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扈夫人嘆息著,撫著額頭道:“早知四丫頭又和沈潤不清不楚,單送三丫頭進宮倒好了。如今騎虎難下,半道上退了不甘心,不退又怕他們禍害,實在難辦得很?!?/br> 孫嬤嬤道:“名冊既然報上去了,沒病沒災的,中途退了難免引外頭人猜測。太太還是想想轍,怎么保得二姑娘中選是正經。那沈潤就算手眼通天,宮里娘娘的主他還做不得。太太是誥命夫人,進宮拜會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總要讓幾分面子。如今老爺又在外頭立功,只要打下了石堡城,還愁圣人不嘉獎謝家,不晉二姑娘的位分?” 扈夫人想了想,緩緩點頭,“說得很是,沈潤要是做得過了,我就把他貪贓枉法的事兒全抖露出來。幽州也好,上京也罷,暗里恨他的人多了,但凡起了頭,墻倒眾人推的時候且有呢,急什么?!?/br> “可不是,咱們老爺行得端坐得正,不過是和圣人政見不合,他就處處作梗,白訛咱們一萬兩銀子。他只當這銀子錢好拿,竟也不怕燙手,倘或真撕破了臉,于他有什么好處!”孫嬤嬤說罷笑了笑,復又安撫道,“太太且消消氣,讓四姑娘得意兩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況且咱們用不著十年,十日八日的也就夠了?!?/br> 扈夫人牽著唇冷冷一笑,這惶惶京都,天子腳下,從二品上頭的高官不是沒有,沈潤不過是個都指揮使的銜兒,就張狂得沒個褶兒,也太目中無人了些。當然,不到萬不得已,公然和他為敵不是明智之舉,這一切的根源還在四丫頭身上。倘或那丫頭毀了,沈潤也好,李從心也好,還有哪個會把她放在眼里? 忍字頭上一把刀,天底下沒有哪種隱忍不叫人難受的。卻也只有忍,等過了這個勁兒,所有人不防備的時候,你才能慢悠悠的,有充足的時間和空間去實行你的計劃。 清如和清容都回來了,二選比頭選嚴苛得多,雖說一百多的良人里頭,有半數未通過篩選,但她們姊妹一路無驚無險,只待最后的大選。扈夫人想過,就算三選不成,其實也夠夠的了,宮里選秀是個鍍金的過程,只要能進最后一選,風頭就已經蓋過京畿大半的閨閣小姐,將來說親是極大的優勢,別說丹陽侯家,就是公府王府也夠格進去。 那姐兒倆過了選,便上老太太跟前磕頭請安。老太太還是淡淡的,坐在榻上說:“既然有這個造化,就是好的,你們各自都要惜福才是。宮里頭規矩嚴,一言一行都要仔細,倘或行差踏錯,不像家里有人遷就,外頭丁是丁卯是卯,半點不容走人情的?!?/br> 清如和清容道是,“請祖母放心,孫女上宮里開了眼界,見了世面,知道謹言慎行的道理?!?/br> 清圓含笑聽著,并沒有聽見這二位jiejie悟出了保命符。單是謹言慎行哪里夠,須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明白了道理才能活得長久。 扈夫人因女兒過了選,臉上也有光,笑著對老太太道:“母親說宮里規矩嚴,我也是這么想。咱們家平時雖也管教孩子,到底不及宮里這么嚴苛。如今二丫頭和三丫頭都過了二選,眼看三選就在眼前,還需當回事才好。我托人請了尚儀局管教化的,趁著這幾日工夫,好好調理兩個丫頭,回頭進了掖庭也不至慌亂?!?/br> 老太太抬起眼皮瞧了扈夫人一眼,“你這會子還是一心送兩個丫頭進宮?” 扈夫人自然聽得出老太太言語里的不快,但也顧不上許多了,只管拿話來搪塞,“既過了選,這會兒鳴金……不也不能夠么?!?/br> 老太太蹙眉道:“怎么不能夠?傳個大夫進來,配上幾味藥,吃出一身疹子,你瞧還叫她們進宮不叫!”急急說完了,又長嘆了一聲,“你們啊,只是看著眼前風光,哪里知道里頭艱難。