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當下他顧不得漱洗早飯,只披了件衣服,就匆匆要人備馬出城去了縣下。派別人去,他嫌不中用,非得親自去看看,必要時給侄兒加一把柴草烈火,務必讓侄兒引火燒身! 等到了鋪子門口的時候,也才卯時剛過,街市上除了賣炊餅豆花的店面剛剛卸下門板,其他的店鋪都緊閉,街市上的行人也寥寥無幾。 而藥鋪子那倒是開了門,門口停著一輛鄉下的牛車,看那陣仗似乎來了不少人…… 可惜這么遠遠地看,不知店里的情形,成培豐覺得不能過癮,不過他對自家的藥鋪子太熟稔了,知道藥鋪子后面有方便入貨的后門,清早時通常是開著的。 這么想著,成大爺不待小廝攙扶,便一個貓腰下了馬車,繞到后巷,撩起長袍跳躍著過了滿地的泔水爛泥,來到了后門處,推開門便輕巧地進去了。 等他進去,后院子沒人,前廳吵翻了天,大約人都去看熱鬧了。 成家大爺放下心來,領著小廝輕輕撩開前廳的布簾子,終于可以可看到前廳的熱鬧了…… 原來今天一大早,店門板子還沒有卸下來的時候,便有人抬著擔子哭鬧著上藥鋪來鬧了。 苦主是臨縣的一戶農戶,說是在藥鋪子里抓了副驅風寒的湯藥,病人是家里年近七十的老人,剛開始不過是偶感風寒,有些咳嗽罷了。 可是吃了從藥鋪抓來的藥后,居然是上吐下瀉,最后出現了脫水之癥,請了郎中好一番針灸后,才勉強緩過一口氣兒來。 那郎中倒了熬煮的藥渣查看,說是味道不對,再拿沒有煎煮的藥包來,細細拔拉了里面的藥材后,指著藥材上的細微霉點道:“這藥是壞了的,不吃死人可真是萬幸!” 這家子一家老小是農莊里殺豬的,兒子聽了這話,腰間別著刺刀就來藥鋪砸門討說法了。 伙計們要開門,胡掌柜氣得連連擺手,直說不能開門,最后那兒子居然拎起自帶的板斧,將門板子給劈開了。 現在那一大家子抬著人進了藥鋪子,拽著胡掌柜的脖領子就要討要說法。 胡掌柜趕緊招呼伙計將人架開,陪著笑臉道:“有話好好說,好好說,老爺子的病還沒好,這么抬來抬去的豈不折騰?” 領頭男子一臉橫絲rou:“少他媽的廢話!你們敢喪良心,賣發霉的假藥!如今我爹吃得上吐下瀉,人已經快不行了,這最后一口氣,到底要咽在你們黑心藥鋪子里,我好扯著你去衙門!” 胡掌柜也是心里暗暗叫苦,他乃是賣藥的老行當,那些受潮后毒性大的藥早就剔除了啊,剩下的雖然減了藥性,可吃起來也不會有什么大礙,怎么這老頭躺在擔架子上奄奄一息,快要死了的光景了呢? 可是人已經抬上門來,不應付走也不行,若是真鬧到東家那里,他以次充好和自己私賣藥材扣利錢的事情豈不是要露底了? 于是在強調了店鋪里售賣的藥材都是高價購入的好藥后,他又息事寧人地要拿錢銀要打發了這一家子。 誰知不過是鄉間殺豬的莊戶人家,胃口卻大得很,對掌柜拿出的三兩銀子連看都沒有,徑直就是要拉人去打官司。 胡掌柜胖乎乎的身子被拖拽到了地上,眼看著過門檻了,連忙添價一直添到了五兩,可是那戶人家卻還不依不饒。 最后胡掌柜問他們要如何辦,對方竟然喊出了五百兩的天價來。 胡掌柜的鼻子都氣歪了,覺得這不是潑皮訛人嗎?他來藥鋪子才幾個月?就是一輩子的積蓄也沒有五百兩??! 既然如此,他愛告官便告,大不了他不干了走人便是! 