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孫嬤嬤道是,想了想又問:“那個金二,總是靠得住的吧?” 扈夫人牽唇,露出一個冷淡的笑來。 仲夏的天兒可真熱,太陽才升起來,便能感受到滾滾的熱浪了。露天的一切都熱得反光,就是那郁郁蔥蔥的樹葉,邊緣都鑲了一圈極細的金邊。 如果說在橫塘時日子還過得平常,那么到了幽州,便有如魚得水之感了。女人的娘家如何,實在是很要緊的,如今大家子聯姻都講究門當戶對,能入謝家做正頭夫人的,娘家自然不是等閑之輩。 扈夫人就有個很有根底的娘家,她父親是歸德將軍,當初上陣殺虜,策勛十轉,曾受過上護軍的功勛。如今雖上了點年紀卸甲了,但在幽州總有幾個靠得住的昔日部下。這些人不必位高權重,越是籍籍無名,越有見不得光的一些門道。他們既是官,又連著匪,為了確保自己能置身事外,活動起來比她想象的更仔細。 “放心吧,不管四丫頭是死是活,都牽搭不到咱們身上來?!膘璺蛉寺暤?,朝外看了眼天色喃喃,“十來個時辰音訊全無,想是兇多吉少了吧……” 孫嬤嬤也順勢笑著,低聲道:“為了這么個小丫頭,倒叫太太費了這些心力,想來也不值得很。四姑娘鬧到今兒這步田地,能怪得了誰,要是學學三姑娘,一應聽太太的,哪里來這一劫呢。所以說了,姑娘家心氣兒不該過高,二姑娘是正頭嫡女,原就高她一等,她偏和二姑娘過不去,何苦來!” 扈夫人笑了笑,倒是很能體諒的樣子,“年輕孩子,不吃些苦頭,哪里知道艱難?!?/br> 只是這苦頭吃得太過了,不留神就丟了性命。如今那年輕的姑娘,不知正曝尸在哪片日光下。這樣熱的天,就算找回來,只怕也不能看了。 上京的殿前司官署里,本該死于非命的清圓這刻正活得好好的。她含蓄地沖沈潤笑著,“殿帥大可放心,這是衙門辦事的地方,門戶洞開著,不會有人誤會的。我是因昨日的案子,才在這里應殿帥的訊,若是有人曲解了殿帥,清圓愿意為殿帥正名,絕不讓人背后道殿帥的長短?!?/br> 沈潤似乎不太滿意她的答復,看看手里襕袍,愁眉問:“沈某的官服披在四姑娘身上,你說他們會不會覺得姑娘與我關系密切,往后人人對四姑娘另眼相看?” 這倒引發了清圓的尷尬,其實就算沒有這件襕袍,她也分明感覺那些班直對她恭敬了許多。也是啊,上憲沒有成婚,跟前又沒有一個親近的人,逮著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孩兒,就覺得指揮使紅鸞星動,極有可能要娶這個姑娘做夫人了。 然而你不能一個個去給人解釋,她坦然道:“目下我可能會暫得些便利,但日后殿帥娶親,或是清圓許配了人家,眾人的誤會自然就消除了?!?/br> 她似乎不打算將錯就錯,字里行間和他劃清界限的初衷不改,沈潤聽了一笑,半真半假道:“他們誤會倒可解,怕只怕沈潤誤會了,將來四姑娘不好許人家啊?!?/br> 他話里有話,說完了移過視線來,悠悠乜了她一眼。清圓最怕他這樣的神氣,總覺他已經挖好了陷阱,下一步就等她落網了。和這種人打交道最累人,她只得遮掩過去,“殿帥平時公務不是很繁忙么,往后少回幽州,就不會誤會了?!?/br> 誰知這話正中了他的下懷,他煞有介事地點頭,“職上確實忙得很,我不回去,四姑娘可以過上京來。這樣也好,免了我的來回奔波之苦,果然四姑娘還是心疼我的?!?/br> 清圓絕望了,像落進一個大口袋里,無論如何都掙脫不出來。她憤然叫了聲殿帥,這一聲似嗔似怨,倒把他嚇了一跳,“怎么?” 