人的心氣兒不能太高了,人說登高必跌重,我是怕孩子受苦,送到那見不著人的地方去……” 扈夫人接住了老太太的話,笑道:“我也知道母親舍不得兩個孩子,可她們既有出路,斷了她們的前程總不好?!?/br> 說到最后,說無可說,扈夫人便依著她的計劃辦事去了。請了尚儀局的來教規矩體統,劃出個小跨院作為清如和清容的教習場。清圓有時和清和兩個經過,探頭朝里瞧瞧,那姐兒倆正在院子里頂碗呢。錯眼瞥見她們,眼神輕蔑,活像自己這會兒頂的不是碗,是娘娘的鳳冠。 清圓同清和便說笑著走開了,清和道:“人家如今是要進宮的,咱們往后見了要磕頭請安?!?/br> 清圓說:“該當的,她們高升了,咱們做姊妹的臉上也有光彩?!?/br> 清和卻大搖其頭,“我寧可不要這份光彩,不禍害咱們就不錯了?!?/br> 清圓只是笑,這種事人人心中有數,闔家似乎只有扈夫人一人覺得清如能進宮為妃,打定主意連老太太都說她不過。 對于一位全心盼著女兒登高枝兒的母親,總要成全她的一腔愛女之情,眼瞧著大選的正日子就要到了,那天早晨請晨安,扈夫人對老太太道:“明兒十三,是保成大帝的壽誕,咱們搬回幽州后,一家子還沒出門敬過香呢。老太太瞧,正值二丫頭和三丫頭參選,大丫頭和四丫頭的親事還沒個決斷,幾個哥兒過程子又要武舉……越性兒老太太領著咱們上護國寺去吧,也借著老太太的福澤,給哥兒姐兒們祈一回愿?!?/br> 保成大帝保運勢,老太太細想想,家里人口多,確實個個都有所求,便松口應下了。 扈夫人心里稱意,轉頭吩咐孫嬤嬤:“打發個人上寺里去,預先請廟祝準備好廂房,老太太過去了好有地方歇腳?!?/br> 孫嬤嬤道是,“底下人辦事我不放心,回頭我親去安排,太太只管放心?!?/br> 清圓看在眼里,隱約生出些不大好的預感來,回去的路上同抱弦說:“幾個哥哥都在學里,去不了,明兒全是女眷出行。護國寺里人太多了,萬要仔細些為好?!?/br> 抱弦疑惑地瞧她,“姑娘可是看出什么來了?” 清圓笑道:“也沒什么……才剛進薈芳園的時候,我見孫嬤嬤有些跛,想是不留神弄傷了。她是太太最親近的陪房,府外頭置了自己的產業,主子跟前雖是奴才,奴才跟前卻抵大半個主子,什么要緊的事,用得上她親去?” 抱弦經她一點撥,立時就明白過來了,“只怕太太沒安好心?!?/br> 清圓頷首,趁著日頭還沒升得那么高,走回了淡月軒。 從月洞門上進去,一條筆直的青石路直通正房,月洞門上有眉勒子一般窄窄的抄手回廊,因為有蔭頭可遮擋,寧愿多走幾步路。走了一半,正看見一個丫頭挎著漆盆往水房去,一張小圓臉兒被太陽照得顴骨發紅,瞇覷著兩眼,那眼睛仿佛被太陽粘住了,睜也睜不開。 清圓站住腳,叫了聲小喜。 小喜按了機簧似的,響亮地應:“聽姑娘的示下?!?/br> “明兒老太太要領闔家上護國寺敬香,你替我預備香燭。帶上先前手抄的《金剛經》,老太太說要拿去做功德的?!鼻鍒A一樁一樁囑咐,復想了想道,“陶嬤嬤發痧了,叫她歇兩天,明兒你跟著一道去?!?/br> 她的語調平常,小喜也不疑有他,俯首道是,“我這就按姑娘的吩咐去預備?!?/br> 清圓點了點頭,搖著團扇往廊子那頭去了。 第59章 只是天兒太熱了,這個時節正值盛夏,平常小姐奶奶們基本是不出門的,除了清早給老太太請安,余下的時候都在屋里將養。 暑氣大盛,對于怕熱的女眷們來說,七月芯兒里坐馬車,上山燒香,簡直是一場災難。輕薄的滾雪細紗沾了汗水,沉沉包裹在身上,一早畫好的胭脂花了,在臉頰上逐漸斑駁,像開裂的粉墻。正鈞的少奶奶白氏噯了聲,抽出帕子掖了掖領上的汗,她同明氏坐一輛車,新婦子才進門沒幾個月,不好抱怨,唯有蹙著眉,輕輕嘆了口氣。 正倫和正鈞是一母所生,因此兩位少奶奶是嫡親的妯娌,自然更親近些。