讓我生活在那樣一個糟糕的家庭,擁有那樣一個童年?!?/br>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憤怒與恐懼亦然。母親無法理解兒子的憤怒,兒子無法對母親的恐懼感同身受,這便是矛盾的伊始。 十八歲前,沈小石是只暴怒的刺猬,見誰都扎,打架斗狠,害人害己,最后把自己作進了監獄。十八歲后,在我和魏獅的精心調教下,他磨平了刺,少了一些憤世嫉俗,多了一點樂天知命,也算恢復了稍許少年人該有的心性。但他仍然不與母親和解,拒絕一切探視,出獄后也從未與之聯系。 沈小石道:“我以為我們就這樣了,一輩子就這樣了。那個男人哪一天死了,我或許會回去看她,同弟弟一道孝敬她替她養老。那個男人不死,我絕不回家,那里也不是我的家??删驮谌烨?,我突然接到了一個陌生來電……” 沈小石的母親打來電話,沒頭沒腦說想見他最后一面,求他盡快回家。沈小石不明所以,剛要追問,對方已經掛了電話,之后再怎么打都打不通了。 這種情況實在詭異,雖然多年未見,雖然心結依舊,但終歸母子情分還在,沈小石怕他媽是真出了什么事,便匆匆請假,攔住一輛出租趕去了老房子。 但一開門他就傻了…… “我媽用斧子,把那個男人砍死了?!彼o地抱住自己,聲音嘶啞,滿是不解,“砍得滿地都是血,腦花都砍出來了。她說見我最后一面,是打算見完我就去死。怎么有這種事啊楓哥?離開他不行嗎?為什么要把自己搭進去呢?早十幾年離開那畜生,哪里會到今天這一步?” 這發展我也是始料未及,我以為最多就是他媽突然得了重病,讓他回去見最后一面這種家庭倫理劇套路,沒想到一下跳到懸疑兇殺,也是愣了許久。 “這事我既然知道了,哪里可能看她去死。我勸她自首,親自把她送進了警察局?!彼煅手?,“這兩天我都在處理她這個事,要應付警察,應付那個男人的極品親戚,還要瞞著我弟不讓他知道。我也才二十三啊,干嘛這樣啊,我自己的事情我都沒理清呢,這一下我有點接受不了……” 他像是終于忍不住了,跟只貓崽子似的把臉埋進膝頭,小聲抽泣起來。我心里暗嘆一聲,挨過去輕輕抱住他,拍撫他的脊背。 “沒事啊,有我們在呢?!?/br> 魏獅倚在門口,嘴里叼著根煙,臉色沉郁,已不知聽了多久。 他一副想過來又怕過來的模樣,最后懊惱地呼出一口白煙,轉身又去了窗邊,應該是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沈小石。 “楓哥,我能不能求你件事……”哭了許久,沈小石含著眼淚抬起頭,吸了吸鼻子道,“不答應也行的?!?/br> 孩子都可憐成這樣了,不答應他怎么對得起他叫我的那聲“哥”? 我抽了兩張紙給他擦眼淚,柔聲道:“你盡管說?!?/br> 沈小石悶聲道:“我能不能……請盛律師替我媽辯護?” 我動作一頓,沈小石感覺到了,忙捧住我手道:“我知道他很厲害,也很貴,但我會付錢的。我存了十萬塊的,如果不夠,我還可以寫欠條……無論是幾十萬,幾百萬,我都愿意付?!彼劭敉t,“她生了我,把我養大,我恨她,但我不能見死不救?!?/br>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也理解他的請求,但問題是……盛珉鷗不一定聽我的。 上次為了魏獅,我已經用去了僅有的一次人情,這次實在不知道怎么才能叫得動他。特別是最近他脾氣還那樣怪,沈小石自己去拜托他,恐怕都比我去拜托要有用得多。 可面對著沈小石滿含期許的目光,我卻無論如何無法拒絕。 最后,我拍了拍他的手背,點頭道:“好,我替你去說?!?/br> 既然欠過一次人情,我總能讓他再欠一次。 從沈小石處歸家后,我苦思一夜,翌日七點,給盛珉鷗去了個電話——我知道這個點他已經醒了。 “我幫你贏楊女士的案子,你幫我一個忙行不行?”電話一通,我搶先道。 盛珉鷗可能覺得實在無語,靜了半晌才用一種傲慢又理所當然的語氣道:“我本來就能贏?!?/br> “我能讓你贏得更快?!鳖D了頓,又補一句,“說不定還能加錢?!?/br> 我聽他十分不屑的樣子,也不氣惱,繼續道:“你不要我幫忙也行,那我讓你再嫖一次效果也是一樣的?!?/br> 那頭呼吸一窒,盛珉鷗冷聲道:“不必了?!?/br> “那你的意思還是讓我幫你比較好是吧?”我一下子拉開手機距離,“你不出聲我就當你同意了???喂?突然信號有些不好怎么……喂喂?” 裝模作樣“喂”了幾下,我麻利掛斷電話。 對著已經結束的通話畫面,我長長吁出一口氣,過后又有些氣惱。 “讓你嫖還不愿意,害怕我下毒呢?”我將手機丟到一旁,倒頭睡去。 第40章 雖千萬人吾往矣 “楓哥,我這樣穿像不像?” 易大壯由于常年戶外蹲點,總是接受太陽公公的洗禮,皮膚黝黑細紋又多,加上他人本就精瘦,乍一看比實際年齡蒼老不少。