他那雙眼睛,鮮少有將情緒表現得這么直白的時候,受驚之后的愕然,竟浮現出了一種純質的況味。 清圓見他這樣,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笑道:“我莽撞了,請殿帥見諒。我的意思是,殿帥年長我一輪,于我來說是良師益友,可殿帥總說這種叫人不安的話,我難免會胡思亂想,揣測殿帥可是因為我出身微賤,才有意作弄我。我昨日剛從刀口下撿回一條命,今日尤驚魂未定,殿帥還要一再嚇唬我,這不是趁人之危是什么?” 她侃侃說了這段話,沒有疾言厲色,臉上表情簡直如同在說家常,卻讓沈潤一時鈍了口。 他開始反思,或者真的不是時候。雖然他靠近她,便滿含引誘她的本能,但她憂心前途未卜,哪里有那心思和他談情說愛。 既然她不喜歡,那就以她喜歡的方式與她相處,他回手將那件襕袍重新搭在椅背上,正色道:“沈某從不在乎門第,更沒有因四姑娘是庶出,就刻意輕薄慢待。沈某官至指揮使,什么樣的女人沒有見過,為何煞費苦心接近四姑娘,那日在弊府的偏室里就已經和姑娘說明了,四姑娘心思玲瓏,不會不明白沈某的意思?!?/br> 他的神情變得莊重起來,清圓終于松了口氣,這樣的對話,反而讓她感覺踏實。 沈指揮使是何許人,每行一步自然都有其深意。他和李從心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李從心縱然想得簡單,至少光明磊落。沈潤則不然,他和她的多番接觸,不是在夾道,就是在偏室。偏室是什么意思,不言自明,清圓不知自己是否會錯了意,但心里的隱憂總不能排除。再退一步,如果沈指揮使當真能不顧世俗偏見,迎她一個庶女做嫡妻,那么自己是否有那個信心和勇氣,同這樣的人共度一輩子? 清圓欠了欠身,“承蒙殿帥錯愛了,婚姻是終身大事,我還需邊行邊看。請殿帥容我些時候,有朝一日,我定會給殿帥一個答復的?!?/br> 看來一時半刻想讓她松口很難,他也看得透徹,一個有主張的姑娘,遠比起那些什么都將就,什么都不挑揀的強百倍。 沈潤說好,“自沈家遭難,故人舊友個個作壁上觀起,沈某就再也沒有等過任何人的答復。四姑娘審慎,很令沈某佩服,那沈潤就等著姑娘點頭的那一日了?!?/br> 仿佛終身被預定了,這種奇怪的局面真是令人無奈。清圓淡淡笑著,不知自己是不是該慶幸,將來就算再差,也能給沈指揮使做偏房。偏房啊,又是母親的老路,她母親當年是靳家沒了人,謝紓連人帶家私都接納了。自己呢,有家爭如沒有,偏還多出許多能為她做主的人,要不是有陳家祖父母心疼她,這世上哪里有她安身立命的地方! 彼此算談妥了,楚河漢界劃出一條界限來,這樣也好。 這時甬道上有腳步聲急急傳來,一個班直通稟:“殿帥,丹陽公子求見?!痹挷耪f完,那個求見的人便出現在了身后。 李從心走得急,白凈的臉頰上隱隱泛起紅來,越過班直的肩頭看見清圓,既驚且喜地喚她:“四meimei,總算找到你了?!?/br> 那聲四meimei像投進湖里的石子,蕩起一圈圈余韻。沈潤看見清圓笑得眉眼彎彎,那種松散平靜,似乎是面對他時從來不曾有的。 他輕蹙了蹙眉,傲慢地調開了視線。心里暗暗思忖,可惜李從心供職的尚書省就在上京,自己費心知會尚書令催他到職,就是為了清圓禮佛期間不叫他鉆空子。結果機關算盡,到底繞不開,他開始考慮,要不要給這位小侯爺另謀一個差事,送到華陵做陵臺令去,應該很不錯。 作者有話要說:陵臺令:看守帝王墓園的官職。 第48章 眼見清圓好端端站在那里,那種魂魄歸體的感覺,這一輩子恐怕都忘不掉。 