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好好的一扇門,突然多了二十六個名字,誰看誰不生氣!當時我氣憤難忍,將他們罵了一頓,其實本意是想打上一頓,只不過這群人跑得快,而我素來看重儀態,自然是不肯與他們一樣有失風度。因此……我總是跑不過他們,只能暗恨,看著這群生事的人越走越遠,來去如風?!?/br> 鳳凰說到最后語速忽然慢了下來。他總是再向陳生抱怨,說這不好,說那不對,可到頭來不管有多生氣,他說的也還是那群人。 他似乎總是在懷念,亦或者他還活在過去的時光里。他說的事,不像是發生了很久,好像只是昨日之事。那些鮮明的畫面經他口中出現,聽著像是怨語,其實不過是放不下。 他只是還念著他們。 或者說,念著過去熱鬧的時光。 陳生抬頭看向遠方,此刻的鳳凰并未出現在那片蔚藍的天空里,周圍保持著平和的假象,而鳳凰則用薄薄的一層紙罩住了自己的過往。 他說,這群人跑得快,所以他成為了被留下的那一個。 而被留下的永遠都是最難過的。 想通這點,陳生有些替他傷感。 他記得太清楚了,約是總是念著,才沒有忘了所有的過往。 不知時間過了多久,陳生的思緒逐漸清晰。一旁的鳳凰還沒有說完他的過去,可陳生卻意識到自己不能在這里耽擱下去。 他來這里,應是有要事要辦。 閃爍著寒光的盞目劍尖指向大地,干凈的指甲從木門上劃過,最后停在筆鋒飄逸的名字上。 與周圍的字不同,這個字寫得大氣,位置居中,下筆前有考慮到其他幾處,并未過分張揚。 簡單的兩個字出現在曲清池黑色的眼眸里,仿佛是向平靜的湖面扔下一塊石頭。漣漪勾動著心弦,譜寫一首并不寧靜的哀歌,輕而易舉的打亂了原本的計劃。 曲清池站在門前許久,就像是一個沒有靈魂的石像,聳立在天海一方,孤獨的背靠過往。 “你怎么了?”黑色的影子在他身邊游過,問著站在門前的他:“你為什么不動了?” 曲清池沒有回答。 黑影急躁地轉了一圈,與曲清池一同看向那扇門,急不可耐地說:“你不是說帶我來吞鳳凰嗎?你怎么不走了?”它圍著那個一動不動的人,像是想吃糖果的孩子,一聲接著一聲,吵個沒完。 黑眸里裝著光,里面未知的情緒逐漸侵占了理智。曲清池握緊了長劍,像是在從盞目上尋求可以前行的力量,他面上的表情不變,可眼神冷到如同沾滿寒霜。 “你怎么了?你為什么不說話?”黑影得不到他回答,從最開始的滿心疑惑,最后變成了怒不可遏。它覺得曲清池在騙它,而最看重承諾的它無法忍受對方失信。 氣息變得危險,得不到回答,黑影猛地從那地下飛出,黑墨堆積的身影如同一座大山,帶來充滿壓迫性的恐怖威壓,露出滿是利齒的嘴問曲清池:“你是在騙我嗎?”它就像是個孩子一樣,固執的要求曲清池兌現給出承諾,并威脅曲清池:“你應該知道的,承諾一旦給出絕不可以反悔!如果你說話不算話,那我就不帶你入天宮,你將無法驅使我!” 它在威脅曲清池,而曲清池一向不喜歡被人威脅。 眼中寒光突起,骨節分明的大手握緊了盞目,指尖用力到泛白。 曲清池抬起頭,盯著眼前的黑影看了許久,最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松開了手中的盞目,在轉身時語氣已經恢復正常:“走吧?!?/br> 黑影聞言一樂,立刻忘了之前的不快,開心與不開心從不偽裝,可以讓很輕松看出心中所想。 下定決心的他們經過木門,黑影一邊說話一邊回頭看了一眼,那門上的牡丹和字似乎有些熟悉,它想了想,始終想不起什么,最后只說:“靜下心看,這道門跟你說的牡丹映月門好像,這就是那扇神木門嗎?”它好奇的游了過去,對著門數了數,然后又搖了搖頭,遺憾地說:“看來不是,我記得你說過,那扇門上有二十六個名字,可這上卻是二十七個?!?/br> 腳步一頓,曲清池閉上眼睛。 “執鳳?!?/br> 片刻之后,他對著前方喊了一句:“開門?!?/br> ****** “你說……這幅畫是關心魔的?那我和你都是心魔?” 陳生拿起掉在畫卷中的筆,費力地往上遞去:“你為什么會成魔?” 