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節
沈晝葉跑過去,溫暖地說:“和人聊著天走過來的。我來探班不好嗎?” 陳嘯之一瞬沉默。 下一秒他大步向沈晝葉走去,那步伐堅定不移,將身上風衣一脫,圍上女孩肩頭。 然后陳嘯之冷冷地說:“你還要不要命了?穿件毛衣就往外跑?不嫌冷?” 沈晝葉裹著他的衣服,鼻尖被凍得泛紅,笑瞇瞇地說:“冷呀,所以來搶你的外套啦?!?/br> 陳嘯之:“……” 那句話簡直膨脹到了極點,沈晝葉卻說得毫無愧意,陳嘯之面無表情地看了沈晝葉一會兒,然后將風衣用力一攏,把小混蛋裹在里面。 小混蛋眼眉彎彎,像被折疊又被花汁浸潤的晨星,簡直是最招他疼的模樣。 陳嘯之:“……” 沈晝葉暖融融地說:“比我的暖和?!?/br> “屁話這么多,”陳嘯之惡狠狠道:“小心我揍你?!?/br> 他兇狠地說著,把自己長圍巾扯下來,小心翼翼地裹住了面前像小山雀一樣的女孩子。 - ………… …… 十一月末,窗外冬陽燦爛,寒風凜凜,辦公室里暖氣十足,摻雜著一股高樂高香味。 室內,沈晝葉小聲抱怨:“我不要喝高樂高。憑什么你喝咖啡我喝高樂高,太小屁孩了……” 陳教授泡水的動作一頓,冰冷道:“你胃炎好了?” 沈晝葉秒慫,片刻后小聲道:“不是胃炎,是十二指腸潰瘍……” 陳嘯之瞪了她一眼,沈晝葉立刻沒了聲響。 陳教授將熱高樂高放在姓沈的嬌氣包面前,自己卻也沒磨咖啡,照顧嬌氣包脆弱的小情緒,只倒了杯熱水,回到桌前,眼神專注地盯著屏幕。 沈晝葉趴在茶幾上,一顆毛茸茸的腦袋一點一點的,過了一會兒整個人都軟塌塌地埋進了紙堆里。 “只只,”沈晝葉埋在紙堆里,小聲說:“晚上吃什么呀?” “我晚上吃個卷餅就ok?!标悋[之說。 標準回答,他什么都不愛吃。沈晝葉無聊地滾了滾,鉛筆滾到了地上,陳嘯之忽而擰起眉毛道:“你怎么老窩在我辦公室里,你不是自己有辦公桌么?” 沈晝葉委屈巴巴,覺得陳嘯之很兇,趴在紙堆里沒說話。 兩個人靜默了許久,陳嘯之又問:“這兩天有什么進展?” 沈晝葉說:“……還在設法找我們的推測3-b的理論基礎?” 陳嘯之說:“一直都沒動嗎?!?/br> 陳嘯之那句話并無責怪的意思,只有悵然??蓛蓚€人之間氣氛仍是突然變得十分別扭,一時寂靜無比。 沈晝葉望著天花板上,如河流流淌的光點。 她想起自己年少時在自己房間里思索的問題。那一個個在動手和腦內實驗推演中度過的下午,日頭逐漸變得金黃而纖長——沈晝葉曾享受這個過程,憑借自己去推演她眼中稚嫩的宇宙。 亞里士多德,四種基本元素。第谷,雙中心假說,璀璨的超新星。牛頓的經典力學,涇渭分明的時間與空間……和愛因斯坦令時空重回混沌的相對論,以及將宇宙物質徹底解構的量子力學。 她曾享受這樣的下午。自己踩著思想的巨人們的步伐前行,摸索他們眼中的宇宙萬物,感受自己的思維和遠古巨人們契合的瞬間,迸射出的火花。 可是如今,他們終于走到了巨人們的腳步盡頭,前方是一片混沌泥濘的荒野,再不會有火迸射而出。 一切的路,都需要他們自己走。 “……只只,如果我們走入了誤區怎么辦?”