可就在這時,擔架子上的老頭突然慘白著臉瞪眼抽長氣,頭一歪——人就這么沒了…… 那家媳婦抖著手試探老爺子的呼吸之后,一下子哭了出來,大聲地喊著公爹快回來。 胡掌柜和他的侄兒胡勝腿都軟了,正要過去看看老爺子時,那殺豬的紅著眼就要拔刀,立刻就要宰了胡掌柜的架勢,胡掌柜急得頭上的青筋都爆出來了。 他沒想到會鬧出人命來,這下子,不花個百十兩銀子還真不能善終了…… 成培豐躲在后面看戲,瞧到老爺子咽氣的時候差點沒偷笑出聲來。 雖然不能抓到胡掌柜跟商人勾結的罪證,但現在也是機會難得,他連忙讓小廝去敲鼓告官。 今日不將秉仁藥鋪的人命官司鬧得滿城風雨,他就不姓成! 成小四不知好歹!非要自己獨立門戶,他就要讓這黃口小輩看看,做生意可是會賠進去身家名望的! 而且盛家最重清譽,成天復將來也要走仕途,若是就此攤上人命官司,豈不是前途盡毀? 這時他這個做大伯的再代為出面收拾爛攤子,既顯得體恤長輩,又順理成章地收回兩個賺錢的鋪子,豈不美哉? 說不定到時候,盛宣禾怕連累了自家門楣還會勸說成天復將所有的產業都交給他代管打理呢…… 就在這關口,前廳突然傳來了車馬的聲音。 不一會,那個盛家的小姐盛香橋穿著粉色滾著兔毛的披風,戴著包耳的毛絨護額,抱著個手爐就這么粉娃娃一般地走進來了。 胡掌柜一看小丫頭來了,跟看見救星似的沖著那漢子喊:“這……這是我們管事的盛大小姐,有事您跟她商量去!” 那漢子瞟了一眼盛香橋,拿刀架在胡掌柜的脖子上惡狠狠地道:“你糊弄誰呢?明明是你賣的藥,卻讓我找個小丫頭片子?今日我不宰了你,掏出心腸看看是不是黑色,就對不起我拿死去的爹爹!” 說話間,他已經扯開了掌柜的衣服,眼看著刀尖就要遞到肚皮上了! 胡掌柜看他拿架勢不是唬人,已經被嚇得發出殺豬般的叫聲了:“大……大小姐快救命??!要殺人啦!” 盛香橋也是一臉驚嚇地晃了晃手,她帶著的兩個盛家護院走過去,將那漢子拉住。 這時盛香橋問清了事情的緣由經過。只看著已經嚇尿褲子的胡掌柜,一臉急切地問:“我且問你,這位壯士說你賣了發霉的藥給他家,吃死了人是怎么回事?” 胡掌柜一時沒有想好,支支吾吾地正想搪塞責任的時候。 盛香橋帶著的一位長胡子老先生已經打開藥抽屜,抓了一把嗅聞了后,立刻懂行地說道:“大小姐,這藥……似乎淋灑了草烏水,味道深濃,這毒性有些大??!” 盛香橋聽了倒吸一口冷氣,一拍桌子,對著店堂里的伙計們怒道:“你們也看到了,如今出了人命,藥里也被查出了毒,我年歲小兜不住這事兒,你們一個個的都脫不開干系,一會全按照投毒的嫌疑犯,扭到官府里挨板子問話去吧……” 這話說得甚重,加上苦主一家哭天喊地的,那老頭又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臉上透著死人的青白,看著人心里發滲。 店堂里一些年歲小的伙計都沒經過這陣仗,一個個臉兒都嚇白了,只當東家推脫,要拿他們當頂鍋的。 若真去了官府,挨板子關大牢不說,若真成了殺人犯,自己豈不是也搭到里面去了? 不待胡掌柜說話,胡勝已經跪在地上梆梆磕頭了:“大小姐,那些藥只不過略潮了些,已經曬干無礙了,怎么……怎么可能吃死人???