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噓,這可是欺君犯上之罪呀……” 這竊竊私語,讓龍椅上的天子也面色漸沉。他雖脾氣好,卻也不能容任旁人騎在眼前欺騙??v使心有仁慈之意,此刻也倍覺不快。 但是,一想到今夜可能還有大事要發生,這眼前一點的小打小鬧,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皇上抬起了手,正欲下令將這梁家小姐先帶下去,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金鐵之響。那聲音由遠至近,朦朦朧朧的,似隔著一陣霧氣,但很快便越來越清晰。 “什么聲音?”有人驚呼起來,“像是拔劍聲。莫不是有人擅闖此處?” “聽著人還不少,這是怎么了?”幾位賓客面面相覷。 那金鐵交擊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終于,有幾個人面帶慌張之色地沖過來,左右兩邊是年輕的太監,滿面發白;當中是個身披玄甲的羽林衛,額頭沾著一點血花,看起來頗為狼狽。 “皇上!”那羽林衛進了殿內,膝蓋一彎,便猝然跪下了,“有逆賊做亂,帶叛匪將整座皇宮都包圍住了!” 這句話落地,便像是石子投入了湖水中,瞬時便在大殿里蕩起了層層漣漪。那羽林衛頭頂的一點血花,則令這漣漪顯露出殷紅的懼色。 “什么?!怕不是弄錯了吧……” “竟然有逆賊做亂?還是在這戒備森嚴的京城之中?” “能將皇宮包圍,指不定便是……” “有人瞧見景王世子了嗎?從方才起,他的位置上便是空的……” 頃刻間,眾人便忘記了那跌倒在地、面色慘白的梁月珠,又驚又疑地說起了羽林衛口中的事。 無論是誰,第一反應皆是“弄錯了”。這里可是天子腳下,一國之脈,居住著九五之尊的皇宮。便是有叛匪,有怎么會打到這里來?便是天下都坍塌了,這皇宮也當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那不遠不近之處,又確實有鐵馬廝殺之聲。這聲音像是被包裹在霧氣里,可卻足以驚醒人世的繁華。有膽小的賓客,已經面露畏懼之色,偷偷摸摸從席位上站了起來。 “稍安勿躁!” 此時,一道沉穩的男聲從前頭傳來。只見一道高挑身影,著玄衣,系雙佩,自盤龍繞鳳的大殿金柱后步出。自天頂而落的玉簾,無聲垂在他腳畔,襯的他身上愈現華光。 這男子束發戴冠,面容俊朗,似凝著曇華棠影,一雙鋒銳眼眸如蘊積了月魄天光,叫人在看到的一瞬,便心生退讓之意。 “是小侯爺……”眾人的面色似乎稍有安穩。 那自玉簾后步出的人,正是段準。他并不見得有分毫的慌張之色,面色沉靜道:“今日乃是中秋宮宴,各位請先坐下,賞月聽弦,不必多憂。某已派人去打聽了,料想不多時便會有眉目?!?/br> 他的話好似一顆定心丸,竟真的讓許多原本已驚慌站起的人又坐了回去。被打斷的樂伶們收了命令,只好重cao起板牙管弦來。沒一會兒,那清脆如玉珠一般的樂聲,又再度在大殿里回響起來。 可這表面上的歌舞升平,卻并不能叫人徹底安下心來。尤其今日在這宮中的人,還多是京中權貴。若是外頭叛匪抄進來,一個不小心,便會令京城中的名門高第血流成河。 眾人壓抑著眼底的不安,一邊裝模作樣地欣賞著樂曲,一邊將目光投向了景王府的席位。不知何時,那原本在座上的景王與世子皆不見了。也許是在歌舞開席的時候,也許是在梁月珠被指不貞的時候,這父子二人趁著熱鬧離開了。 他們不在,眼下的局勢便愈發叫人擔憂了。 誰都知道,景王府與宜陽侯府在朝堂上爭奪的厲害。眼見著宜陽侯府如今是越來越強勢了,萬一這景王府想不開了,想要劍走偏鋒…… 琵琶聲有一搭沒一搭地響著,卻再也無法引人暢想那廣寒天宮的瑰奇。未多久,外頭那金戈摩擦的聲音便愈來愈重了。終于,玉殿之外,那冷清清的月光之下,一支身披赤鎧的軍隊如紅色的潮水一般從各個門間涌了進來。 一時間,腳步聲密密麻麻,好似天雷撼地一般,整座大殿都在震顫著。 “這、這是……”賓客們瞠目結舌地望著外面的景象,再也說不出話來。 月色依舊清冷,可外頭不再是燈籠光轉的清雅玉庭,而是被身披赤鎧的軍士擠的水泄不通。月色之下,長矛與盾牌所閃爍的寒光,似乎連綴成了一道森冷的銀蛇。 