沈晝葉打破沉默。 陳嘯之靜了許久,答道:“這問題沒有回答的意義?!?/br> - 陳嘯之和過去一樣,心里一旦有事,就會變得非常沉默。 沈晝葉知道這點是因為他在競賽決賽前就這樣,那段時間她說什么陳嘯之都用簡單句回答,仿佛大腦不堪兩端轉的負荷似的。 十年沒有改變什么。沈晝葉喜歡窩在陳嘯之辦公室辦公——她對陳嘯之這人有天然的好感,和他湊在一起就開心,陳嘯之不趕她,沈晝葉就在那里生根發芽。 只不過沈晝葉總覺得,他們兩人的關系有種奇怪的寡淡。 ——仿佛兩個人中間還有一層透明的膜。 好像她能摸到陳嘯之的體溫,碰到的卻不是他的皮膚。 十二月初,臨近學期的結束。 臨近期末,學生連吃飯的時間都不放過,在餐廳里讀書的讀書復習的復習,早已超脫了本科境界的沈晝葉坐在餐廳里,百無聊賴地用叉子戳一根德式香腸。 灣區的冬天雪不多,枯葉蕭蕭落盡,寒風凜冽。 陳嘯之坐在她對過,在陽光里以餐巾紙擦拭嘴角,問:“吃飽了?要不要再加點蛋糕什么的?” “……不了,”沈晝葉發著呆說:“今天不是很想吃?!?/br> “一會兒我打包一個,”陳嘯之堅持道:“免得你下午跟我嘰歪,我還得出來買?!?/br> 沈晝葉:“……” 沈晝葉有心想問問他你是不是把我當豬喂了,怎么跟我在一起就滿腦子喂豬大業……卻沒說出來,跟著陳嘯之起了身,去打包蛋糕和下午的飲料。 沈晝葉跟著他走在回辦公室的路上,雜亂的思緒填滿腦海。 ——總覺得有隔閡。 沈晝葉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側過頭去看陳嘯之:陳嘯之敞懷穿著夾克,手里提著小蛋糕盒,目光落在別處。 ——至少和小時候比起來,他們現在的距離遠得多。 十年前,他們期末考試結束,跑去什剎海溜達。一行人美其名曰要給小美國人見識一下老四九城,最終陳嘯之在后海被小偷偷了錢包,一伙初中生在傍晚時分凍得哆哆嗦嗦跑進麥當勞點薯條取暖,那麥當勞小的很,魏萊嘲笑陳嘯之小氣,然后搶自己小同桌的熱可可喝。 回家時身無分文的班長和她一起坐公交,車上人多擁擠,于是班長十分在意地將自己的小女朋友護在胸口。沈晝葉還記得他那天穿的羽絨服的質感——更記得他們在車上聊天,談天文地理,談宇宙星河,談自己青澀的人生。 毫無保留。和現在截然不同。 有人說:「二十五歲的我們已經無力走進一段全然親密的關系了。我們經歷了太多,人生疲憊,再也無法像十五歲那樣親密地愛人。童年,少年,那些時代都很好,嬉笑打鬧,愛一個人就想將自己剖開,將全部都無保留地交給對方?!?/br> 二十五歲的沈晝葉側過頭去看陳嘯之,他卻正在看著另一個方向。 十年的歲月,他們早已是和當初完全不同的人。 「可是,那些時光一去不復返?!?/br> 那人的聲音在她腦海中回蕩。 天朗氣清,沈晝葉在清朗冬陽里看向向前走的陳嘯之,看著他挺拔堅毅、截然不同的背影,甚至沒有底氣去否認。 - 沈晝葉的csc項目是兩個學期,十二月,正好是它的一半。 美國的大學放假時間與國內截然不同:斯坦福的秋季學期從八月開始,十二月中旬結束,寒假不過兩三周,正好將圣誕與新年包括在內。 一個學期,四個月。 