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皇后快到分娩之期,她要傳人,太后當然不敢耽誤,忙止住話頭,道:“辛儀曹去見皇后吧?!?/br> 辛儀曹便跟著宮婢去了,待殿上眾人散去,太后才悄聲詢問宮婢,“皇后又夢魘了?” 皇后以前不信佛,但整個孕期常被夢魘所苦,太醫不敢用藥,便薦了精通佛法的辛儀曹去為她 講經安神?;实郛敵跻慌陆^三千佛寺,因此眾人不敢大張旗鼓,每次都遮遮掩掩,以托辭傳辛儀曹去。太后憂心忡忡,“總是被夢魘,有些稀奇,若真是有邪祟作亂,倒是要請高人施一施法?!?/br> “怕犯陛下忌諱,”宮婢小心道,“皇后也不想鬧得人盡皆知……” 皇后是個謹慎的人,這些日子恐怕也艱辛,太后點頭道:“辛儀曹年紀一大把,倒也不怕閑言碎語,換成當初的道一和尚,不知又要生多少事端?只可憐我的女兒……”頓時淚水漣漣,宮婢忙勸慰不止。 太后精神不濟,被宮婢攙扶下去,鴉雀無聲的殿上,只剩阿松默默站著。她走到廊下,用紈扇遮住耀目的金輝,看著阿奴倔強地推開宮婢,在馬背上搖搖欲墜,努力攬起馬韁。 “阿松,姨母!”阿奴小心翼翼地在殿前轉了幾圈,心滿意足跳下馬,沖到阿松面前。他的英俊已經初見端倪,眉飛色舞的笑臉總讓阿松打從心底覺得熟悉和親切——他的相貌當然是遺傳自桓尹,但桓尹得意起來,卻讓人討厭。 阿松琢磨了一會,毫無頭緒,挽起阿奴汗津津的小手,笑彎了眼:“阿奴,你要做大王了!” “大王?”阿奴甩著小馬鞭,威風凜凜的,“我做了大王,阿松做皇后嗎?” 在阿奴看來,宮中最尊貴的女人當然是皇后。阿松撲哧一聲笑了,“就憑你,也想封皇后?” 阿奴挺起胸,“你等我做了皇帝!” “噓?!卑⑺稍诖竭呚Q起手指,將阿奴攬進懷里。阿奴乖乖依偎了她一會,很快就不耐煩起來,他尚未長成的身量里仿佛蘊滿了掙扎欲出的力量,拽開阿松的手,他又往自己的小馬駒奔去。 他在日頭下大聲吆喝著,不知膽怯為何物。他身體里有著柔然人最尊貴的血液。 可他卻連一個威武張揚的名字都不配。想到太后關于阿奴取名的那番話,阿松心里一陣刺痛,她輕輕咬住了紅艷的唇瓣。 在太后處消磨了半天的時光,暮色漸至,阿松告辭離宮,照舊在宮門口翹首等待。 散值的官員陸續經過,還沒瞧見薛紈,見一名老者在余暉下拖著長長的背影,到了阿松面前,略微停了停,阿松放下額前的紈扇,不大確定地瞥他一眼。 “辛儀曹?!崩项^子在太后殿前時低眉順目,不大起眼,阿松有一陣才認出來。 “聽說薛將軍被陛下召去了,”老頭子對阿松很和氣,“夫人別等了吧?!?/br> “你……”阿松雖然自恃美貌,名揚天下,但對這陌生老頭突如其來的親切,她頓時警惕了。辛儀曹年紀大了,一路走來,有些微汗,摘下官帽捋了把蓬亂的頭發。阿松一怔,失聲叫道:“是你!” 怪道皇后要請他去講經,裝神弄鬼的玄素老頭換了官袍,閉緊了一張喋喋不休的嘴,顯然對洛陽官場的生存之道已經駕輕就熟了。 “阿彌陀佛,”辛儀曹笑道,“在下俗家姓辛?!?/br> 特地停下來跟她套近乎……阿松滿腹疑竇,沒有追問玄素如何搖身一變從建康高僧變成了桓尹的臣子,“你認得我?” 玄素卻顧左右而言他,“夫人眉清目秀,是個有福氣的人?!?/br> “你不只會講經,還會相面?” “只是虛活了幾十年,見的人多些?!毙貙Π⑺晒傲斯笆?,見她無話可說,便告辭離去了。 這人有點古怪,若是他做了皇后的心腹,特地來諷刺她,卻也不像。阿松一時不明就里,又回首去望宮城恢弘的飛檐翹角。 嫁給薛紈,會是她的福氣嗎? 這夜薛紈遲遲未歸,阿松等到眼皮沉重,草草合衣睡了,夜里耳畔有輕輕響動,她茫然睜眼,見薛紈的身形在燈影里晃動——他還穿著值宿時的絹甲,佩刀放在案邊,沒有要寬衣就寢的意思。