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翻過兩座山，天色漸暗時，越邱在山里迷路了。

    這座山下的山谷里，就是記憶中的那個小村子，越邱記得清清楚楚，那時他白天途徑此處，為了盡快追蹤到妖虎，用掉體內最后一點靈力，御劍從上空飛行而過，遠遠望到了那一片房屋。

    如今靈力耗盡，他沒法飛上去查看，太陽落山后的山林光線昏暗，興許是不小心走茬了路，在天徹底黑下來時，三人還在這座大山里轉悠，絲毫看不到出路。

    第13章

    天徹底黑下來后，越邱停了下來，沒再繼續前行。

    這座大山太過廣闊，山路是被周邊村子里上山砍柴和打獵的農人踩出來的，細細長長的幾條小路，縱橫交錯在密林中，若是不識路很容易走錯。

    夜晚的山林寂靜又熱鬧，聒噪的蟲鳴從四面八方傳來，這些晝伏夜出的小生靈躲在陽光照射不到的角落，歡慶著屬于它們的時刻到來。

    小奶龍早已習慣這樣的環境，她鎮定自若，還小大人的安慰起因為恐懼小臉發白的桑冬湛來。

    “狗子哥哥不要怕，我們晚上一起睡，蘇蘇會保護你噠！”

    小狗子抿著唇，虛張聲勢道：“我才沒有怕呢?！?/br>
    然而這話實在沒有說服力，他的臉蛋被火光映的慘白，眼神不住地四處張望，唯恐有什么恐怖的東西藏在這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擇人而噬，伺機而動。

    小奶龍年紀雖小，卻已經懂得照顧他人的自尊心，她了然的點點頭：“嗯，狗子哥哥不怕，是蘇蘇想和哥哥一起睡?！?/br>
    夏夜并不寒冷，火堆邊的大樹下鋪上一件秋衣外袍當做床，兩個小家伙擠擠挨挨靠在一起，沒一會便安靜下來，沉入夢鄉。

    越邱依然坐在篝火旁，他雙腿盤膝，暗自默念心法。為了往后路途中保護好兩個孩子，他必須盡快恢復實力，是以不得不連夜修行。此處雖靈氣匱乏，卻也不是一絲一毫也無，打坐一夜也能積攢一些，明日好尋找出路。

    “哥哥，你不睡覺嗎？”

    細嫩的聲音傳到耳內，在一片喧鬧的蟲鳴中尤為突兀，越邱眼眸未睜，淡聲道：“修道者無需睡眠，蘇蘇去睡吧?！?/br>
    小孩兒軟糯糯的聲音又道：“哥哥不睡的話，明天會困的?！?/br>
    越邱張開眼，跳躍的火光中，小女娃烏溜溜的大眼睛明亮璀璨，雪白的小臉輕輕皺著，眼神擔憂的望著他。

    他心中微暖，這么多年清修下來，第一次被人關心睡眠，竟是一只年幼的小妖。

    越邱眸光軟化，溫聲道：“等蘇蘇睡著了，哥哥累了也會睡的?！?/br>
    聞言，蘇蘇這才放下心來，她蜷縮著小身子，依靠在睡得正香的桑冬湛身邊，慢慢閉上了眼睛。

    小奶龍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找到了爸爸，爸爸將她舉過頭頂，讓她坐在他寬厚的肩頭，帶著她去吃好多好吃的。

    爸爸的肩膀好寬好大，他的手那么有力那么暖，一下就把小奶龍抱了起來。

    小奶龍在夢中快樂極了，可快樂過后就是一陣難過。她迷路了，她找不到爸爸，爸爸到底在哪里呀？

    “孩子......過來......來......”一道蒼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聲音慈祥和藹，仿佛一位上了年紀的老者。

    蘇蘇迷迷糊糊醒來，下意識嘀咕了一聲：“龜爺爺？”

    老者的聲音變得清晰，猶如在她耳邊絮語：“孩子，你迷路了嗎？到我這里來，我可以給你指路......”