明氏見她熱,替她打了一回扇子,心里也有些煩躁,嘀嘀咕咕道:“太太也真是的,分明是她要替二姑娘祈福,偏牽搭上咱們!說什么幾位爺要武舉,能不能高中全憑菩薩保佑了!” 白氏說話輕聲輕氣地,“說是拜保成大帝,我們家以前倒不曾拜過這尊神?!?/br> 明氏道:“她要做成她的事,自然由著她說。保成大帝民間也有人拜,只是不多,因著臨近七月十五,大家都有些忌諱?!币活^說一頭嗤笑,“咱們太太倒好,真不怕晦氣的?!?/br> 白氏淡淡一笑,打起窗上簾子往外瞧,前頭有老太太和太太們的車轎,后頭還跟著姨娘、姑娘、仆婦丫頭們。將要到山腳下了,那廟宇掩映在疊翠間,露出大片黃墻黑瓦,大約因為香火過于鼎盛了,廟宇上空盤桓著青灰的煙氣,薄霧一般,染透了大半座山體。 馬車終于停下了,人聲嘈雜地傳來,明氏和白氏相攜下車,站定了便回望,看姑娘們的車逐一停下。四姑娘的動作永遠比jiejie們慢些,清如和清容都往臺階上去了,她才舉著扇子從腳踏上下來。 抱弦上去替她打傘,小喜挎著提籃跟在一旁,她笑著說“真熱”,那煙羅紫襦裙上齊胸束著木蘭青的緞帶,被風一吹,飄飄地,像個美人風箏。 一行人進了山門,往大雄寶殿去,清圓因上回和芳純來過一回,對這寺里的一切不算太陌生,一直乖順地跟在老太太身旁。倒是清如和清容,逐殿進香的時候還愛四處看看,扈夫人叫了好幾回,也沒法子把她們圈在跟前。 老太太有些傷感,“由她們去吧,回頭進了宮,可就沒有這樣的機會了?!?/br> 扈夫人不好說什么,眉心的疙瘩卻沒能解開,到底示意彩練去把人叫回來,壓聲道:“今兒來進香的,只怕也有進宮參選的良人,我才剛還瞧見中書舍人家的小姐了。這里人多眼雜,誰知道哪里做得不是,就落了話柄!” 清如受了訓斥,不像在家時還能反一反,這會兒只得諾諾道是,暗自沖清容吐了吐舌頭。 護國寺當真是大,因著宮里曾為佛像鑄過金身,那些達官貴人們便應景兒跟著籌錢擴建。原本這寺里連經室帶禪房,統共有二十二間,后來逐年遞增,到如今竟是一百零八間的排場。香客們要是想逛,從前殿到后山,只怕要逛上大半天光景??上焯珶?,老太太又上了年紀,及到保成大帝跟前添了香燭,念了兩卷祈福的經,便帶著闔家女眷退到后頭山房里去了。 但凡大些的寺廟,都有專供貴人香客歇息的地方,那里離前頭的喧囂略遠,雖還能隱約聽見梵聲陣陣,但煙火氣不那么濃重,也不至引發三太太裴氏的哮喘。 老太太在這里還遇見了早前的熟人,當年閨閣中有過一點交情的老姐妹,如今也是開封尹家的老太君了。多年未見,各自領著家里的后輩,自然要好好結識一番。 其實各地貴婦的圈子,也像一個個小朝廷一樣,風刮得勁,也刮得快,外頭的消息,遠比你想象的靈通一萬倍。謝家連帶東西兩府的,統共有八位姑娘,但開封尹家的老太太頭一個問的便是四姑娘。 “我們家和丹陽侯夫人的娘家連過宗,前兩天聽說,丹陽侯嫡子為了求娶你家四姑娘,連差事都放下,趕回橫塘去了?”府尹家老太太邊說,視線邊在清圓身上打轉,一頭看又一頭嘖嘖,“果真是個齊全孩子,怪道呢……” 生得好看,擅勾人魂兒,要是勾著的是不成器的紈绔子弟,那身世就能拿來說事——到底妾養的,生來那樣做派;但要是勾著的是個青年才俊,且將來有爵位可襲的,那身世便可兩說了——英雄莫問出處,不怎么光彩的出身,是富貴底色上勾勒的一圈黑色滾邊,增添了層次,更顯美感。 一旁的清如即便到了現在,聽見有人把李從心和清圓攪合在一起說事,依舊反感至極。她不屑地調開視線,覺得這些所謂的貴婦不過如此,世人哪一個不生著一雙勢利眼,八字沒一撇的事,也值當她們特意問一回。 謝老太太如今對丹陽侯家倒也不巴結,所謂的好親事,在權衡利弊一番后落了下乘,便稀松平常了。 “哪里聽來的傳聞,虧你們竟信?!崩咸Φ?,“小侯爺是有急事趕回侯府,卻與我們四丫頭不相干?!?