鳳凰伸出手,去拿掉在畫中的筆,一邊寫書一邊說:“我沒有成魔,只是我在天尊戰中死去,死后轉世仍記得前塵過往,并覺得背負著這些過往太過沉重,只是徒增煩惱。于是為了方便逃避,我便將自己一分為二,分成了一個一無所知的他,一個保留過往的我。而此后多年,他死亡輪回,我自覺無趣,偶然路過仙州,正好看到桃木小兒在練法器,我就想,如果我像日橋一樣將自己練成了法器,那這個我是不是就不在了?” “因為好奇這點,我跳入了桃木小兒的畫,沒想到練物死后還殘留一絲元神,被困在這畫里?!?/br> 他絮絮叨叨的與陳生說個沒完,陳生聽著只覺得越發頭疼。他的腦子里好像是被誰種下了一顆種子,種子經過時間的呵護,現在已經頂開土層,一點點成長起來。 鳳凰在身死之后還留有一絲元神的理由陳生大概猜得到。鳳凰怕是心有執念,這才不肯離世,只不過眼下因為頭疼,他打不起精神去說。 而鳳凰好似也反應過來陳生會想到這點,他們兩人都陷入了沉默,直到一聲執鳳響起,壓抑的氛圍終于被人打破。 似乎聽到了振翅的聲音。 那聲執鳳似乎來自風中,只是轉瞬即逝的孤獨煙火。 好似過了幾個世紀,捧著書坐在白紙中的男子回過頭,在白紙紛飛的世界里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對方身姿挺拔,靜默的站在不遠處,與記憶中的那個身影幾乎相同。 在空中飄散的紙張在這一刻聽了下來,名叫執鳳的鳳凰站了起來,盯著曲清池的身影慢慢張開了嘴—— 陳生睡著了。 他等了鳳凰許久都沒有聽到鳳凰的說話,不知不覺便在等候中合上了眼睛。 陳生做了一場夢。 夢中的他穿著一身金衣,走在舉架很高的宮殿中,四周擺滿了手掌大的珍珠,用于取亮。前方有幾道人影出現,他們拉扯著彼此,似乎陷入了一場爭執。 有人在喊:“我不同意虛澤的做法!母后成了海洲支柱,他卻要毀了元道改寫天道,這豈不是說父君母后白死了!” 有人說:“可我覺得虛澤說的有理,若是長此以往,天道一旦崩塌,我們全都逃不過死亡?!?/br> 有人反駁:“我覺得我們應該按照萬物生死的順序,只需負責運行,何必不必多管其他?!?/br> 前方說什么的人都有。他們吵了幾句,誰都無法說服對方,最后一同看向年長的那人,去問那個沉穩優雅的男子。 “執鳳,你怎么看?” 那個叫執鳳的有著一雙漂亮的紅色眼眸,一頭淡金色的長發。他的眉毛與睫毛與發色相同,頭頂帶著三根紅色鳳凰尾冠,臉頰各有一個豆大的紅點,漂亮的近乎并不真實,人就像是陽光下的牡丹,雍容華貴,氣質高雅。 第81章 怨念 玉臺上的人吵得面紅耳赤,誰也說服不了誰,只好去問執鳳如何想。 陳生躲在拐角,那位執鳳想了想,說:“虛澤說過,他會在東洲建立一座仙島?!?/br> 其他幾人聽到這話皆是一頭霧水,似乎不懂這句話與這件事有什么關系。 氣定神閑的執鳳背對著他們,一步步走上階梯,吐字清晰道:“虛澤說金羽喜歡山河,便讓金羽來定仙州山河之貌;日女喜歡碧潭,就讓她與蘇河薄霜選定水殿;考慮到岳水和元歌經常吵架,要把他們的住處分開;長夜倒是好辦,給一間密不透風的房間就可以。對了!他還問我要什么,我想了想,因想要的東西太多,所以一時沒能回答?!?/br> “可虛澤說,時日還長,我還可以慢慢想?!眻跳P說到這里忽然轉過身,去問身后這幾人:“他難道沒有問過你們嗎?” 聽明白其中的意思,這幾人啞然,都因這句話冷靜下來。 執鳳說:“如今事態復雜,我不好去說誰對誰錯,這些天下來總覺得你們說的各有道理,可不管是金羽還是虛澤,都是我們的摯友,有分歧不怕,但可在人前論長短,不可暗中論人猖?!?/br> “就像蘇河說過……” 然后執鳳說了什么? 蘇河又說過什么? 短密的睫毛輕輕顫動,陳生慢慢從睡夢中醒來,他沒能記住夢中的執鳳到底說了什么,只是在夢醒之后有些難言的惆悵。 身上的骨頭似乎被人打碎重組,陳生僵硬地活動了一下,身體的不適讓他嘆了口氣,他捂住脖子,動作遲緩地站起,人剛抬腳往前走去,忽然察覺到身旁有些不尋常的地方。 警惕的轉過身,陳生在一旁最高的宮殿頂端看到一個人模糊的影子,那人穿著一身淡金色配紅色的衣裝,正背對著他,姿態瀟灑的望著天空。 