原本一切都很順利,應過了尚書令的點卯,今天將手上的活兒都做完,就可以回幽州去了。結果剛踏進尚書省的大門,就見一個小廝如箭般從遠處飛奔過來,及到大門前被守門的衛士攔住了,便在下馬石前連蹦帶喊:“三公子!三公子!小的是謝二爺跟前的人,我們二爺打發小的來給三公子傳話,咱們家……出大事兒啦!” 他微怔了下,腦子里飛快盤算,無非是謝節使前方戰事上出了差池,還能有旁的什么!對于謝家,他唯一的牽掛也就在清圓身上,若不是為她,謝紓的成敗和他并沒有任何關系,于是抬了抬手,讓門上放那小廝進來。 “出什么事了?”他有些意興闌珊,把手里的冊子交給底下錄事,命人先進衙門支應。 那小廝跑了一路,曬得臉色豬肝一樣,抹了把油汗叉手行禮,壓著嗓子道:“三公子,不好啦,我們四姑娘昨兒上碧痕寺為先頭姨娘做法事,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一晚上人沒回來,連著身邊伺候的也一應不見了。老太太急得沒法兒,命大爺滿城搜尋,幾乎把幽州城翻了個過兒,也不曾找見四姑娘。二爺沒轍,打發小的來給三公子報信,看看三公子有什么法子盡快找見咱們四姑娘。四姑娘在城里舉目無親的,一個年輕女孩兒走丟了,時候一長只怕要壞事?!?/br> 李從心起先看那小廝牛喘一樣,貴公子的嬌毛病發作起來,很有些厭惡地別開了臉??墒窃铰牭胶箢^,越發現不對勁,最后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把逮住了小廝胸前的衣裳問:“什么?你們四姑娘怎么了?” 小廝被他拽得腳跟離地,結結巴巴說:“四……四姑娘丟了,我們二爺打發我來……”結果話沒說完,面前的人就不見了。 胡天胡地一頓找,他很少有這樣慌不擇路的時候。身邊的人緊緊跟著他,在他身后一疊聲問:“三爺,噯……三爺,咱們到底要上哪里去?” 馬鞭上的銅鈴鐺瑯瑯留下一串輕響,把這夏日拱得愈發guntang。天上的太陽火辣辣地燒著,他忽然定住神也定住了腳,知道這樣沒頭蒼蠅似的亂撞一氣不行。所幸小侯爺讀書不怎么有興致,常把讀書的時間空余下來結交朋友,因此他在幽州也好,上京也好,人脈都經營得不錯。于是把跟前的人都派遣出去,逐一上各大衙門打聽,看有沒有接到關于年輕姑娘的案子。 那段等待的時間極其難熬,他一個人坐在屋子里,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就滋生出黑暗來。他一向是很不羈的性情,可是清圓的走失,讓他迸發出很多不好的預感。他這些年在紅塵中呼嘯來去,從沒有對一個姑娘這樣牽腸掛肚過,由喜歡到摯愛,仿佛只在須臾之間。猛然發現過去的花都成了糞土,猛然發現非她不可,這次若她能全須全尾地回來,他就打算堅定地為彼此某一個將來了。 等了又等,最終等來了她的下落,小廝進來回稟,說謝四姑娘人在殿前司。他聽完反倒怔忡了,心里升起異樣的感覺,幽州離上京幾十里,她怎么會一夜之間出現在上京?打從上次設宴開始,沈潤的行為就有些反常,如今看來幾乎可以斷定了,他對清圓存著別樣的心思。 越想越提心吊膽,他匆忙趕到殿前司官署,遠遠看見她在那座深廣的殿堂上站著,素凈的一身打扮,在薰風里沉靜得仿佛觀音手里的凈瓶。他的心終于安定下來,揚聲喚她四meimei,她聽見了,回頭望她,那眸子一瞬璨然,然后馨馨地笑起來,頗有他鄉遇故知的熟稔感。 