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陳老太太含笑說好,發話讓人領謝大姑娘過去,清和方跟著丫頭入了花園。一重美景一重門,過了三四道月洞門,進了一處玲瓏小院,老遠就見清圓在臺階前站著,還是原來的樣子,衣著素淡,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 如今再見她,心里真是百般滋味,言說不盡。虧心有之,慚愧也有之,她甚至有些沒臉見她??汕鍒A顯然比她想象的大度得多,還是清圓先開口的,笑吟吟道:“大jiejie不必說了,我知道你的來意?!?/br> 既知道來意,也免得她討這個沒趣,清和低頭道:“我原是不想來的,我知道你在陳家,遠比在謝家滋潤?!?/br> 清圓和她照舊心無芥蒂,攜她進了屋子,邊走邊道:“謝家上下,只有大jiejie明白我的心,老太太派你來,少不得要游說,說全是出于無奈,才拿我送人的。橫豎不管無奈與否,這事做成了,我往后就與謝家不相干了。大jiejie瞧,我眼下過得很好,有什么道理要回謝家去?大jiejie常來我這里坐坐,我高興得很,至于那些傷心的事,就不必再提了吧?!?/br> 也是啊,清和來前琢磨了半天的話,全被她堵了回去,于是嘆道:“既這么,我就不勸你了。不瞞你說,昨兒二哥哥回去一提,家里都炸了鍋了。老太太單把我叫到偏廳商議,別說你,就連我,聽著都不是味兒。我才剛見了陳家老夫人,這位老夫人同咱們老太太不一樣,我先頭還擔心,怕她不待見我,叫我吃閉門羹呢?!?/br> 清圓道:“那不能夠,我祖母最是和氣,誰是好的,誰是不好的,她都瞧得出來?!?/br> 清和點了點頭,“那天你被老太太送到指揮使府,我總怕你將來過得不好,給人做姨娘,在人手底下討口飯吃,那份罪,誰還不知道!后來聽正倫回來報信兒,我心里倒暗暗痛快,早前就說了,不拘是小侯爺還是沈指揮使,親都是好親,只要是正頭夫人,面上就過得去。家里頭姊妹四個,還數咱們兩個親厚,二丫頭和三丫頭自不必去管她們了,將來各有各的造化,我只盼著咱們兩個好,管她們死活呢!” 清和是個實在人,清圓才回謝家的時候,她也同他們一樣,并不十分接受她,后來時候長了,慢慢便交了心。人還是得多相處,要是好人,處起來不費勁兒,要是壞人,自然也走不到今兒。 清和同她打探,“你和沈指揮使,可定下了?” 清圓笑得赧然,“算是定下了……” 話才說了一半,就見一只巴掌大的小貓崽子匍匐鉆出桌底,又匍匐鉆進柜底去了。清和咦了聲,“這貓長得真有趣,臉上那兩塊,像點了胭脂?!?/br> 小貓才來,認生得很,不過也有一顆急于親近人的心。夜里蹦上床,枕著她的胳膊睡了半夜,只是今早人多又嚇著了它,在屋里竄來竄去,神龍見首不見尾。 “是殿帥帶我去聘的,買了魚和鹽,把禮都做足了,才把它請回來?!鼻鍒A細聲道,心底里的歡喜,不好意思在祖父祖母面前透露,清和同李觀靈感情也極好,說與她聽,她能明白。 牽過袖子,給清和斟了杯茶,姑娘一低頭間的那份纏綿,在她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她笑了笑,“大jiejie,他真的很好,待我很好,也知道孝敬祖父祖母。我早前聽說他是個又跋扈又冷血的人,也覺得怕他,現在慢慢知道了他的好處,便恨那些人這么壞,把他傳得豺狼虎豹似的?!?