不愛鍛煉的沈晝葉多了個晨跑的習慣。她每天六點起床,沿著stanford ave跑將近三公里去辦公室,有時甚至會跑去游泳館門口等其開門,但不進去游,只是在長凳上坐著,等陽光映亮胡佛塔頂,白鴿騰飛。 世人只見到那些聚光燈下的科學家,看到他們驚人的成就、改變世界的壯舉,無人見到他們背后的——不,他們身后埋葬的人的艱辛。 「埋葬?!?/br> 這詞并不夸張,這世上有那么多搞科研的人,無論是學生老師還是研究員,無論是私企還是大學體制內,無論是重應用還是重理論……有人焦慮到需要吞藥度日,有人每年尋求數次心理干預,有人晝夜顛倒做實驗搞垮身體,有人被感染、被工傷,也有人掙扎在溫飽線上,在夜里望著熟睡的妻女落淚。 ——歷史卻只能記住愛因斯坦,記住屠呦呦和楊振寧。 可是這群體不止有這些頂尖的巨人,更多的是默默無聞的大多數。大多數里有胡坤,有肖育眾,有陶崇園,有王澎,有萬千來不及讓歷史銘記的人。 這些默默無聞的人中,自然也有沈晝葉,也有陳嘯之。 這一個千年,歷史又會記住誰?沈晝葉曾在晨跑時胡思亂想。 然后腦海中的她自問自答: ‘誰都不知道,我們連明天都看不見?!?/br> - 于是焦慮所致,沈晝葉心事重重不停掉秤,吃飯也吃不好——癥狀比她碩士時期跑實驗室事務更甚。陳嘯之敏銳地覺察了她的不對勁,立刻從只給她帶早飯變成了一日三餐都帶,什么溫水牛rou什么魚羹什么香煎蝦,變著法子地飼養。 但是毫無成效。沈晝葉本來就小的體格,在焦慮之下變得更瘦削。 科研從不是易事,伴隨而來的是刻骨的焦慮和惆悵;這一群體的自我調侃下,隱匿的是名為痛苦的冰川。 - 十二月的某一天,沈晝葉坐在陳嘯之的桌前,核對桌上貼的校歷。 “……下周五,”沈晝葉愣愣地說:“就放寒假了誒?!?/br> 陳嘯之兩指揉著太陽xue問:“……是啊。沈晝葉你過來看看,我期末放上這么道計算題會不會太難了?” 他在出期末卷子。 沈晝葉實在理解不了這幫當老師的為什么這么愛拖,期末卷子永遠都拖到下印前一天才定稿——好在這門課陳嘯之自己說了算,不至于被別人追著打。 沈晝葉湊過去看了一眼,是在給定晶格常數a的二維近自由電子近似的費米面上,給一個位于第一布里淵區的點,再給定倒格矢k的傅立葉展開系數uk,第一問讓學生求費米能,第二問要求學生討論費米面進入第二布里淵區時uk所滿足的條件的大計算題。 沈晝葉:“……” 沈晝葉沉吟片刻,得出粗略思路,篤定地說:“不難,你放吧?!?/br> 陳嘯之滿臉懷疑,將題粘進了word。 wrx于是粘人精沈晝葉順勢在陳嘯之身邊坐下,蹬掉靴子,穿著小絨襪踩在他的沙發上。 陳嘯之面無表情看她一眼,將女孩子兩只腳拉到自己腿上,隔著襪子揉了揉她冰冰涼的腳趾,以自己的大腿給她取暖。 那溫度十分熨帖舒適,沈晝葉舒服得想撒嬌,還想抱抱他的脖頸,但是卻沒敢。 ——她感受不到陳嘯之容忍的信號。 陳嘯之這人攻擊力有點強,沈晝葉還沒摸準二十五歲版的脾性,加上他又一直刻意保持著距離似的,沈晝葉連動他都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