    這個聲音，不是龜爺爺。蘇蘇一下子完全醒了。

    她半坐起來，周圍一片昏暗，篝火不再燃燒，只剩殘留著火星的灰燼。蟲子的叫聲少了很多，遠處有早起的鳥兒在清啼，一陣穿林風拂過，帶來清新的涼意。

    昨晚越邱坐的地方空無一人，小奶龍望著那塊區域，怔怔出神。

    天快亮了，道士哥哥不在，狗子哥哥還沒醒。

    道士哥哥哪去了？剛剛醒來的蘇蘇腦袋還有些遲鈍，她思考了一會兒，想不出來便不再想了。反正道士哥哥不會丟下他們一個人走的，小奶龍莫名自信這一點。

    她是個習慣性將人往好的方向想的孩子，與習慣性用最大惡意揣測人類的老烏龜截然不同，為此老烏龜不止一次痛心疾首捶足頓胸，明明是他從出生便教導的孩子，怎么跟他一點也不像呢？！

    “孩子......來吧，過來......”

    不知名的老人又喊她了，小奶龍只猶豫了一下，便回應道：“你在哪里呀？”

    幸好老烏龜此刻在貝殼里睡覺，不然叫他看到這一幕，不得把小奶龍拉回去重新教育一番？說了無數次在外面不許跟陌生人走，結果小奶龍完全當耳旁風，喊她一聲就跑了。

    其實蘇蘇也不是隨便應的，她沒有忘記龜爺爺的話，只是這個老人家的聲音太溫和慈愛了，她感覺不到絲毫惡意，而且聽起來很像龜爺爺，她才會開口答應他。

    她話音剛落，便有股無形的風吹過，周圍的樹木一陣sao動，樹枝搖擺花葉飄搖，窸窸窣窣的聲響不絕于耳。

    暗沉的密林深處，突然浮現青翠的熒光，一棵一棵樹在小奶龍的眼前漸次亮起，驅散了濃郁的夜色。

    有棵發光的樹就在她身旁，它的根莖枝葉散發出瑩瑩綠芒，另一棵在距離不遠的地方，它們向山林更深處延伸著，匯聚成一條發光的河流，給小奶龍指引著方向。

    熒綠的光芒猶如夏夜的螢火蟲，充滿了夢幻的氣息，仿若一場溫柔至美的迷夢。蘇蘇被這美麗的景色吸引，瞪大眼站了起來。

    她跟著這些發光的樹往前走，越走越遠，越走越深，她踏過的地方本沒有路，可在她經過的時候，灌木叢自動分開，荊棘草收斂尖刺，這些植物們為她開出一條通暢的大道。

    因天色漸亮而去遠處進行日常練劍的越邱回來，卻見小奶娃蘇蘇不知所蹤，桑冬湛仍睡得香甜，對身邊小奶龍的離去毫無所覺。

    越邱面色陡變，心神慌亂之下，竟維持不住一貫的沉穩，貿貿然將桑冬湛給叫醒。

    等小男孩一臉迷茫的驚醒，他才反應過來，自己亂了陣腳，叫醒他并沒有多大作用，于是起身去四周查看人行走過的痕跡。

    “蘇蘇不見了??？”得知這個消息，桑冬湛猛然驚醒，他驚跳起來，嚇得六神無主。

    不論是他，還是越邱，此時此刻都已忘記蘇蘇不是人類，而是一只妖。短短時間的相處，他們竟慢慢將她當成真正的人類幼兒。

    越邱眉心緊蹙，目光四處梭尋，寬慰道：“別急，興許她是被什么小動物給吸引了，我們四處找找?！?/br>
    桑冬湛很是自責，他要是不睡得那么死就好了，之前在家里也是，小奶龍半夜離開他都不知道。