/br> 清和嗤笑,“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對外人可不像對你似的?!?/br> 清圓一笑,“不論親疏一味對人好,那才是禍患?!?/br> 這里正閑聊,外頭有婆子站在廊下回話,說:“大姑娘,沈指揮使打發人送了兩車東西來,讓姑娘親自查驗?!?/br> 清圓哦了聲,知道是那六萬兩銀子,也知道清和回去少不得要和謝老太太回稟,因此不打算避諱她,笑道:“jiejie同我一道去吧,這園子很大,我也領著jiejie各處逛逛?!?/br> 清和隨她往前廳去,到的時候馬車已經卸了貨,清一色的鑲鉚釘大木箱子,滿滿當當擺了一屋子。 陳老太太在邊上看著,攏著袖子喃喃:“咱們這位姑爺,性子也忒急了點兒,昨兒小定送了那許多,今兒又來。這么送法,別把指揮使府搬空了?!?/br> 清圓笑了笑,示意抱弦過去拆封條開箱。箱蓋子打開了,眾人一看之下愕然,只見雪白的銀子齊整碼放著,那數目,細算起來實在驚人。 陳老太太不明白,“怎么送了這些銀子過來?” 清圓道:“他昨兒說給我添妝奩來著?!?/br> 陳老太太心里自然歡喜,嘖嘖道:“總算他有心,咱們這么好的姑娘,也當得起他這份厚愛?!?/br> 后來清和告辭,清圓送她出門,牽著她的手道:“我沒同大jiejie說,那天老太太誆我去指揮使府,事先半點風聲也沒透露,我是空著兩手出門的。早前我祖母給我的首飾和梯己都留下了,總有四五千兩,老太太要是誠心讓我回去,我的東西,怎么不托大jiejie帶給我?總這樣,這么有頭有臉的人家,做的事竟連小家子都不如,咱們自己人倒也罷了,有了姑爺,姑爺眼里怎么看?大jiejie往后多替自己想想,像貼補娘家這等事,能少干便少干,沒的自己辛苦攢的梯己,最后填了別人的腰包?!?/br> 清圓說的話總是不錯的,清和應了,牢記在心上?;氐街x家給老太太回話,一家子都等著聽信兒呢,她痛快把今天的見聞都抖露出來,“我在那會兒,沈指揮使往陳家運銀子,給四meimei添妝奩,十幾口大箱子里頭全是紋銀,少說也有幾萬兩。四meimei還說,她留在淡月軒的首飾匣子,怎么不見有人給她送過去?她這是回了陳家,要是真給人做了妾,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只怕活不下去。老太太只叫她回來,她滿肚子委屈,哪里肯回來!” 這就不必說了,淡月軒封了院子,太太處置起來只當人死了,自然收繳個一干二凈。那時候是沒想到清圓還有翻身的一日,以為她趕在正頭夫人進門前給沈潤做了小,將來必要被穆家姑娘整治死,誰曾想她魚躍龍門,又以這樣的姿態殺了個回馬槍。闔家十幾雙眼睛都瞧著扈夫人,心說這錢沒捂熱,反被抹了一臉黑,太太如今是愈發顏面無存了。 可扈夫人并不慌,整了整衣角道:“她的東西都替她收著呢,我料她瞧著這些梯己自會回來,誰知道人家攀了高枝,大把的銀子添妝奩,竟是不在乎了?!?/br> 說起那大把銀子,扈夫人心里就刺痛,那些銀子是打哪兒來的,別人不知道,她還能不知道么!沈潤這頭坑了她一大筆,那頭借花獻佛裝門面,真是好算計??蓺獾氖亲约撼粤颂齑蟮膯“吞?,還不能聲張,越想越不平,只是礙于人多,只好暫且按捺。 老太太那頭氣得沒轍,哼了一聲,哼出了驚天動地的氣勢。 正則相較之下還是比較中庸的,他坐在那里,唉聲嘆氣道:“依我說,竟是撒手吧,何必拿熱臉貼冷屁股?!?