這可跟我沒關系,我不過才來店里幾天,是……是我叔貪財,想占東家的便宜,才將受潮的大貨往店里填的……” 不能怪他嘴不嚴實,他年紀還小,正要議親,鄰村的翠香還等他回去娶她呢! 胡掌柜沒想到會是他的親侄兒先賣了他,一時氣得嘴歪,高聲嚷嚷道:“你……胡說八道!” 可有了胡勝侄兒的大義滅親,其他的伙計們也突然開竅了,負責鋪貨的大伙計也連忙開腔道:“大小姐,胡勝說的是事實,這都是胡掌柜鼓搗出來的,是他沒有按著您的吩咐銷毀大貨,晾曬干了拿來賣,然后每個月再抽走賣掉斤數的流水,從中漁利!我們幾個伙計都勸過他,可是他太貪心,壓根不聽??!” 胡掌柜如今是墻倒眾人推,這大小伙計你一言我一語,不光是說出了以次充好抽流水的事情,還將胡掌柜拿藥行回扣,虛報藥價,還有勾結軍需商人的事情全都說出來了。 盛香橋似乎聽傻了,眨巴著大眼睛,一臉天真道:“胡掌柜為人忠厚,不至于啊……你們莫不是為了推脫殺人罪責,誣賴掌柜的?” 領頭的大伙計一聽,連忙起身去拿掌柜掛在墻鉤子上外褂子——在外褂子的內兜里,有掌柜的記錄私賬的小賬本。 胡掌柜看大伙計起身,便知他要做什么了,立刻拼命去護褂子。 可惜他一起身就被盛家的護院給摁住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伙計將他那筆私賬交到盛香橋的手上。 盛香橋打開之后一目十行,手指在桌邊的算盤上來回地撥打,不一會便算出了數額,她抬頭緩緩道:“你來了藥鋪才不到三個月,卻已經入賬三十兩……胡掌柜,你這掌柜當得,連我這個管事的都眼紅??!既然如此,今日這事兒,就全由你來兜著吧……” 說著香橋揮了揮手,看那意思,是要扭了胡掌柜去見官。 就在這時鋪子前又是一陣嘈嘈嚷嚷。 躲在后面看戲的成培豐聽到動靜心里暗喜,他知道是自己讓小廝去找的官差們來了。 方才他在后面聽得真切,成天復那小子忒不是東西!好好的鋪子不交給成家人打理,竟然交給了盛香橋這個黃毛丫頭來管! 這還真是個胳膊肘向外拐的白眼狼! 不過現在鬧出了人命來,只有一個小丫頭片子也好嚇唬擺弄!不然這鬧出人命的官司全都由著胡掌柜一人承擔,那他苦心安排的這一場戲豈不是白白浪費了? 想到這,成培豐覺得自己該親自上陣,看熱鬧點火的同時,再“點撥”一下胡掌柜,這般快意恩仇才能解了心里郁氣。 于是他撩動了門簾子,就這么走進來,一邊走一邊道:“哎呀,昨夜去酒樓飲酒宿醉,路過這,正好抓一副醒酒保肝的湯藥,哎呀,這是怎么回事?” 盛香橋轉頭看到了成家大爺跟溜達自家后花園子一般,施施然從后院走了過來。 成家跟盛家鬧掰了,但成表哥還掛名在成家。依著禮數,盛香橋當小輩的該跟成家大爺問一聲安。 可是盛香橋頂著個跋扈丫頭的名頭,也不用圖虛名,所以屁股連抬都沒抬,只穩穩坐著。 她一邊摸著手爐子,一邊天真問道:“昨兒是先皇圣安的祭日,萬歲至孝,全大西國境的酒家在這一天罷市,不知成老先生您是在哪喝得通宵達旦???那酒家的膽兒也夠大的,敢在這樣的日子賣給您酒喝!” 第33章 成培豐不過是順口胡說,給自己找個路過的借口,他這幾日恨不得移魂秉仁藥鋪子,哪里顧得什么祭日不祭日? 誰知道這小丫頭跟個小狐貍似的,竟然在這亂糟糟的當口尋了他的言語錯漏。 就在他瞪眼語遲的當口,官差們已經走進來了。