    兩人在周圍尋找蹤跡，越邱在野外行走的多，很快就發現了跡象。

    “這里有一條新開辟出來的路，看樣子蘇蘇還沒走多久，我們趕緊跟上去?！?/br>
    蘇蘇不在，那些瘋長的野灌木和藤蔓可不會避讓，又正是天色將明前最黑暗的時刻，越邱在前面揮劍斬去路障，桑冬湛跟在后面好走一些，可兩人行進的速度依然很慢。

    與此同時，蘇蘇逐漸抵達光路的盡頭。

    熒光的起源，是一顆巨大的樹。這棵大樹繁茂無比，樹干起碼有五六個人合抱粗細，撐開的傘蓋覆蓋了一大片區域，在它的傘蓋下方，是一整片圓形的空地，空地被一圈柵欄圍了起來，里面被打理的干干凈凈，沒有一株草木生長。

    大樹微微搖晃著，翠綠的光屑從枝葉中灑落，一切美得如夢似幻。

    蘇蘇站在柵欄外，抬頭仰望著這棵巨樹，小嘴張成一個圓。

    “哇......好大的樹！”

    大樹柔和的笑道：“你好啊，小娃娃?！?/br>
    小奶龍高興的舉起手，沖著大樹揮了揮：“你好～樹爺爺?！?/br>
    大樹問道：“你在這里迷路了嗎？”

    蘇蘇忙點了點頭：“是呀，昨天道士哥哥走了好久都沒有找到路呢！樹爺爺，你知道怎么走嗎？”

    大樹說：“我當然知道了，我在這里住了五百年，沒有誰比我更熟悉這座山的了。那些上山的人來砍柴打獵，因為有我在，從來沒有迷過路?！?/br>
    蘇蘇驚嘆道：“好厲害??！”

    也是這時，她發現大樹的枝葉間掛了許多紅繩，那些紅布繩有新有舊，從樹枝上垂落下來，隨風飄揚。樹可不會自己掛繩子，應該是周圍居住的人類掛上去的吧。

    大樹溫和的笑道：“我可以給你們指路，不過，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一個忙呢？”

    小奶龍毫不猶豫的點頭，對她來說，受人幫助之后回報是天經地義的事，所以蘇蘇想也不想便一口答應下來。

    “當然可以，樹爺爺你說吧，蘇蘇一定會幫你的！”

    “啊，那真是太感謝了?！贝髽浔伙L吹的簌簌作響，他慈祥的嗓音緩緩回蕩在寂靜的山林中：“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這個老頭子在這里呆了許多年，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又不能隨處走動，有時候也覺得有些清冷。大概百年前，這座山的山腳下來了幾戶人家，他們在山谷里住了下來，靠著這座山為生，也給我帶來了許多熱鬧......”

    “興許是我給指了幾次路，后來每次那些人上山，都要來我這里看一眼，還將我當做了山神供奉，那些孩子們倒懂得感恩，冬天還會給我裹上草皮怕我凍著?！闭f到這里，大樹的語氣柔和極了，還帶著一絲滿足的笑意，而后他話音一轉，聲音中又添了憂慮，“只是前些天開始，他們就不再來了，我有些擔憂，便想勞煩你替我去看一眼，若無事我也能放心了?！?/br>
    “樹爺爺，你真好！”小奶龍安靜的傾聽完，認真的說道，“蘇蘇會幫你去看的，看完了就來告訴你?！?/br>
    樹爺爺和龜爺爺一樣，都是活了很久的老人家，可他們很不一樣，龜爺爺整天告訴蘇蘇不要靠近人類，他們都是壞蛋。樹爺爺卻說，人類是群懂得感恩的孩子。

    小奶龍不解極了，疑惑的問：“樹爺爺，為什么你不怕人類呢？有人跟我說，人類最討厭妖怪了，發現了妖怪就會捉走吃掉?！?/br>
    第14章

    老樹妖蒼老的聲音溫情又和緩，慢慢說道：“你說的也沒有錯，人類懼怕妖魔，妖魔也懼怕人類，從古至今雙方之間的仇恨太多了，可若你做有益于他們的事，他們又會感激你。人類是最復雜最難懂的生物，世上有好人也有壞人，不可一概而論。況且小娃娃，你不也和人類走在一起嗎？”