/br> 邱氏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裳,示意他別吭氣兒。當初是盼著他嫡親的妹子有出息,可誰知道清如弄得半人半鬼,連著他們哥們兒的臉都給丟盡了。眼看武舉要到,老爺指望不上,自然要指望沈潤。這滿京畿的禁軍都是他說了算,只要他一個眼色,這家子爺們兒,少走多少彎路! 只是可恨,太太和清如偏要擠兌四丫頭,如今只盼著他們大房別在四丫頭跟前連坐,瞧在手足的份上,多少提攜一把吧。 大伙兒都愁云慘霧,扈夫人數著念珠沉默不語,她要說的話,自有孫嬤嬤代她說。 “老太太這會子別煩心,姑娘和娘家哪有隔夜的仇,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四姑娘不愿意回來,那就不回來,到了大喜的日子,老太太親自上指揮使府坐著,還愁新郎官和新娘子不給您磕頭?四姑娘到天上都是謝家的人,老太太到時候只管拿戶籍冊子拍在他們面前,他們不認親也不打緊,叫幽州的達官貴人們都瞧瞧,指揮使和夫人忤逆長輩,不遵舊禮,四姑娘還想在貴人圈子里抬頭,竟是不能夠了?!?/br> 老太太聽罷,長出了一口氣,自言自語著:“倘或她還認咱們這門親,也不必鬧到這步田地??梢撬劾锂斦鏇]了我和她父親,那好好讓她受一回教,也未嘗不可?!?/br> 第80章 個人的婚姻大事預備得差不多了,便要顧一顧江山社稷。只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沈指揮使聘的姑娘原來就是謝紓的女兒,當初政見不合的同僚們,便找到了借勢揶揄的機會。 “到底胳膊肘往內拐,我原說呢,殿帥和謝節使沒什么交集,石堡城久攻不下,換做平常,殿帥早就彈劾了,這次竟想方設法為謝紓開脫,原來里頭連了姻親,這便說得通了?!庇分胸┐蛑?,邊說邊沖人使眼色,唯恐沈潤不知道他話里有話。 寬大的殿前天街上,散了朝的官員三三兩兩結伴而行,方心曲領的朝服里混入一伙錦衣玉帶的殿前司官員,繁復的金銀絲袖襕襯著高大的身形,頗有鶴立雞群之感。 沈潤停下步子,身后的人便紛紛站定了。他轉了轉手上赤金的筒戒,皮笑rou不笑道:“中丞是正三品的官員,如何眼界還這么窄?眼下關外正打仗呢,不拘主帥是誰,將吐蕃人驅逐出石堡城,才是我等當務之急。本帥要迎娶哪位姑娘,和我為主分憂有關么?不娶謝紓的女兒,便看著幾萬大軍埋尸關外不成?”言罷調開了視線,那放眼遠方的模樣,頗有目空一切的姿態,“中丞平時點子多得很,但在戰事上,到底外行,就算圣人也撥六萬大軍給你,你也持不得帥印,揮不得戰旗。所以還是聽我的吧,橫豎勝敗與中丞無干,將來日子可長著呢,焉知貴府沒有與我殿前司打交道的一日?” 他這是光明正大的威脅,朝中官員但凡和殿前司有瓜葛,那就是倒了八輩子霉了。御史中丞有些膽怯,但又指望輸人不輸陣,哂笑道:“都是玩笑話,殿帥何必當真。咱們在朝為官,烏紗帽三五年的換著戴,殿帥掌管殿前司不假,卻也不會掌管一輩子,殿帥說可是?” 這話顯然有挑釁的意味了,邊上的人都惶惶,畢竟敢和沈潤叫板的不多。御史中丞也不是成心要同他過不去,只是話趕話的,口舌之爭時難免負氣,專挑捅人肺管子的話說。 人堆兒里也有官員打圓場,“二位到了這樣品階,必是步步高升,哪里一頂烏紗帽戴到老……” 沈潤的目光專注起來鷹隼一般,他盯著你,就能讓你不寒而栗。