/br> 府尹家老太太哦了聲,“難不成是外頭人混傳的?那……”又瞧了瞧清圓,笑得愈發和暖了,“同丹陽侯家不成,想是要入指揮使府吧!” 這回老太太不反駁了,含糊地笑著,很有默認的意思,半遮半掩道:“我們孩子和都使夫人交好,同沈指揮使并沒有太深的往來?!?/br> 府尹家老太太登時嘖了一聲,“老jiejie竟連我都敷衍了,當初咱們在閨中可是極要好的,我什么話都不瞞你,如今你和我這么見外,可是傷了我的心了?!?/br> 老太太忙安撫所謂的老姐妹,挽了手道:“我哪里是有心瞞你,實在是親事還未定下,宣揚出去咱們是姑娘,吃虧的還不是咱們么?!鳖D了頓道,“聽說大尹家今年也有小姐入宮應選?” 府尹家老太太說是啊,“十六還要過一回選,那一選可難得很,從頭到腳連頭發絲兒都要驗過去,能入選的,大抵是個完人了。我聽說你家也有兩位姑娘參選?”邊說邊在女人堆兒里搜尋,找了半天,哎喲一聲,“恕我眼拙,貴府上的小姐們個個生得都極好,究竟是哪兩位?” 言下之意不就是人才不出眾么,放在脂粉堆里分辨不出是哪個。清如聽得冷冷發笑,老太太也不大受用,但面上總得過得去,于是招了清如和清容來,“快給大尹家老太君請安?!?/br> 姐妹兩個撤步納福,府尹家老太太忙一手一個攙起來,請姑娘們免禮,“瞧瞧,可不都是美人坯子么,果真老jiejie年輕時就好看,如今孫女們也個個花兒一樣?!闭f罷回身吩咐隨侍的婆子,“去把二姑娘叫來,給節使家老太太和太太請安?!睆蛯χx老太太打圓場,“孩子生來靦腆,不曾見過外人,難免有些畏畏縮縮的。既和府上兩位姑娘一道參選,叫她們姊妹結識結識,也請二位姑娘照應她?!?/br> 府尹家老太太說得謙虛,想來對家姑娘也不過中人之姿吧。扈夫人母女對平庸的人一向存著一點憐憫之心,畢竟人中龍鳳太少了,總要允許有不完美的存在。 謝家一干女眷也等著見那位二姑娘,都是行二的,擱在一起且有一番比較。不過幽州早前沒聽說哪家姑娘尤其出眾,眼光自然不能放得太高。誰知萬萬沒想到,仆婦引了人進來,這一見,竟是叫眾人眼前一亮。 那姑娘不過十六七歲光景,生得勻稱高挑。長相是冷而媚的,像酥山上點了一粒櫻桃,即便周遭再繁雜,她也是濁水中的一股清流,點滴之間,沁入人心。 譬如優劣勝負,這種感覺太直觀了,一眼就能看出來。清如預備好的那點憐憫,瞬間像陽春枝頭的殘雪,垮塌得徹徹底底。失敗的預感爬上來,一口氣都瀉完了,心也灰了,她忽然覺得自己參選竟有些不自量力。原本還志在必得的,如今見了這樣的競爭者,登時看清了事實,既令人憤怒,又令人不屈。 清圓瞧瞧清和,姊妹倆不動聲色地一眨眼,眼里笑意幾乎要溢出來。 老太太不由暗嘆,也不去瞧扈夫人的臉色了,只管贊嘆道:“好齊全的孩子,果然你們平時養在閨閣中,舍不得叫姑娘見人么。我竟不知道,咱們幽州還有這樣的美人?!?/br> 美什么,那么高的個子,活像只長腳鷺鷥!清如背后同清容議論,話里滿是不甘,連那頓齋飯也吃出了膩心的感覺。咬一口素雞,寡淡得沒有半絲味道,便扔下筷子,說不吃了。 扈夫人并不在意孩子的小情緒,她自有更要緊的事要辦,向老太太回了話道:“既來了,總要各處添些香油錢,再給孩子們求幾道保平安的符咒?!?/br> 老太太道好,因天兒熱,也懶于走動。該拜的佛都拜得差不多了,只等日頭偏西些,再預備回府。不過對隨行的女眷們發了恩旨,說難得出來一回,準她們各處逛逛,或去聽講經,或是求簽占卜,都由得她們。 扈夫人攜了孫嬤嬤出來,邊往廟祝的功德房走邊問:“都預備好了?” 孫嬤嬤道是,湊到主子耳畔輕聲說,“叫人喬裝成了廟里的和尚,四姑娘縱是有一百個心眼子,也不能人人提防?!?/br> 扈夫人頷首,轉頭望向香客往來的廣場,里頭不時有僧侶經過,分不清哪個是真和尚,哪個是假和尚。 