    “是呀，”小奶龍重重點頭，她嚴肅著一張小臉，“蘇蘇也是這么想的，妖分好壞，那人肯定也一樣，人和妖沒有區別對不對？”

    “這就不對了，”大樹的枝葉搖了搖，仿佛一個人在搖頭一般，老樹妖說：“妖與人有很大的不同，最大的就是時間啦?！?/br>
    “五百年前，我還是一顆種子的時候，從一只鳥雀的羽毛上落到這里，生根發芽，那時候這里還沒有人走過呢。后來過了許多年，在我看來這時間并不長久，可外面已經發生了許多變化，山下出現了一個小村子，村子里只有幾戶人家，每當我睡一覺醒來，上山的人類就又多了一些，有時候我一眨眼，有些人就從小孩子長成了老頭，再一眨眼，他們就已經死去了，再也不會出現......”

    “人類的生命太短暫，太脆弱了，他們很容易就會死去，風吹雨淋都會生病，吃穿不夠也會病倒，不像我們妖這么強悍?！?/br>
    老樹妖的話語明明那么平靜，小奶龍卻從中聽出一股莫名的感傷，她想起龜爺爺的“健忘癥”，龜爺爺不知道溪邊有棵枇杷樹，也不知道桑木村有了許多人，這就是他和人類之間的時間差異。

    對于妖來說，人類的生命猶如一閃而逝的焰火，他們或許只是睡一覺，世間就已變了一番面貌。

    “所以后來，我就不敢再睡了，怕一個不小心，就看不到那些孩子們了，我天天數著日子等著他們上山，這才發現他們好幾天沒有來呢?！崩蠘溲行┎缓靡馑嫉男Φ?，“真是麻煩你聽我念叨，小娃娃?！?/br>
    蘇蘇使勁搖頭，表示并沒有麻煩：“樹爺爺也幫我了呀！樹爺爺，我該怎么找到去村子的路呀？”

    她剛問完，頭頂的一根樹枝突然斷裂，從樹上墜落下來，掉在小奶龍面前。

    老樹妖道：“你帶著這根樹枝，它會給你指路，以后想去哪里都可以去，再也不用害怕迷路了?！?/br>
    蘇蘇蹲下身將樹枝撿起，小小的枝丫尺來長，寬大的葉片中藏著紅色的小花，小花正發出微弱的毫光。

    原來發光的不是樹，而是樹上開的花。這花發出幽幽的清香，好聞極了。

    蘇蘇剛將樹枝握在手中，心里便好像有一個聲音，告訴她如果要出大山，該往哪里走。小奶龍心中一喜，有了這個樹枝，找爸爸的路上一定會方便很多。

    還不待她高興，蘇蘇忽然耳尖的聽見呼喚聲，似乎......是在叫她的名字。再仔細一聽，是道士哥哥和狗子哥哥在喊她。

    哎呀，她走的時候，忘記和狗子哥哥說一聲啦！

    “蘇蘇——蘇蘇你在哪——”

    “在這里！蘇蘇在這里！”小奶龍跳起來往回跑，跑了幾步，她又回頭，身后的大樹在乍亮的天光中漸漸熄滅了熒綠，變得平凡又普通。

    它隨風飄搖，仿佛在同她擺手?；秀遍g，小奶龍眼前浮現一張帶著和善笑意的老人面龐，一眨眼卻又消失不見。

    “樹爺爺，再見～”蘇蘇彎起大眼睛，笑盈盈的與大樹道別，轉身鉆進來時的灌木叢。

    再見到小奶龍時，越邱滿眼不可置信。小家伙白嫩嫩的小臉蛋沾滿了灰塵，身上也全是草葉和枯藤，他還從她頭發里扯出一只毛茸茸的蒼耳。

    剛才他正和桑冬湛四處呼喊著，蘇蘇猛然從一片灌木叢里鉆出來，活像個山里成精的野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