這種言語上的冒犯,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了,但也不惱,涼聲道:“殿前司三五年內換不了指揮使,殿前官署三五年能查辦多少官員案件,中丞知道么?” 單這一句,便讓御史中丞漲紅了臉。 沈潤復又一哼道:“再者中丞弄錯了,沈某要娶的夫人,自小就長在橫塘富戶,謝家從不曾拿她當骨rou看待。這次石堡城一役出動禁軍,并非是為了謝紓,而是為大局著想,中丞官居三品,不會聽不懂沈某的話吧?” 御史中丞被拂了面子,很有些意難平,沖口道:“指揮使夫人的傳聞,劉某也曾聽說過,據聞夫人的母親因妒生恨,毒殺了謝節使的另一名妾侍,這才被逐出……” 話沒說完,只聽噌地一聲響,一道銀光閃電般劃過,頃刻便抵在了御史中丞的脖子上。 眾人大驚,雖說殿前司是特許帶刀的,但在宮中隨意亮出兵戈,也足夠叫人參一本的了。但彈劾事小,御史中丞的性命安危才是最要緊的,可惜沈潤身后的人并不勸諫,只是左右望了望,抱胸道:“已然出了承天門,不算禁內了?!碧嫔蠎楅_脫得干脆利索。 沈潤起先陰沉著臉,叫他聽見有人詆毀清圓,他就恨不得將此人砍成十截??捎分胸┊吘故钦返墓賳T,眾目睽睽下嚇唬嚇唬還可以,一劍捅了卻不大好。眼見這狗官嚇得臉色發青,他忽然笑起來,抬指彈了彈劍身,劍首在離他脖子寸許的地方一陣輕晃,“中丞看,這是我才讓人做的佩劍,亮不亮?” 陽光照在劍脊上,反射的光著實刺人眼。御史中丞不過是個文官,這種人耍嘴皮子有一套,果真動刀動槍,他卻不行了。劍尖一動,他便直咽唾沫,沈潤看那喉結有趣地滑動,嗤笑了聲道:“中丞別怕,我要成親了,心情很好,不會亂開殺戒的。不過關于我夫人的傳聞,你還是少打聽些為妙,這世上謠言才是殺人的利器,中丞是做學問的,別把自己弄得市井婦人架勢,叫沈某看不上?!?/br> 他將劍鑲回了劍鞘,領著殿前司官員們揚長而去,留下那些文官們直愣眼,就算對他頗有微詞,也不敢聲張。 沈潤手下都虞侯啐了口道:“這劉昂如今過得滋潤,想給自己找不痛快了?!?/br> 沈潤倒是淡淡的模樣,但這份淡然也不過表面文章。他這人記仇,和清圓一樣,早前沈家受的欺壓多了,他砍瓜切菜般把不服的人收拾了個遍,現在有了心愛的姑娘,自然要為姑娘浴血奮戰。 他拖著長腔道:“中丞大人大約以為自己是完人,殿前司拽不住他的小辮子,可他入股經商,以權謀私的事,做得還少么?前陣子我事忙,沒得閑收拾他,今兒竟犯到我門上來了……”他大步進了衙門,邊走邊吩咐,“先打發人盯著他的買賣,等石堡城的事辦妥了,我再好好和他算賬?!?/br> 邊上待立的人應了個喏,卻行退出去承辦了,這深宏的殿宇上,只剩沈澈和通引官,及幾個親近的副都檢點留下協贊。 沈澈道:“劍南道的翼軍接了令,已經奉命出征了。御龍直抽調的人也已八百里加急趕赴關外,代殿帥行布兵之權?!?/br> 沈潤坐在座上,一手支著腦袋,有點意興闌珊,嘴里喃喃著:“這幾日要留下聽信兒,倒是哪里也不能去了……” 沈澈聽了一頓鄙夷,指揮使近來承辦公事的時候頗有放水的嫌疑,那一顆干涸了多年的心忽然有清泉注入,頓時枝繁葉茂大樹參天起來。于是日日盼著回幽州,日日想同他的準夫人聚上一聚,叫他們這些自以為了解他的人,感到十分難以適應。 嚴復摸著他的絡腮胡道:“倘或前線戰績不佳,殿帥可是要親自出征?這么一來耗時可長,沒有三五個月回不來?!?/br> 這也是沒轍,真到了緊要關頭不去也得去。