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頁
情分是真的,卻也沒那么多。寧衍說。 當著寧懷瑾的面,寧衍不必再強自端著那高深莫測的架子,他臉上的笑意微微收斂,看起來既不像方才與寧錚對談時的誠懇,也不像最后威脅他時那樣冷漠。 他看起來有些疲倦,臉上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困惑之色。 三哥跟我本不是不死不休的,之前我身在安慶府,他其實有許多機會殺我,可他都沒有。寧衍說:因為這個,我才愿意給他個機會。 但我決定放他一條生路,卻不完全因為這個。寧衍說。 寧懷瑾走到他身邊,配合地嗯了一聲,示意自己再聽。 皇叔還記得當初父皇臨終時的模樣嗎?寧衍突然問。 記得。寧懷瑾說:當時忙忙亂亂的,先帝發病太急,許多事都來不及安排,只能流水一樣地見人皇室宗親、輔政的重臣,還有其他零零碎碎的。寧煜的尸身停在前頭,先帝躺在殿內就剩一口氣,叛亂的禁軍要梳理,宗親也要安撫,還得防著后宮的妃妾,更別提等著消息的臣子們。 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多年,但提起那日場景時,寧懷瑾顯然還心有余悸。他說著嘆了口氣,后怕道:還好當時寧錚已經不在京中了,否則渾水摸魚起來,只怕比當時的情況還要兇險。 那時候皇叔還沒有我現在大呢。寧衍開了句玩笑:怕不怕。 沒來得及。寧懷瑾實話實說道:當時心里繃著一根弦,等到后來這根弦松下來的時候,萬事已塵埃落定,沒什么好怕的了。 可是我當時怕。寧衍說著轉過頭看向亭外,他一貫如此,每次要掏心挖肺地說些什么時便習慣性撇開目光,無論是看天看地還是看手邊的零碎物件,總之是不會跟寧懷瑾對視。 那時候皇叔在外頭處置大局,我要在父皇身邊盡孝,于是一步也不能離開。寧衍說:我當時滿心滿眼里還記得四哥被一箭穿心的場景,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時,就發現連父皇也不行了。 他當時拉著我的手,我就坐在床邊看著他,眼睜睜看著他眼里最后的那點光亮熄滅。寧衍說:他最初是說不太出來話,后來連人也看不太清了,只是拉著我的手一直攥得很緊,直到最后都沒松開,像把鐵鉗似的,我都不知道他哪來的那么大力氣。 寧懷瑾從來沒聽寧衍提過這些事。 十幾年前,先帝駕崩那時候他也才十六歲,為人處世還不像現在這樣有底氣,許多事都是硬著頭皮頂著,面上看著進退有度,沉穩端方,其實心里也一刻不停地打著鼓。不過是礙于身后站著尚且年幼的寧衍,才咬牙逼著自己扛事兒。 只是那時候他到底年輕,許多事顧忌不到,當時只顧著維持局面,現在想來,確實把寧衍忘了。 當時寧衍那樣小,一下子沒了哥哥和父親,想必心里也不是毫無感覺的。 是我當時沒顧忌到。寧懷瑾心疼地道:我當時應該先將你安頓好,不叫你多看這些。 我不是怕這個。寧衍伸手過去,握住寧懷瑾的手腕輕輕捏了捏:當時父皇病重,我早知道父皇有那么一天。我只是 寧衍極輕地苦笑一聲,將后面半句隱了,不知是不想說,還是沒想好該怎么說。 只是后來父皇停靈時,我日日給父皇守夜。寧衍說:那幾天,我幾乎時時刻刻都在父皇的靈柩身邊,眼睜睜看著他的干枯瘦弱的身體瘦弱下去,幾天之內就變成了一具空殼他臉色青白,身體被厚重精致的帝王喪服蓋著,就像是一片枯葉,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逐漸腐朽的味道。 那時候父皇的靈前來來往往,片刻不得閑。有宗親、朝臣、后宮的妃妾,還有滿宮的下人都跪在外頭,穿著喪服,一個個哭聲震天。寧衍說:可我當時轉頭看過他們時,卻發現他們一個個臉上的驚懼和擔憂之色遠遠大過悲戚,哭倒是哭得淚流滿面,可也卻不知道究竟在哭什么。 從那時候起,朕就在想寧衍自嘲地笑了笑:在想朕絕不要過先帝那樣的日子到了了孤家寡人一個,走在黃泉路上孤零零的,在望鄉臺上回頭時都聽不見一句真心的哭。 寧懷瑾越聽越心疼,恨不得把時間倒回十幾年前,從寧宗源的靈前把寧衍抱走。 當時寧懷瑾不是沒擔心過寧衍,只是當時寧衍掩飾得太好,他雖然在靈前會哭會掉眼淚,但大多數時候都很安靜。答謝宗親,接見朝臣,哪一件事都做得進退有度,彬彬有禮。 對年僅六歲的孩子來說,這已經很難得了。以至于寧懷瑾一直沒想過,他當時跪在靈前的軟墊上時,居然想了那么多事。 寧懷瑾現在一點都不奇怪為什么寧衍執意要放寧錚一馬了他早見到了父子相殘,兄弟相爭的慘狀,所以不想像寧宗源一樣做得那樣絕,搞得自己也沒了后路。 何況寧錚已然走到了這個地步,就算放走,依寧衍的性子也必定會在他們身邊貼身安插監視的人手,無論是影衛還是別的人,總之若寧錚敢有二心做什么小動作,必定會被當場格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