他快步走了過去,眼梢瞥過沈潤,先去問清圓:“你還好么?” 清圓點頭,“三公子怎么來了?” 他暗暗長出一口氣,“是你二哥哥打發人來知會我,我打聽了一圈,才知道你在殿前司?!边呎f邊向沈潤拱手,笑著周旋,“我前兩日才往尚書省到任,原想著來拜會殿帥的,可惜一直不得閑。今兒倒巧,正好因這事遇上了?!?/br> 沈潤在尋常交際時,總是一張淡漠的臉,因為不需要對誰奉承拍馬,便有些目空一切的模樣。但他有他的規矩,即便對一個人有再大的不滿,場面上還是過得去的,便拱手還了一禮,“小侯爺是稀客,咱們這樣辦俗務的衙門,平時連請都請不來?!?/br> 李從心只做聽不出他話里的鋒芒,有意調開了話題問:“怎么沒瞧見澄冰?今兒他不當值?” 沈潤哦了聲,“他昨夜巡城,今早下值補覺去了?!?/br> 就是這樣干巴巴的對話,聽上去有些好笑。清圓在他們中間站著,有種芒刺在背之感,可是又不好說什么,只能捧場地笑著,很多時候這個表情可以緩解尷尬??墒巧驖櫩戳怂谎?,似乎很不理解,“四姑娘今日心情大好啊,難道沈某說的話很有趣么?” 這下她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了,恍惚想起之前那位炮仗似的二嬸子蔣氏也曾質疑過她,說她整天笑嘻嘻的,一看就沒安好心。 她無奈地摸了摸臉,“我天生就是一副笑模樣,再說歲月靜好,沒有什么可讓我哭的?!?/br> 歲月靜好?昨晚險些栽在賊人手里,才過了一夜罷了,那種陰霾便消散了么?不過一個閨閣里的姑娘能有這樣的心胸,就算尋遍整個京畿也找不到第二個。他忽然生出一種由衷的自豪感來,這女孩兒如此與眾不同,不愧是他看上的人??! 李從心更急于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對清圓道:“四meimei,眼下謝府上下正滿幽州找你,我聽說你連日都在寺里替你母親超度,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忽然往上京來了?” 清圓面上倒還如常,只道:“昨晚的法事做得晚了些,將近戌時我們才從寺里出來,沒想到半路上遇見了一伙強盜,殺了一個小廝,還想殺我們。我原以為這回難逃一死了,多虧殿帥路過救了咱們,將那伙強盜也抓了起來。如今這案子和旁的案子還有牽連,要咱們的證供來指證那伙賊人,這會兒已經問完了,殿帥說旁的也沒什么了,過會兒就能放咱們回幽州?!?/br> 其實都是官場上行走的人,事實是否有所隱瞞,李從心未必分辨不出來。她沒有將內情全部告知他,他心里還是有些遺憾的,只是不能再追問了,便頷首道:“我正好也要回幽州,我送四meimei回去,也好向你二哥哥交差?!?/br> 清圓正待說好,卻聽沈潤淡淡扔了一句:“四姑娘是閨中小姐,不明不白在外待了一夜,就這么回去,只怕堵不住悠悠眾口,對姑娘的名聲也不利。沈潤和令尊同朝為官,看在節使的面子上,也要親自向老太君告知始末才好。請四姑娘少待,沈某交代了官衙內的公務,便送四姑娘回幽州?!?/br> 他說完,負著手往外去了,錯身時不動聲色的那一瞥,很有嘉許的意味在里頭。 清圓不由有些懊惱,她先前對李從心的那番解釋,在沈指揮使聽來大概很受用。所謂家丑不可外揚,深宅里頭拿不住把柄的罪過,還是不好輕易告訴外人的。李從心在她眼里終究是個需要字斟句酌的外人,即便他先結識了她又如何,外人還是外人。 所以回幽州的路上,就形成了一個比較古怪的局面,沈指揮使和小侯爺一左一右在前面開道。