后來的幾日,殿前司有大宗的案子要辦,一頭還要聽著戰場上的消息,著實忙得昏天黑地。不過再忙,也不忘惦念清圓,隔日就打發人上陳家去探望姑娘近況?;貋淼娜朔A報得一本正經,說姑娘正忙于訓貓,姑娘很好,胭脂也很好。 胭脂是她給貓取的名字,說它臉上長了圓圓的斑點,又是個貓姑娘,叫這個名字很應景。沈潤聽了搖頭,“叫什么胭脂,多俗氣的名字?!被厣硖崃斯P,在桃花箋上揮毫寫下三個字——大圓子,讓人快馬加鞭送回幽州去。 清圓看見那三個字,驚訝之余大皺其眉,“大圓子?他這是在給我起綽號,打量我看不出來?” 抱弦也歪著腦袋瞧那紙上墨寶,“我覺得這是殿帥的一片美意啊,大圓子……聽著多圓潤,多可愛!姑娘想想,貓胖了才圓,圓了皮毛就好……毛好,胃口就好……胃口好了,多拿耗子,護持家宅……”見她主子直直看著她,她訕訕笑了笑,“姑娘,我編不下去了?!?/br> 所以要替沈潤說好話,真得費不少心力。清圓拿這著桃花箋坐回書案后,端端正正擺在面前,眷戀地看著他的筆跡,既是嫌棄,又覺牽掛。 他倒還記著給貓取名字,不知道給她寫封信。雖說上京離幽州不算太遠、雖說他每隔兩天便差人傳話、雖說他很忙…… 清圓嘆了口氣,“其實大圓子這個名字……也怪好聽的?!?/br> 如今姑娘幾乎沒有什么特別堅持的事,但凡與沈指揮使有關的,至多抱怨幾句,很快便也妥協了。抱弦含笑看著她,見她一忽兒凝眉一忽兒笑,少不得要感慨一番,情之一事多奇妙,原本多冷靜克己的兩個人啊,湊到一處,竟會變得那么柔軟。 清圓見她深深望著自己,不大自在起來,“你瞧我做什么?” 抱弦笑道:“沒什么,我只是替姑娘高興。姑娘自小沒有娘,可是老夫人像嫡親的祖母一樣疼愛你。后來回謝家,吃了半年的苦,譬如下凡歷了一回劫,也就罷了。十五歲上遇見沈指揮使,等不到十六歲想是就要成親的。往后夫妻恩愛,兒女成群,姑娘一輩子沒有什么不圓滿了?!?/br> 清圓聽了,不由也嘆,“所以我不去怨天尤人,這樣已是很齊全了?!闭f著又同她打趣,“你也別急,將來有了適合你的好親事,我自會替你做主。還有春臺……可惜謝家既不還我梯己,也不放她和陶嬤嬤來?!?/br> 抱弦正唏噓,陳老太太從門上進來了,邁進門檻說:“老太爺說我尖酸小氣,我瞧你才是心眼兒小得針鼻似的。那盒子梯己,能拿回來固然好,拿不回來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其實依我說,你該感激謝家才對,他們家多災多難,才讓你有了遇上姑爺的機會。多好的姑爺,打著燈籠也難找,那四五千兩值什么,你短了四五千兩,他給你六萬兩,還不夠填你的虧空么?” 清圓赧然笑著,上去攙了老太太進門來,“我也不是心疼那盒子梯己,只是不愿意落進扈夫人手里,白便宜了她?!?/br> 老太太回頭,示意身后的人把大紅漆盒擱在案上,一面寬慰她,“有失方有得,像雨天里屋檐底下的水缸,滴滿了就得漏出些來,你瞧著覺得可惜么?你要是不平,來日自有討回來的時候,他們既打發人登門,可見心不死。只是為了那點子錢,還要和他們兜搭,其實大可不必?!?/br> 后頭也不再提謝家了,過去開了盒蓋,從里頭小心翼翼取出一件喜服來,“快瞧瞧,我請了六個繡娘,日夜趕工做出來的,好看么?” 清圓放下手里團扇來看,這翠色的大袖衫上繡滿牡丹飛鳳,其精美華貴,實在超出她的想象了。 陳老太太對繡娘的手藝還是很滿意的,牽了袖子給她看,“絲線用的是真金,所以分量是有些的,但也不礙,只一天罷了,忍一忍就過去了。