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節
冬日初臨, 早上吐出的第一縷氣已經化成霧。 陽光照耀在教室地上,如積水空明。沈晝葉坐在圖書館角落一排,前面盡是來寫論文作業的學生, 手機微微一震。 沈晝葉那時正把自己的東西一樣樣往外搬, 聞聲將手機拿起來看, 消息欄里是陳嘯之發來的一張圖片,里面是她買的屎藍色純色圍巾,配文一行: “就你這破審美?!?/br> 他都不用發語音,句號里都充滿了輕蔑。 沈晝葉:“……” 不是說好了買什么都不嫌棄嗎,現在連我審美都一起罵,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我把我最愛的卷福色圍巾挑給你你還挑三揀四——沈晝葉十分生氣, 恨不得跑到屏幕對面掐死那個正準備去上課的陳教授, 最終卻礙于他是老板,只發了個小黃雞表情包, 表達了一點微不足道的憤懣。 陳嘯之沒回, 應是開始上課了。于是沈晝葉坐在圖書館,開始苦悶地進行第三十二次推演。 ……毫無頭緒。 連一丁點都沒有。 沈晝葉覺得自己的課題已經陷入了怪圈:必然有問題,但不知道在哪。他們沒設計出新的實驗,因此只是單純地建立假設并進行推演,但人的思維一般都在重復自己,就像數理化考試時, 自己很難檢查出自己的漏洞一樣。 先不提她和陳嘯之這種恨不得得空就思索的頻率,舉個通俗易懂的例子:讓他倆去做自己初高中時的卷子,哪怕隔了個十多年,解題的思路也還和那時的自己近似。既不會因為那時用泰勒現在就用洛必達,也不會那時用了夾逼現在就用麥克勞林……沈晝葉在前些年過年輔導表弟時拿自己的高二卷子試過一次, 比對的結果,解題思路和當年的自己相差無幾。 ——自己沖不出自己思維的誤區。 面前的公式和拉丁字母看上去像極了嘲諷的笑臉,沈晝葉用鉛筆一一點過,確保目前的進展準確無誤。 下一秒,一個書包砰地落到沈晝葉面前。 她抬頭看,看見一個熟悉的面孔,還有他一笑露出的滿口白牙。 “加勒特?”沈晝葉一愣道。 加勒特笑了笑,道:“好久不見,快兩個月了吧?!?/br> - 圖書館禁止喧嘩,尤其是逼近final的時候,圖書管理員揮著雞毛撣子巡視苦逼大學生,想談話必然要出門去。 加州稍稍有些冷了,冬日氣溫不高,green library外朱紅噴泉嘩嘩作響,沈晝葉沒穿外套,摩挲著手里的熱咖啡,小心翼翼地將毛衣領往上拉了拉。 “你為什么沒回我的短信?”那西班牙裔的青年問。 灌木掩映,晴空湛藍。 沈晝葉笑了起來:“我還以為你以后會繞著我走呢?!?/br> 加勒特:“這打算我也有……但是既然在圖書館見到了你,就說明我能得到個答案。還是你不打算告訴我?” 沈晝葉撓了撓頭,十分直白地道:“……答案有的。最簡單的答案是,我對你其實,沒感覺?!?/br> “……” “我說話很直不會迂回,所以對你道歉?!鄙驎內~謹慎地措辭了一下:“你的確是很不錯的男人,但我對你真的沒感覺。我本來……是想接觸看一看,能不能找到一點兒……但是,做不到?!?/br> 加勒特眉毛微微挑起,示意她繼續說。 “這樣對你是不公平的?!鄙驎內~委婉地說:“而且……” 加勒特一愣。 而且,她經歷了那場夢:夢里有溫柔無垠的宇宙,小小的晝葉,她的童年與少年時代,在水中浸泡的夜晚,還有那個跨越時空的擁抱。 但是沈晝葉終究沒說出來。 加勒特半天沒說話,頗為納悶地道:“……我長到這么大,還沒在女孩這吃過這種閉門羹?!?/br> 沈晝葉聽出他語氣里的釋然,眉眼一彎,笑道:“來走走么?我給你講個故事?!?/br> - 沈晝葉和加勒特走在克羅瑟小徑上,她小指尖凍得通紅,側過頭去看那棕頭發、個子高大的年輕人。 加勒特示意她說。 “我只談過一次戀愛?!鄙驎內~溫暖地開口道,“和一個我五歲那年認識的一個男孩?!?/br> 她笑起來輕融融的,眉眼彎起時令人想起陽光下的麥穗,萬里金黃麥田。 加勒特說:“不可能——”然后他的聲音停在了那里,懷疑地看向沈晝葉。 “太多年了,我都快忘光了,”沈晝葉誠實地說:“但我和他同齡,我生于四月的春天,他是年初冬天生人,他是我人生第一個關系那么好的玩伴?!?/br> 加勒特:“所以你是五歲初戀……?” “當然不是啦?!?/br> 沈晝葉笑道:“才五歲呢,那可算不上初戀,本來就是個四處撒歡的年紀。他一開始對我很壞,可能是男孩對女孩天生抵觸……畢竟我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戳一下就一個骨碌,一點也不好玩,不是個討他喜歡的小伙伴?!?/br> 加勒特:“?” “但是?!?