先前的不安慢慢散了,既到了這個份上,只管往前走就是了。人要在內宅出了事,只怕沈潤不依不饒,畢竟上回他曾特意叮囑過。但人若在外,光天化日之下叫人擄了、劫了、尖yin了,只能怪她時運不濟。沈潤也罷,李從心也罷,若是對殘花敗柳還有興致,那才是真正的用情至深呢! 扈夫人長出了一口氣,捏著帕子邁進門檻,寒著臉吩咐了聲,“去辦吧?!?/br> 孫嬤嬤領命退身出去,人一晃,便消失在了夾道盡頭。 今天是保成大帝的壽誕,整日都有僧人誦經,那喁喁的聲浪是佛國的長歌,盛夏的時候反有令人寧靜的力量。老太太既然發了話,準許大家各處散散,清圓自然從善如流。起先和清和在一處的,后來蓮姨娘要帶清和去問卦,清圓想上地藏殿替她娘捐個神位,便中途分了道。 地藏殿離觀音殿略有些距離,她舉著團扇遮擋日頭,團扇的扇面輕薄,隔著兩層銀紋蟬紗,看見一個婆子從夾道里匆匆地來,跑得心急火燎的樣子。到了跟前忙一福,說:“四姑娘在這兒呢!我們大奶奶不知怎么,忽然肚子疼起來,這會子臉色煞白,連路都走不得了……奴婢著急給老太太和太太報信兒,大奶奶跟前只有一個小丫頭子,求四姑娘看顧片刻,咱們大奶奶還懷著身子呢?!?/br> 清圓哦了聲,“人在哪兒?” 那婆子往大榕樹的另一頭一指,“在前頭不遠的亭子里,多謝四姑娘了,我這就找老太太和太太去?!闭f著又疾步往禪房去了。 清圓目送她走遠,輕輕哂笑了聲,“真虧得她們,廢了這樣一番苦心?!?/br> 抱弦對小喜道:“你去吧,姑娘吩咐你的話,仔細辦妥了,少不了你的好處?!?/br> 小喜怯怯道是,卻又不挪步,嘴里還在囁嚅著什么。 清圓和顏悅色望著她道:“你聽話,我自然疼你。倘或你不聽我的……” 小喜一凜,后頭的話也不必聽了。昨兒四姑娘說讓她隨行,她并沒有細想,后來入夜又傳她進屋子,她只當還是上廟里進香的事,結果打簾進去,就見四姑娘在燈下坐著,手邊紫檀木的月牙桌上齊整擺了好幾件首飾。 四姑娘說:“小喜姑娘,你來替我掌掌眼,可認得這些東西?” 她踟躕著上前看了一眼,腿彎子發軟,噗通一聲便跪下了。 孫嬤嬤在一旁冷笑,“姑娘平常拿你們當人兒,對你們管教不嚴,本以為你們知道感念主子的好,誰知偏有人不愿意當人,倒惦記起主子的妝奩來。小喜,你的來歷,別打量人不知道,四姑娘寬宏大量把你留在院子里,我卻時時照看著你吶。多少回了,你偷偷摸摸往姑娘房里鉆,姑娘給你留臉面,直說丟了就丟了,并不追究你,可你倒好,竟是要把姑娘的妝匣子搬空了。是誰給你壯了膽兒?是你老子娘,還是太太?” 她嚇得抖作一團,耳朵里千萬架風車一齊轉起來,心哆嗦得要裂開一般,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 四姑娘還是很和氣的模樣,“你是家生子兒奴才,偷盜主子財物,可是要連同你老子娘一道趕出去的,你不知道么?” 她連哭帶求,“我是一時起了貪念,請四姑娘超生……求求姑娘了,我往后再也不敢了,千萬別攆我,也別叫我爹娘知道……” 可別人等了那么久,好容易拿住的把柄,到了連本帶利一齊清算的時候,哪里是你磕頭求饒就能含糊過去的。 四姑娘含著笑,那張好看的臉即便在算計人的時候,也顯出一副菩薩般慈悲的模樣。她招了招手,說“你附耳過來,我教你個贖罪的方兒”。她戰戰兢兢聽完了,四姑娘笑了笑道:“這些東西我先收著,辦得好就翻過去了,你照舊在淡月軒當差。若辦不好,就送進提刑司衙門,到時候任誰也救不了你?!?/br> 小喜欲哭無淚,太太再好,也不能代她蹲牢房。人給逼到了絕境,什么都豁得出去,今天既然事兒來了,便橫下一條心,快步往禪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