兩個人都很有身份,兩個人的隨從都不少,因此這隊伍綿延得很長,簡直像圣人出巡般壯觀。 抱弦打起窗上簾子看了看,“他們這是做什么?” 清圓搖搖頭,表示答不上來。 “這樣倒也好,有沈指揮使和三公子一道送姑娘回家,看誰還敢為難姑娘?!北曳畔潞熥?,輕輕笑了笑,“姑娘總算苦盡甘來了?!?/br> 苦盡甘來?清圓咀嚼著那個詞眼,最后苦笑了下,太遠太遠了。眼前的熱鬧就像除夕的那場煙火,卯足了勁兒綻放,把一年的璀璨都燃燒完了,最后各自散了,還剩下什么?滿地冰涼的灰燼罷了。 抱弦伴在她身邊也有半年了,半年的朝夕相處,對她的性情還是了解的。如果四姑娘如二姑娘一樣不知輕重,只怕姐妹四個里頭,她會是頭一個出嫁的。嫁得早,未必就嫁得好,女孩兒家的出身不能自己選擇,但在選婿上頭尚有三分拿主意的機會。四姑娘是個時刻保持清醒的人,就算面上看著自己成了香餑餑,也不能因此昏了頭。抱弦曾擔心她迷失,擔心她一門心思在這兩個中擇一個,如今看來這種擔憂是多余的了。 “只是可惜,這回鬧出了這么大的動靜,沒能拿住太太的把柄?!北也粺o遺憾的輕嘆,“如今想想多兇險,要不是沈指揮使,咱們這會兒怕是成了刀下亡魂了?!?/br> 清圓沉默良久,拇指在團扇的象牙柄上細細地摩挲,半晌道:“這回不成,還有下回,如今雖沒撕破臉,但各自都心知肚明,端看誰更沉得住氣。不過這件事到底驚動了殿前司,太太未必沒有顧忌,這程子想是會暫時隱忍,再過陣子怎么樣,就不知道了。我昨兒夜里也細想了想,內宅中的事要靠外頭大是大非來定奪,到底架勢擺得太足,牽扯的人也太多,不定哪里就出了岔子。內宅的事還是要內宅解決才好,太太當了這么些年家,就一點兒錯處也沒有么?”她一頭說,一頭又一笑,“就算是一點兒錯處也沒有,這么大的家子,人口多,花銷又大,哪能擔保個個院里都太平無事,你說是不是?” 抱弦看著她主子,莫名心里就踏實下來。也是啊,幾十年的當家主母早練成了精,倘或那么容易叫人拿捏,不至于讓蓮梅兩位姨娘做小伏低那么多年。扈夫人這頭籬笆扎得緊,未見得兩個兒女也諸樣妥帖,橫豎四姑娘有的是時候,她是七個兄弟姊妹中年紀最小的,年紀最小,見證便越多,二姑娘要許人家,大爺眼看要秋闈,大奶奶剛懷了身子,大爺房里的小姨奶奶又才進門…… 抱弦露出個了然的笑,抬手徐徐給她打扇子。扇底香風微送,清圓受用起來,揉了揉眼睛道:“我困了……” 白日冗長,馬車輕搖,搖得久了是要犯困,抱弦讓她靠著自己,四姑娘便乖乖窩在她肩頭。車外日光融融,她的劉海輕薄而柔順地覆在額上,恰擋住了那雙彎彎的眉。這樣柔弱無依的孩子,被迫工于心計,不是她之罪,是謝家種種不公的罪過。 從上京到幽州,畢竟路程不算近,將要入夜的時候,一行人才到謝府門上。 薈芳園里的老太太幾乎已經不抱希望了,等了一整日,派出去的人回來了一造兒又一造兒,一會兒回稟城里紙扎鋪子都問遍了,沒人見過四姑娘。一會兒又說往碧痕寺必經的路上有血跡,好大的一片,活像一個人放光了全身的血,都流到路邊的蘆葦蕩里去了。老太太坐在背陰的地方,臉色深沉也如陰霾,只是這陰霾里浮起了一絲愧疚的味道,喃喃說:“早知今日,當初不討她回來倒好。四丫頭在咱們家半年,這半年里我這嫡親的祖母也虧欠了她不少……真是不少啊,為她父親的事,孩子跑前跑后,拋頭露面……現在想起來,真是對不住她?!?/br> 內宅的女人們已經準備開始哭了,東西兩府謝訓和謝憫的夫人得了消息也來候著,一個人活著的時候不管是否招人待見,一旦匆匆走了,總能引發無數的不舍和遺憾來。 