/br> 沈晝葉停頓了下道:“……但那只是開始,后來我說什么他都會努力去做,我說我想去哪哪玩,無論多遠,他都敢帶我去,手拉手?;貋砗笏羞^錯都由他來扛,明明是我出的主意,他一定要把罪責都攬在自己肩上,說我會被打死……為此被他爺爺打了多少次來著……” 沈晝葉想了想,有些害羞地笑了起來:“……我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很多次?!?/br> 加勒特沉默。 然后沈晝葉想起那個小小的男孩,羞赧道:“可是分別的時候,是我第一次看他哭?!?/br> “他從來沒哭過……我小時候都懷疑他沒這個功能,淚腺壞掉了?!鄙驎內~步履跳過紅杉,努力拼湊著那段記憶,說:“我抽抽嗒嗒哭鼻子說我不想走,說我想和只只一起玩,他就跟我一起嚎啕大哭,說他要和我一起上小學?!?/br> 加勒特:“……” “很幼稚吧?”沈晝葉笑道:“那年紀就是這樣的?!?/br> “我后來只是依稀記得我有過那樣好的朋友,記得五歲那年我們愛著彼此……是孩子能擁有的最純粹的愛意,和男女之情無關?!?/br> 加勒特問:“你們后來又相遇了?” “是啊?!鄙驎內~在陽光下點了點頭,笑道:“后來又遇到了,他在十五歲那年,成為了我的初戀?!?/br> “……” “——他是我第一任男朋友?!鄙驎內~莞爾道:“也是唯一一任?!?/br> “我那時候很愛他?!鄙驎內~說:“他也很愛我,我看他的眼就能明白這一點??墒俏覜]有能去比較的對象,畢竟他是第一個?!?/br> “……因此,我和他分手的時候,想都沒想過……” “從此再也不會遇到第二個,讓我怦然心動的人?!?/br> 帕羅奧多晴空萬里,冬日北風穿過沈晝葉一頭卷發,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靴子尖兒,努力沿著一條筆直的輔助線向前走,抱著的咖啡已經涼了。 加勒特沉默了許久,道:“這不公平?!?/br> 沈晝葉垂目,輕聲道:“……感情上從來沒有公平?!?/br> 路上全是下課的學生,雪白大鳥飛掠胡佛塔,兩個人影子并著肩,沈晝葉看見自己的影子穿過細長樹枝。 “所以你是一直忘不了他么?”加勒特突然不依不饒地問:“那個男孩好到十年都忘不了么?——真的那么好的話,那你為什么會對我笑?” 沈晝葉一愣:“笑?” 她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我向你丟飛機的那天?!奔永仗噩F出一絲不忿,咬牙切齒道:“就是那節課,你對著我笑的樣子。別想抵賴,你為我動搖了?!?/br> 沈晝葉那一瞬感到心里發空,連胃都絞緊了。 加勒特說的是真的,動搖也是真的——可那原因卻與他無關。沈晝葉有點想哭,堪堪忍住,低聲道: “……你寫下的那首詩,還記得嗎?” 加勒特:“?” “你說我的眼睛就像風暴卷起的黑葉?!鄙驎內~道:“……那是巴勃羅的詩?!?/br> “……他也這么說過?!?/br> “……” 沈晝葉茫然地往前走,鼻尖兒發酸,覺得自己對陳嘯之太執著。這么多年中,似乎陳嘯之毫無負擔地在外瀟灑,唯有沈晝葉在做苦行僧。 ——可感情從不平等。 …… 陽光灑在他們身后,前方sequoia hall有個cs的講座,一群學生絡繹不絕地往里進,他們頭頂鳥影飛越人間。 “你說得也太童話了?!奔永仗亟K于開口說道,他聲音平和,卻又帶著絲顫意:“……怎么搞得像你為他而生一樣?!?/br> 沈晝葉笑彎了眼睛,問:“是嗎?那為什么不能是‘他為我而生’呢?” 加勒特停頓了下,冷漠道:“……隨便你?!比缓笏肓讼?,又不平地說:“而且,前提是這段感情持續到了今天——五歲的感情真的能持續到二十五么?” 沈晝葉軟軟地笑了笑。 胡佛塔側白鳥成群飛過,冬日晴空萬里。 …… 沈晝葉在教學樓樓前停下,說自己要進去拿東西再回圖書館,和加勒特道了別。她再回去的時候加勒特會換一個座位,以后見了面也不會打招呼……前提是見面的話。 沈晝葉明白,自己對加勒特來說,只是一場粗糙的怦然心動。 沈晝葉目送加勒特離去,然后揉著凍得發紅的小指頭哆哆嗦嗦上樓。教學樓里有空調,溫度卻不高,樓梯里依稀傳來學生們討論問題的聲音。 她只裹著一件白色的毛茸茸毛衣,小心地站在小教室外,踮著腳向里看。 這是一節小班討論課,只有十幾名學生,而且已經上完了。講課的教授——陳嘯之,兩指夾著白板筆,往黑板上寫著什么??恐雷拥乃贻p銳利,襯衫袖口挽了兩截,寫板書時肌rou線條流利緊實,目光專注如星。 怎么看,都是沈晝葉夢中的樣子。 沈晝葉越看越喜歡。 …… 下課,同學們收拾東西往外走,陳嘯之披上外套,第一時間拿手機回沈晝葉消息,正打著字又抬起頭,迭然看見在門外等著的小青梅。 陳嘯之:“……” 他要回消息的對象在陽光下,溫溫甜甜地笑了起來。 陳嘯之吃驚道:“wrx你不是在圖書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