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沈晝葉抱著自己的小本子和ipad,安安靜靜地跟著陳嘯之下了樓。 晚夏加州,茫茫白白雨霧潑散開來,榕樹氣須被雨濡濕,風吹過美洲大陸的白月季。樓梯間里靜謐得只剩三樓大型儀器運行的嗡鳴。 沈晝葉突然想起那年隆冬,她曾經也是這樣跟在陳嘯之身后。 十五歲的陳嘯之裹著厚重的羽絨服,走在酒店逼仄的安全通道里,他將沈晝葉擋在身后,賓館的門打開的瞬間風雪不可避免地灌入,那時的陳嘯之轉過身,把她輕輕摟在懷里。 ——可那不是個擁抱。 十五歲的沈晝葉甚至沒有在里面感受到他擁抱的沖動。 可是后來沈晝葉才逐漸回過味來,那摟抱的動作,是十五歲少年下意識的保護。 ……從風雪,從人世。 十年后的沈晝葉閉了一下眼睛,盡力遺忘那一年的冬天。 暴雨落在窗戶上。長大成人的陳嘯之手里拎著把長傘,沿著一條極其相似的臺階走下去,然后推開了位于一樓的門。 晚夏濕潤的風如山海般灌進樓梯間,花壇中的月季花如星辰般四散開來。 馬上要上課的陳教授啪地撐開傘,走進雨里,沈晝葉摸出自己的小雨傘,抱著自己的pad咔噠了兩下——那傘紋絲不動,像是里面的零件卡住了。 沈晝葉:“……” 沈晝葉拼命推傘柄,發現根本推不動,求救地看向陳嘯之。 陳嘯之:“?” “……傘卡住了,”沈晝葉倉惶地道:“確實用了挺久的,估計是有零件卡在里面了?!?/br> 陳嘯之冷淡地哦了一聲,拿過那把傘推了兩下。 男人的力氣畢竟大些,他一推——兩點紅銹掉了下來,傘體發出了危險的嘎吱聲。 沈晝葉:“…………” “傘就別拆了吧,”沈晝葉慘淡地說:“應……應該是修不好了吧?” 陳嘯之怒道:“這種破傘不能早點兒扔?你窮得揭不開鍋嗎?” 沈小師姐期期艾艾地搓搓爪子:“……沒這么慘,組里還是給不少錢的,不幸中的萬幸。但、但是……” “……但是現在肯定沒空了,”沈晝葉羞恥得耳朵都紅了,幾乎是哀求地道:“……能、能蹭一下你的傘嗎……?” 雨中,拿著傘的陳教授危險地瞇起了眼睛。 沈晝葉:“……” 沈晝葉站在樓門口小平臺上,瑟瑟發抖地改口:“能、能蹭下你……您的傘嗎?正好我們也順路……” 陳嘯之皮笑rou不笑地笑了下。 你媽的,什么垃圾人。 “——老師,老師?!鄙驎內~幾乎就要哭了:“教室很遠的,我室友也不是個帶傘的人,我倆加起來也只有這一把,你……您不給我蹭的話……我就得冒著雨狂奔過去了……” 大雨啪啪敲在傘上,她又十分可憐地搓搓爪子。 這是沈晝葉從小求人時的小習慣,求人的時候不僅哀求,還要兩爪合十搓搓搓,她十五歲的時候會,五歲也會,搞不好嬰兒時期都會——姑娘家家生得嬌氣乖巧,從小懂事可愛,天生的討長輩喜歡,以這個樣子去求人,向來無往不利。 ‘老師’也會用了,‘您’也會用了。 陳嘯之沒說話。 沈晝葉小小地道:“陳……” ……那幾乎是個走投無路的選擇。 陳嘯之的名字是他們親密時叫的,她十五歲那年的冬天充斥著這三個字,小晝葉喊這三個字時什么語氣都用過。 嬌的,嗲的,甜的,生氣的難過的……那時陳嘯之每次都會答應。 陳嘯之突然開口道:“——沈晝葉?!?/br> 沈晝葉一愣。 “……干嘛呢,” 青年說話時,話音里充滿著一種惡作劇的、甚至像是和她對著干一般的惡意。 “傘壞了不能自己去買嗎?”他站在傘下,施施然地說: “我和你撐一把傘,合適么?” 第53章 不必道謝,那叫加勒特的青…… - …… 陳嘯之說完那句話后, 二十五歲的沈晝葉愣了一下。 加利福尼亞的八月下午,大雨洋洋灑灑,自天穹落入大地。 “???”陳教授嗤地一笑, 重復道:“——沈晝葉, 你覺得合適嗎?” 那句話里蘊含著無盡的嘲諷——我們兩個分手十年的人, 撐一把傘,異性,撐一把傘,合適嗎? 沈晝葉:“……” 然后沈晝葉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十分倉皇無措, 接著她大概意識到了自己別無選擇, 便抱著自己的ipad和筆記本, 沖進了雨里。 跑了。 陳嘯之在她身后慢條斯理抖了下傘, 朝上課的樓走去。 ——阿十的父母,真的非常愛她。 