將來這禮衣是你的一份家私,留著給你的姑娘出嫁時穿。你祖父才剛瞧了,說唯恐太張揚,我竟不是這么想。姑爺是幽州新貴,圣人跟前紅人,外頭不缺那些碎嘴子,拿你的出身來嚼舌根。我就是要他們眼熱,這世上什么最叫人難受?就是分明瞧不起的人,偏強壓他們一頭。我要你風風光光的出嫁,不叫人說咱們高攀,陳家原也是富甲一方的大戶,商場上別說從二品,正一品也夠格了。如今我們只你一個,不給你給誰?” 清圓鼻子直發酸,“祖母……” 陳老太太也紅了眼眶,只怕氣氛過于凝重了,忙含笑招呼她來試穿。 清圓站在銅鏡前,看著一層又一層的禮服套上身來,重雖重了些,心里卻是歡喜的。老太太叫人重新給她綰了發,博鬢釵鈿都妝點上來,打扮完了上下查看,撫掌道:“好得很,很莊重,這么一收拾,真是新娘子的模樣了?!?/br> 清圓看著鏡子里,實在有些陌生。她扶著頭上花釵打趣:“祖母,我的脖子都快被舂短了?!?/br> 老太太卻道:“這才幾支釵鈿,我盼著你能戴八釵八鈿才好?!边呎f邊在她身前反復打量,“還是少了樣東西……” 清圓低頭瞧瞧,禮服從云肩到蔽膝一應俱全,不明白祖母覺得哪樣欠缺了。 老太太見她疑惑,笑著說:“還缺一封霞帔。但愿姑爺能替你帶回來,到時候可真就是百樣齊全,妒殺一眾眼紅的鬼了?!?/br> 清圓方明白過來,老太太惦記的是這個。其實她對誥命倒從來不稀圖,正如祖父說的,過于張揚了未必好。沈潤在那樣一個招人恨的位置上,圣人固然寵信,也經不得眾口鑠金。早在他沒臉沒皮招惹她的時候,她就曾擔憂過,如今果真要嫁給他了,這種隱隱的惶恐并沒有減淡,她也要想法子,替他在別處籠絡住了好名聲才行。 只是目下高興,不必和老太太說那些。取過托盤里的羽扇把玩,扇面上又是鑲珠,又是粘點翠,底下還有個指甲蓋大的元寶扇墜子。 清圓是小孩兒心性,嘴里說著好看,便剌剌扇起風來。老太太一見非同小可,“仔細了,這不是讓你納涼的,是障面使的!” 就這樣,閨閣里的歲月靜靜流淌過去,清圓對這一切都滿懷感激?;氐街劣H的人身邊,用不著日日提心吊膽,還有一個可記掛的人,現在在幽州,不知怎么樣了。 她是很想去瞧他的,又怕成親之前奔波,叫人說起來不端穩,只好盡力忍耐。掐著手指頭算,五日了、十日了、半個月了……只有同他派來的人打聽,只要說殿帥一切都好,她也就放心了。 眼下暑氣漸次消退,早晚已經有了涼意,她白天跟著師傅學調香,一日下來也有些累,天剛擦黑就躺下了。只是今晚還沒來得及做夢,便聽見廊下有輕微的腳步聲。她忽然驚醒了,猛地坐了起來,因為她認得那個步伐,知道是沈潤來了。 怎么辦,心里又急又羞,這就跑出去迎他,好像還是有些失臉面。她思忖了下,倒頭又躺了下來,扯起小被子高高蓋起,瞇覷著眼,從細微的一線天里,偷著往門上張望。 他八成把通傳的丫頭封了口,一個人躡手躡腳挨在門前看,見她沒有醒轉的跡象方進來,然后輕輕坐在她床沿,撐著胳膊仔細在她臉上看了又看。 不知道她醒了沒有,看她呼吸勻停,不好判斷。若是沒醒,就偷個香,這等風流韻事誰不喜歡! 他慢慢俯下身子,臉孔離她越來越近,清圓在那朦朧的一線中看著他,知道他要做什么,心頭跳得咚咚作響。 有些事注定要發生,她便安然做好了準備迎接??刹恢獮槭裁?,他俯了一半又頓住了,她等了又等,無論如何都等不來他。 誰知他蓄謀已久,忽然出聲:“大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