蔣氏拿帕子掖淚,含沙射影地說:“四丫頭真可憐見兒的,自小沒有娘,陳家雖疼愛,到底隔著一層肚皮,能仔細到哪里去!后來認祖歸宗,祖宗是認了她,活人到底沒認她,好吃好喝輪不著她,連好親事也得先緊著人家?!?/br> 蔣氏在謝家一向是個討嫌的角色,她心里有話不忌諱說,大家排擠她之余,又拿她沒辦法。 要是換了以往,老太太必定要堵她的嘴,可今兒卻覺得她說的沒錯。四丫頭倘或真有了三長兩短,那小小的庶女就不是個蜷曲在內宅的小丫頭了,不管她成神成鬼,都是叫人畏懼的。 清如因蔣氏的指桑罵槐義憤填膺,原要發作起來,但被清容悄悄拽了衣角,話到嘴邊又勉強咽了回去。也罷,活著的人何必和死了的計較,這會子說得再好聽都是馬后炮。要不是這種場合斗嘴不好看相,她很想敬蔣氏兩句,當初要接四丫頭回來,是誰一口一個棺材子兒?如今人沒了,倒來充慈悲,真真一張嘴兩片皮,愛橫著說還是豎著說,都由她了。 清和因同清圓交好,實在不愿意清圓最后落得這樣下場。她們母女在寒香館里私底下也議論,這一向都好好的,偏太太打發她上碧痕寺的當口遇了強盜。若說巧,也委實太巧了些,可這話沒憑沒據的,到底也不好說,清和瞧了扈夫人一眼,又瞧瞧老太太,“祖母,眼下人還沒找到,喪氣話說得過早了些。還是加派人手往臨近的鄉鎮去探探,萬一能探著消息也不一定?!?/br> 扈夫人掖了掖發燙的眼角,手絹擦拭了太多回,即便沒有眼淚,那處也經不得揉搓了。她不等老太太說話便長嘆了一聲,“找還是要找的,能派遣的人手也都派出去了,可人丟了一天一夜,只怕兇多吉少。再則一個年輕女孩兒,遇上這種事……” 一天一夜里什么事不能發生?說得難聽些,回來不如不回來。謝家門里哪里容得下不貞潔的姑娘,要是宣揚出去,闔家的臉都沒處放了。 這就是簪纓大族的取舍,家族的名聲遠比一條性命更重要。話到了這里,也說出了大部分人的心聲,這會兒大家盼的不是喜訊,反倒是噩耗。 院子里開始掌燈了,一叢叢的燈籠升到滴水下,銀紅的細紗,傾瀉下滿地胭脂的水色。 忽然外面甬道上傳來腳步聲,那匆促的一串,激起所有人一身細栗——想是有新消息了,是什么消息?最壞的,不過認尸吧! 老太太幾乎把那種場景在腦子里預先演練了一遍,自覺愧對清圓,若是要認人,這回一定要親自去。 小廝的灑鞋終于踏進了門檻,所有人都巴巴地看過去,老太太站起身問:“怎么樣了?” 小廝的臉上忽而綻出大大的笑,那種笑在燈下是詭異的,諷世的。他輕快地唱了個喏,“給老太太道喜,咱們四姑娘回來啦!” 第49章 原本預備放聲大哭的人都頓住了,像河底忽然翻滾起一團氣泡,中途散了形,分裂成無數細小的碎片,滾到河面的時候已經毫無威力,不過沙沙一片輕響,就消弭于無形了。 扈夫人霍地站了起來,額角禁不住一陣狂跳,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急急又追問了一遍,“回來了?怎么回來的?” 其實她更想問的是,人究竟怎么進的門,是橫著的,還是豎著的。 清如惶惶地,不知為什么十拿九穩的事還會陡生變故。然而不能問,小廝說:“是殿前司指揮使沈大人,并丹陽侯家三爺一道送回來的。這會子人到了門上,這就往園子里來了?!彼匆娝赣H臉上的表情從遲疑到不解,從驚恐到歡喜,每一絲變化都像有個大碾子在推進,她看著看著,看出了強顏歡笑下,一種毛骨悚然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