這小姑娘從小就特別的受寵, 陳嘯之仍記得她奶奶把小孫女抱在懷里的模樣, 他見過沈晝葉的父親,那個好脾氣的中年男人幾乎任由自己的小女兒掛在自己身上。長輩們對阿十這樣的小孩的偏愛,向來是毋庸置疑的。 她是那種讓人見不得難過的孩子,因此阿十從小哭就有人哄,鬧就有人抱,天生被寵愛。 陳嘯之, 則是其中,最見不得沈晝葉難過的一個。 十年前,他們還沒在一起的時候,陳嘯之就幾乎將沈晝葉捧在了掌心里,見不得她咳嗽見不得她冷, 見不得她掉眼淚。她咳嗽那少年就翻墻出去給她買藥接熱水,她說冷,那時的陳嘯之就將自己的被子換給她——她一掉眼淚,那少年就覺得心肝都被擰碎了。 ——那是陳嘯之對沈晝葉的呵護,與他血rou相連,被刻入了他最深處的本能。 連五歲時,小嘯之都是習慣將小阿十護在身后的。 二十年前,1998年。 他們是跨越了世紀的一代,可他們那時對這件事一無所知。 北京城那時候還不像現在一樣大,對孩子來說卻是一個充滿挑戰的世界。本地孩子小嘯之帶著美國人小晝葉出去冒險。剛下完雨的北京街上仍有積水,盛夏梧桐葉綠得泛光,他們兩個小孩子躲開大人的視線,偷偷跑去公交車站。 路邊積水猶如遼闊海洋,陽光中波光粼粼。 小晝葉拽著自己粉紅色的小短褲,咯咯笑著在路邊的水潭里踩水花兒,小嘯之跟著她一起踩,他們兩個人笑得像兩束太陽花。兩只小臟猴子穿的小涼拖上臟兮兮的,小晝葉披著一頭小卷毛,皮膚又白又嫩,t恤衫上印著非常幼稚的彩虹小馬rainbow dash。 而那時候一輛車飛馳而過,輪胎壓起千萬水花。 熱愛踩水的始作俑者小晝葉一看不對勁,瑟縮了一下,緊閉了眼睛,準備被淋個通透——可是正是那一瞬間,小嘯之將她拽了一下,將小姑娘護在了身后。 那水柱切切實實地澆在了小男孩的身上。小嘯之被潑得倒抽一口冷氣。 他睜開眼睛時,小阿十的眼睛睜得圓圓的,陽光落入小姑娘的眼睛,像是這世上最溫柔清澈的海洋。 小嘯之忽然冒出一個小念頭:他們說月球上有一種東西叫月海。月亮上的海洋,這么寬闊壯美的詞語,和阿十的眼睛有什么區別呢。 這個小混蛋真的好可愛啊,小嘯之那時踩著奧特曼的小拖鞋,踩在水潭里,模糊地想。 ……可是我為什么會為她淋水呢。 然后小嘯之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一般的水潭里朝阿十的方向,走了一步。 ——剎那間二十年前的水潭如萬華鏡般碎裂,小阿十的身影碎成鉆石一樣的粉末,千萬漣漪如海嘯般蕩起,呼嘯著卷過一場名為廿年的浩劫。 水潭再次拼湊起來時,一雙穿著籃球鞋的、成年人的腳踩進了地上淺淺的、灰蒙蒙的水洼。 年輕的陳教授長吁了口氣:怎么想沈晝葉都是活該。 ——不是每個人都得供著她的。 沒有道理沈晝葉還能在我這里分一杯羹。 陳嘯之走在斯坦福的校園里時,近乎復仇地想。 …… 陳嘯之冒著雨,走到他去了七年的café,點了兩杯黑咖啡。 咖啡廳外雨霧氤氳,窗邊坐著兩個教授聊天,服務生嗡嗡地磨著咖啡豆??Х认銡鈴浡顺鰜?。 咖啡廳的主人是個俄國紅脖子,與陳嘯之還挺熟的。他平時幾乎不出現,可是今天他碰巧就在店中——店主見到陳嘯之后與他打了個招呼,笑呵呵地問:“準備去上課呢?” 陳嘯之眉毛一揚,心情頗為不錯地說:“算是吧?!?/br> 咖啡廳主人笑道:“七年前見你,你來買咖啡是為了去上課,現在還是去上課,只不過這次失去教學生……陳教授,你心情不錯?” 陳嘯之拿起包糖,想起沈晝葉的背影,帶著一種復仇的快意,說:“——一時沖動,但是做了件我一直該做的事?!?/br> 那老頭笑著說:“——希望不是錯事。一時沖動的話總會后悔的?!?/br> 陳嘯之回味了一下那滋味,接著就斬釘截鐵道:“不會?!?/br> ——絕對不會。 - 為什么會后悔? 陳嘯之是真的覺得太爽了,那句話他說的時候一時沖動,但是造成的結果他連半分悔意都沒有。今天雨確實不小,上課的地方也確實不近,但是和他的多年憤怒比起來,讓沈晝葉淋點兒雨的折磨算得上什么? 何況陳嘯之沒有委屈自己的習慣。 …… 圓教學樓外,榕樹在雨中垂下氣須,一群學生討論著他們的作業和他們最終的成績朝外走,陳嘯之拎著兩杯咖啡,將傘收了,站在門口將雨水抖了下來。 他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