可能是感受到陳生看向他的目光,那人在陳生醒來后開口:“你聽沒聽說過守夜的故事?”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陳生知道了他是誰,心中的緊張因此少了許多。 “這個故事也是你寫的?”陳生問到。 鳳凰搖了搖頭,說:“這個故事是金羽告訴我的。他說亂世之中兵荒馬亂,食不果腹的日子會隨著戰亂開始,那時有許多人家溫飽是一大難事,父母自己都養不了,更別說養活一家老小,因此在小小村落里,生下四個孩子的周氏決定只留長子,棄了其他三個孩子?!?/br> “周氏與夫郎下了決定,拋棄孩子的那日,周氏難得給三個孩子一人一個木薯,之后她將孩子帶到深山,告訴他們,她去撿柴,讓他們在這里等她,她說,她很快就會回來接他們。三個孩子點頭說好,之后母親走了,他們坐在山間等了她許久,其中有一個孩子等不下去,離開了他們去尋母親?!?/br> “剩下的兩個孩子等了又等,其中聰慧的那個說母親不會回來了,要另一個孩子跟自己走,去尋找一線生機。但蠢笨的孩子固執,只想著母親說過的話,仍是在原地等周氏?!?/br> “很快,另一個孩子也走了,被留下的人獨自留在原地,總是抱著不可能出現的期許,想著會有人來接他?!闭f到這里,執鳳的聲音變得很輕:“他等了很久……” 然后,沒了下續。 陳生等了片刻,沒等到他開口便自己去想,他問鳳凰:“故事的結局是不是孩子沒能等到母親,一個人死在了山中?” 鳳凰歪著頭沒有回答。 不知何時起,上方的天空出現了裂痕,縫隙四周飄著紙屑,像是紙張被人撕壞,也像是漫長冬日的一場雪,輕輕地在世間灑下微涼。 許久之后,陳生周圍的風景散去,前方的不遠處有一道藍色光線出現,鏈接著天與地,形成了特殊的通道。 陳生的目光被光線吸引,坐在高處的鳳凰見此突然笑了,他用輕快的聲音說:“這你都想不出來?” 聽到鳳凰的聲音陳生轉過頭,望向坐在高處的他,仿佛看到了房頂的鳳凰笑著,鬧著,用最開心的聲音說著:“他的家人來接他了?!彼f到這里站了起來,那在書外龐大的身影入了書中變得格外渺小,他指著前方有光的地方:“我的故事說完了,你可以走了。你若信我就進入那道藍光,順著光走,你可以去你想要去往的地方?!?/br> 雖是叫不出緣由,但陳生知道他說的是對的。 他往前走了兩步,本意離開,可人走了沒多遠,不知為何竟是放不下的扭頭去看那個始終沒有回頭的鳳凰,猶豫片刻才問對方:“你還有什么事要與我說嗎?” 背對著他的鳳凰并沒說話。 陳生等了又等,終究是乘著光而去。而在進入光束的一瞬間,陳生想起了他來這里的目的,那些在鳳凰口中得知的過往好似狂風巨浪,攪亂了海面之后化成了一句有人來接他。 可來接他的人是誰? 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多,在這一刻知道鳳凰身份的陳生意識到鳳凰的意思,也懂得了那個來接鳳凰的人必然與鳳凰身份一樣。 ——是天尊! 有天尊來了這里? 陳生站在藍光中,在陣法啟動前猛然扭頭去看,勉強看清了站在房頂上的鳳凰。 那鳳凰站的很高,仿佛這樣就能接近從前的過往。 很快,一個熟悉的人影出現在鳳凰的身后,即使隔得遠但陳生也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站在鳳凰身后的人是誰。 瞳孔收縮,這時陳生才想起來,他之前忘了去問鳳凰,那個接他的人是來帶他回家的嗎? 執鳳閉著眼睛吹著風,耳中似乎響著一段熟悉的歌聲。那歌聲像是日女喜歡的鄉音,此刻從遠處而來,含糊不清的擠入耳中。 沒去看身后出現的曲清池,執鳳點著手指,等著四周紙張全部消失,執鳳這才想起,他好像忘了跟陳生說,他是等到家人來尋他,可找到他的家人卻并不想提過往。 其實在守夜的故事里,只有那個一直等待的孩子死了,另外兩個孩子迷失在山林,最后都被獵戶救下。 天真的、固執的、念舊的、往往沒有生路可尋,只有看清當下的殘忍,才能走得長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