一簇簇的長矛,就像是有生命似的直指大殿,似乎隨時會捅破這滿殿的笙歌繁華。而在人群最前,則是身著戎裝的景王世子。他被一群軍士所簇擁著,束起了長發,斂去平日桃花似的和煦笑顏,露出一團冷硬來。 “景王世子,這是何意?”龍椅上的天子發話了。 “臣下驚擾皇上,罪該萬死??扇舴侨绱?,不足以清剿君側,一正朝綱。某也只好以身犯忌,行此無可奈何之舉?!笔雷友鲱^,聲音森冷如刀,“皇上寵幸宜陽侯府,而宜陽侯府眾人恃寵而驕,肆意妄為,已成天下之大患,不知皇上,打算如何處置?” 第64章 . 勝負不牢將死之人費心 玉殿之下, 寒光粼粼。赤鎧軍士,宛如一陣紅潮;隱約之間,將這中秋的月色也染的肅殺。而在眾人之前的景王世子,則顯得尤為肅穆, 全然不見平日溫煦的模樣。 興許, 他往常藏在眸中的春水本就只是假象;在那溫柔的水光之下, 便是冷冽的經年寒冰, 只是無人發覺罷了。 絲弦聲早停了, 大殿內一片死一般的寂靜。天子露出佯怒之色, 不顧威儀, 拂袖自龍椅上大步跨下, 遙遙斥道:“真是胡言亂語!宜陽侯一心為朝, 又豈是你口中這等人?” 世子不改面色, 毫無動搖,只冷著臉說:“請陛下處置宜陽侯一脈。凡黨羽者, 均株連之?!?/br> 天子臉上怒意更甚:“若是朕不答應呢?朕乃天子,何須聽論下臣之言!” 這句怒言如千斤重石一般砸下來, 叫人心口發緊。落在玉一般冷清的大殿里, 便尤令人毛骨悚然。月色之下的景王世子,則露出了有些滲人的冷笑,說:“請陛下三思。今日于宮中赴宴者是否能平安離宮,就要看陛下的意思了?!?/br> 他的話不咸不淡,被夜風捎入殿中。賓客們將這話清楚地捕入耳中,登時紛紛倒吸一口氣。 今日赴宴者可否平安離宮,全要看陛下的心意如何?! 這句話的意思是,景王世子要以這滿宮的名門貴介為質,只要陛下不按照他的心意行事, 便殺死人質,以儆效尤嗎?! 登時間,席間人群sao動起來,再也無法安座于地。 若說先前世子的矛頭直指宜陽侯府,眾人還可慶幸此事與自己無關;那么如今,世子便是放了一把火,不僅燒了城門,也要將池魚一網打盡。稍有不慎,這里的賓客便會丟了性命。 性命攸關之事,誰敢馬虎! 更何況,能于今夜來宮中赴宴者,又本就是非富即貴,誰愿意白白死在此處?當下,便有心意不堅者,已開始墻頭搖擺,對陛下小聲勸諫道:“陛下,您的安危最為重要,其他都是次之。宜陽侯府,想必也愿為陛下盡忠呀……” 話里行間,竟是想用宜陽侯府的性命來換取眾人的平安。 殿上sao動不止,這幅景象落入景王世子的眼中,便叫他的眸子里掠過一縷冰冷的滿意之色,似乎這便是他想要見到的景象了。 只見世子揚一揚手,赤鎧軍士手中的長矛便齊齊一揚。那矛頭閃著銳利的銀輝,這齊刷刷地一掠,仿佛能將人的身子鉆開了花。有膽小的女子,當場便發出了哽咽的哭聲。 皇帝皺了皺眉,將目光投向了宜陽侯府的一行人。老侯爺面色凝重,但處變不驚,仍舊沉穩地坐在席上;而段準則目露深色,遠遠地打量著外頭的世子。 “如何?”世子仰頭,催促道,“若是陛下決定好了,就將蠱惑圣聽的段家父子交予臣下,由臣下來除此社稷之害?!?/br> 他的聲音冰冷的像是大理石一般,又鏗鏘堅硬,如金鐵迸濺出火花。 大殿上,哭聲與sao動聲彼此交織。半晌后,段準仰頭道:“世子,這宴席之上,多的是無辜婦孺,你也下得去手?” 世子笑了起來,那笑意總算有了些平日溫文和煦的影子:“小侯爺狡詐,若不卑鄙一點,怎么能達成所愿?” 他的話音一落,女子的哭泣聲便愈響了,像是篤定自己會命喪此處一般。更有一個不知世事的孩童,拽著母親的衣襟哭鬧起來:“母親,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段準環顧四周,面色愈發凝重。片刻后,他的眉間顯露出一分猶豫,以商量的語氣道:“世子殿下,萬事皆好商量。我段準愿跟你走一趟,只是這宴席上的賓客都是無辜的,還請世子高抬貴手?!?/br> “商量?”世子嗤笑一聲,“小侯爺有商量之心,但我卻不想與小侯爺多商量了。朝堂之事,只有勝負,絕無對錯?!?/br> 聞言,段準的眼底有一絲怒意:“什么叫‘絕無對錯’?朝堂之事,又不僅是爭權奪勢,更是為百姓謀生計。對便是對,錯便是錯,世子殿下莫要混淆了?!?/br> 世子的面色一僵。