此時一身灰藍工裝,腳上踩著雙老舊的運動鞋,整一風吹日曬體力工作者的模樣。 我替他拉了拉外套,摟著他肩膀到桌邊坐下。 “記住說話再帶點口音?!蔽抑噶酥阜块g各個角落,以及桌上那盒紙巾道,“一共裝了四臺針孔攝像機,全方位無死角,我會在臥室里盯著,你大膽展現自己的演技就好?!?/br> 易大壯緊張地搓了搓臉:“新的挑戰新的開始,我以后做不來狗仔了,說不定可以去做群眾演員?!?/br> 我拍拍他肩膀:“你可以的?!?/br> 門鈴聲響起,我與易大壯對視一眼,一個往臥室快步而去,一個嘴里喊著“來了來了”往門口走去。 輕輕關了房門,大門外也傳來了易大壯客氣地招呼聲:“你好你好,你就是安起的保險員吧,里面請里面請?!?/br> 我坐到床尾,盯著墻上電視屏幕,42寸的大屏幕被分成四塊畫面,每個畫面都代表一臺針孔攝像機。 年輕保險員與易大壯在桌邊坐下,從包里掏出一份厚厚的文件。 “這是在電話里提到的商業險合同,您看下有沒有問題?!彼麑|西遞給易大壯,“一共是……” 他按著計算器,算出一個價格呈到易大壯面前。 易大壯看了看,又像模像樣掃了兩眼合同,突然捏了捏鼻梁道:“哎呦,我看著眼暈,這字太小了。不看了不看了,我總是信你們的,你們這種大公司不會騙我們老百姓的,我簽就是了?!?/br> 保險員沒想到一單生意這么容易談成,眼里滿是喜色,忙掏出簽字筆道:“那是那是,我們公司怎么也是行業前十,品質有保障的,您就放心吧。這里要填一下您還有車輛的信息,麻煩把身份證還有駕駛證給我……” 易大壯站起身摸了摸褲兜,摸了會兒沒摸到,眉頭越州越緊:“咦?奇怪了,怎么沒有了?” 他又去摸外套口袋,里里外外全都翻過一遍,還是沒有。 苦思冥想一陣,忽地想起什么,易大壯不好意思地沖保險員憨厚一笑,道:“抱歉啊,我昨晚在我朋友家喝高了,這證件好像落他們家了。今天看來簽不了了,改天,改天我再找你……” 保險員還沒反應過來,易大壯已經強制性地將他從椅子上逮起來,抓著胳膊往門口拖拽過去。 “易先生,你……你先把合同還給我?!北灰状髩淹瞥鲩T了,保險員才想起要拿回合同。 易大壯快步回到桌邊,拿起那份合同時,抬頭朝隱藏在角落的一個針孔攝像頭眉飛色舞地拋了個媚眼。 關上門,送走保險員,我從臥室里步出,易大壯也從門口往回走來。 “怎么樣,行嗎?” “可以?!蔽铱此熘鴳醒呀洔蕚涿撘路?,望了眼墻上掛鐘,道,“但還不夠全面?!?/br> 易大壯動作一頓:“???” “打蛇打七寸,一下不夠就來兩下,兩下不夠就來三四五六七八下,打不死也要打殘?!?/br> 易大壯顯然沒聽懂我的言外之意,滿臉不解。 我也不賣關子,爽快解答:“我今天約了五個安起保險員,你每個會面時間控制在一小時內,當心別撞了?!?/br> 易大壯瞪大眼,伸出五指驚呼道:“五,五個?” 點點頭,我道:“明天還有五個?!?/br> 易大壯一下子癱到沙發上,四肢舒展,兩眼無神,像條風干的咸魚。 “你這是要榨干我啊。我不管,你之后必須要請我吃頓好的,不然對不起我的辛勤付出?!?/br> 整整兩天,我和易大壯窩在狹小的出租房內,接待了一個又一個安起保險員。 同樣的位置,不一樣的年齡,不一樣的性別,不一樣的穿著。十名保險員每個都是從業五年以上人員,聊起投保內容口沫橫飛、滔滔不絕,變著法兒讓你往上加保費,將你忽悠得暈頭轉向,再問你有沒有什么疑問。 易大壯道:“這個……第三方責任險,就是說我撞了人,你們公司就能替我賠錢是吧?” 十名不同年齡,不同性別,不同穿著的保險員,坐在同樣的位置,面色帶著同樣職業性的笑容,給出同樣的答案:“是的?!?/br> 保險員將合同遞給易大壯,讓他過一遍條款,沒問題便可簽約。易大壯十次都以看不清條款為由,只翻了一頁便還給保險員,十位保險員里,只有兩位提到有免責條款,但也只是讓他“最好看一下”,并未做強制要求,更未同他詳細說明。 這些保險員也都是人精,知道明說“超載不賠”這生意注定是做不成的,就盡可能含糊其辭。若到時候真的出了事故,反正白紙黑字合同都簽了,一切以合同條款為主,沒視頻沒錄音的,誰又能說是他們的錯呢。 讓易大壯幫我剪好視頻,我又連夜寫了一份長達八千字的長信,趕在楊女士案第二次開庭當日打印出來,連著那支存有視頻的閃存盤一起,匆匆趕往法院。 因為怕趕不上,我在路上給盛珉鷗打去電話,問他是否已經到法院。 盛珉鷗似乎在走動,能聽到那頭的細微風聲。 “……剛到?!?/br> “對方律師呢?” “不知道,沒看見?!憋L聲一下子消失,他進到了室內,“你問這個做什么?” “我還有五分鐘到,你在門口等等我,我有東西給你?!迸滤@時候又跟我唱反調,我再三強調,加重語氣,“很重要的東西,你千萬等我!知道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