領頭的看了看屋里站著躺著的,便問:“這是怎么了?哪個報案?” 跟進來的成家小廝立刻揚聲道:“回稟差官,這藥鋪好像售賣假藥,吃壞了人……哎呦喂,這……這人是死啦!” 看著擔架上一動不動的老頭,小廝立刻夸張大叫。 不待小廝說完,胡掌柜已經開始大聲喊冤,直說自己時受了jian商蒙蔽,誤上了受潮藥材云云。 胡掌柜淚流滿面地說:“天老爺明鑒,這……這些藥受潮而已,晾曬干了也就無礙了,怎么……怎么會吃死人呢?” 成家大爺看戲的架勢十足,撩動長袍翹著二郎腿,坐在一邊悠哉道:“方才盛家姑娘可是說藥材里有毒啊……還無礙?那老人家都咽氣了。這藥鋪子可脫不得干系。不過你一個掌柜的,上哪家的藥材,不都得管事的東家說了算?你就沒給盛大姑娘看一看藥材?” 這慢悠悠的一句,頓時點醒了胡掌柜。 對啊,方才盛大小姐領來的人聞了藥便說什么泡了草烏水,簡直是胡說八道??!他可從來沒有往藥材里下毒。 這……大小姐難不成是故意陷害他的? 他如溺亡之人,立刻張嘴亂咬道:“對??!盛大小姐你前天不是看過了?還是那藥材不錯呢!我是聽了您的準信,這才放心鋪貨的!這藥有沒有毒,又是從哪來的,您這掌事的最清楚,跟我這買貨有什么關系!” 盛香橋微微一笑,回身看著成家大爺道:“成先生,您這真是來買醒酒湯的?我看您這般清醒,簡直都能升堂斷案了??!” 成家大爺笑開了,捻著胡須道:“盛姑娘,這做買賣本就是男人的事情,你說你一個小姑娘……懂個什么?該不會是被jian商蒙騙,上了有毒的藥材吧?要不要我幫幫忙,替你尋你表哥來?” 那差役卻不管這個,看著地上的死人虎著臉道:“誰是鋪子的東家?既然吃死了人,少不得跟我們去衙司走一趟!” 成家大爺嘆了口氣道:“這鋪子原本是我家的,不過成家分家,就此分給了離府的侄兒,現如今……是這位盛家大姑娘在掌事?!?/br> 說到這,他嘆氣道:“姑娘,一會去了公堂,也不知你能不能撐不住,別害怕,人家公爺問什么,你就答什么,可千萬別嘴硬,不然的話,是要掌嘴吃板子的?!?/br> 嚇唬完小姑娘,他瞟了報案的小廝一眼。小廝沖著他一使眼色。 方才在路上,他按照大爺的吩咐,已經塞給了衙役錢銀,只讓衙役們一切從嚴從重來辦。 衙役當時客氣一番也就收了。天子腳下,雖然不能貪贓做冤案,但是若真有犯案,從嚴些也不是什么難事,又能鐵面秉公,又有銀子拿自然是好的。 現在衙役便虎著臉指著盛家大姑娘道:“你!跟我們去衙門走一遭!” 成家大爺先前被盛香橋一個小輩擠兌嘲諷,現在總算有種惡氣盡出之感,抖著二郎腿,嘿嘿冷笑道:“盛大小姐,去衙司好好說一說吧,要不要我去給你表哥傳個話,去衙司接你回來???” 一個閨閣大姑娘,若是被差役帶走在去衙門走一遭,什么名聲都要盡毀了,就算差役們看在盛家的面子放了她,她治下的藥鋪子吃死人,也足夠她喝一壺的! 就在衙役們往前走準備帶人的時候,單mama冷著臉領著侍衛阻攔道:“桐安胡同盛府的千金在此,哪個敢帶?” 桐安胡同乃是京城高官顯貴居住的四大胡同之一,只說自己的府宅子在桐安胡同里,且不說世襲的侯爵之位,單是官職也得二品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