下一刻,他便放寒了臉色,說:“段準,不必多言。你選吧,是老實受死,還是等著我拿這里的賓客開刀?若你應的爽快,我倒是可以懇請陛下留老侯爺一命,只剝他爵位?!?/br> 月色之下,世子的眼睛如磨亮了的刀刃。 大殿內的光景似凝住了,又仿佛又一團風雨在其中醞釀。段準沉著臉,身后一道長長影子,如蜿蜒的蛇一般伸向金色的高柱。夜風吹入,銅燭臺上的火光倏然熄滅,只余殘煙裊裊盤旋。 許久后,他揚起滿覆云翳的面色,說:“好。還請世子言出必行?!?/br> 一句“好”,叫所有人都露出了訝異的面色。 這聲“好”不僅僅是個應和,更是段準愿意赴死之意。這般果決地放棄了生的機會,又豈是常人能做到的?賓客們詫異非常,皇帝也面露驚色,就連景王世子,都露出了懷疑之色。 段準太過爽快,反倒讓他懷疑有詐。 “則久!” 就在此時,席位上有女子發出了倉促驚惶的聲音。眾人循聲看去,卻發現是段準的未婚妻,那位美艷的阮家小姐。 她蒼白著面色,嘴唇輕輕哆嗦著,明明眼底沒有淚意,但那神色,卻比死去了還要叫人揪心。她什么也未說,單單是喊了段準的字,但旁人卻分明體察了她的意思:她不愿段準答應此事。 景王世子掃了一眼阮靜漪的神色,心稍稍安定了些。 倘若段準當真有詐,哪里舍得讓自己心愛的未婚妻進宮赴險?既知道這宮里的人都會淪為人質,那他便不會帶著阮靜漪一道入宮來。 可見,段準也對此事一無所知。此時受死,不過是為了保全旁人罷了。 “小侯爺爽快,某當真佩服不已?!笔雷哟笮ζ饋?,“既如此,那我便懇請陛下,留你的父親一命吧!” 說罷了,世子拍了拍手。他身前的赤盔之人讓開了一條路,等候段準至此處受死。 段準凝視那條路片刻,便向前踏出了腳步。 “則久,別去!”席位上,那年輕的未婚妻驚慌失措地沖了出來。但下一瞬,她便被老侯爺身旁的侍從按住了。 “阮大小姐,你要是去了,興許也會被傷及!眼下是滿殿的人命吶!還有陛下和老侯爺的性命,您萬萬不可沖動!”侍從們按著她,勸誡不停。 而阮靜漪則蒼白著臉,怔怔地盯著段準的背影,眼神幾如蒙了一層灰似的。 段準沒有回頭,沿著長階步下玉殿,走到了赤盔軍士前十數步的地方。大殿外,月色如洗,散著冷清光華,將白玉的階梯照做一片雪色。 他仰起頭,瞇眼看景王世子,問:“世子殿下,難道你就沒想過嗎?你今日走棋如此,來日,你定會被陛下猜忌在心。屆時,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景王世子悠悠道:“這一點,就不牢將死之人費心了。等這朝堂上沒有了宜陽侯府一脈,陛下還舍得拔除我景王府嗎?” 他這話,有著勝者的得意。 段準明白他的意思。 等到宜陽侯府的勢力從朝堂上消失了,黨羽作鳥獸散,那這京城便是景王府的地盤?;噬舷胝f什么、做什么,也須得聽從景王府的話,因為已無人可以制衡景王府。 那時,不是皇上舍不得景王府,而是皇上動不得景王府。景王世子,打的便是這個主意。 “真是異想天開?!倍螠枢托σ宦?,臉上未有死前的畏懼與不甘,反倒滿是嘲諷之意,那眼神如睥睨眾生似的,更有自負之意夾雜其中,仿佛眼下的贏家是他,而非旁人,這讓世子被觸了逆鱗一般惱火。 “死到臨頭,還如此狂妄,段準,你可真叫人不敢小覷?!笔雷映暗?。 “死到臨頭?我看可未必吧?!倍螠使雌鹦Υ?,眼底掠過一縷銀芒。 在看到段準那云翳似的笑容的一瞬,景王世子的心便陡然縮緊,心中升起了不妙的預感。明明勝券在握,明明沒有任何的征兆顯示他會輸,明明段準只是那樣笑了一下,可景王世子的心頭卻無端有了這種命運似的預感—— 段準會贏! 下一瞬,月下便傳來一陣拔劍輕響,竟是段準劈手奪過了赤盔軍士腰間的寶劍,鏗然將那劍出了鞘。 刷—— 劍光一閃,劍刃便直指向景王世子的咽喉。 于此同時,段準身后的宮闈之中,竟也傳來了密密匝匝的腳步聲。這腳步聲宛如萬馬奔騰,叫地面都震動起來。景王世子露出驚疑之色,仰頭望向遠處—— 只見一方玄色旗幟,從東側的群門中涌入,剎那間便將他的赤盔軍士給團團圍住了,像是黑色的潮,一點點將朱砂之色淹沒。 “這……”景王世子的面色一變,表情微微扭曲起來。他低下頭,卻只看到銀亮的劍鋒,還有段準狂妄的笑。 “世子殿下,今夜,是你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