阿松目光追隨了他一會,不解道:“你在找什么?” 她睡意朦朧,還帶點嬌嗲的鼻音。 薛紈自衣箱前轉過頭來,打量她幾眼,“你睡吧,”他是安撫的語氣,“我收拾幾件衣裳?!?/br> 阿松懶懶坐起身,極力要做個賢惠的妻子,“我替你收?!?/br> “不用?!?/br> 阿松靸著鞋到他身后,抱住他的腰,笑嘻嘻道:“你是要穿,還是要脫呢?” 薛紈按在阿松柔軟的小手上,沒推開,也沒順勢摟住,略頓了頓,他轉過身來,“我要去云中戊守了?!?/br> 阿松睡意退去,眼神清明了,“云中是哪?” “在北邊,過了云中,就是柔然了?!?/br> 阿松張口結舌。薛紈沒有多說,隨意收了幾件衣裳,將柜子里的□□、匕首等一起包了起來。他是習慣了自力更生,動作極快,瞬間便理好了行裝?;厣硪豢?,阿松還站在床畔,夜深露重,寢衣單薄,她不禁縮了縮肩頭,有點可憐巴巴的樣子。 “什么時候走?” “明天?!?/br> 阿松小聲抱怨,“這么急?我們才剛成親呢……” “去年陛下就已經有意要調我去漠北,”薛紈道,“最近柔然散部屢屢犯邊,要不是成親,我早已經離京了?!?/br> “那,”阿松掩住失望,瞬間的無措后,她急忙披起衣裳,生怕薛紈立即就離家而去似的,“你且等一等,我的行裝還沒收拾呢?!毖劭匆炝亮?,她出嫁時帶來的那些綾羅綢緞、金銀器皿,要都裝起來,怎么也得半天功夫。 薛紈及時攔住了她,“你留在洛陽吧?!?/br> 阿松一怔,沒等她開口,薛紈道:“和你一起走,不方便?!?/br> 他語氣堅定,聽起來有種拒人千里之外的生疏。阿松努力抑制的怨氣頓時爆發了——這就是她的福氣?玄素和尚白天那句話,倒是名副其實的諷刺了。阿松噔噔噔走回床畔,瞪他一眼,“你早就打著這個主意了吧?剛成親,就丟下我去漠北瀟灑快活!” 她氣鼓鼓的臉頰還有些孩子氣,薛紈不禁一笑。沒有柔聲細語的安慰,也沒有依依難舍的繾綣,一邊把案頭的刀系上腰側,他神情自若地撇清:“我不是早告誡過你了嗎?是你非要賴著我的?!?/br> 不管誰賴誰,反正木已成舟,再難反悔了——阿松攥緊了綾帕,梗著脖子道:“我都嫁給你了,你要是丟下我走,我就……” “你就改嫁?”薛紈笑道,“改嫁也好,要你獨守空閨,是難為你了?!?/br> 這幅幸災樂禍的嘴臉。阿松大怒,“你不許一個人走!” 薛紈斂起笑容,對著阿松這張蠻不講理的面孔,他語氣里是難得的耐心和容忍,“我只是奉旨調任,又不是不回來了,”他走過來,俯視著阿松在燭光中暈染生輝的小臉,忍不住在她緊蹙的眉尖摸了摸,“你不是喜歡洛陽嗎?”他微笑道,“花團錦簇、醉生夢死的洛陽……你千辛萬苦從柔然來,難道想回漠北去餐風露宿嗎?去了那里,我只是個小小守將,也沒人會認得你是大名鼎鼎的華濃夫人?!?/br> 這話里,有幾分譏誚,有幾分憐惜。阿松鼻頭一酸,把頭扭到一邊。 看他舉動,也沒打算過要和她日夜廝守。她何必自討沒趣?阿松輕哼一聲,語氣仍是軟了,“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陛下詔我,就回來,興許三五個月,興許三五年?!毖w的語氣一派輕松。 “三五年?”阿松咬牙跺腳,“那你索性不要回來了!” “你要是想改嫁,記得來信告訴我一聲,”薛紈不以為意,“只是別急著偷跑回建康去?!?/br> “建康?”阿松一怔,隨即挑釁地挑起眉,冷笑道:“你是怕我跑回建康,去給檀道一做奴婢小妾?” 薛紈冷冷脧她一眼,作勢拎了拎佩刀,“這樣蠢的女人,殺了也好?!?/br> 看他臉色都變了,阿松反倒心里一甜,毫不畏懼地揚起頭,嗤笑一聲。 隨即兩人再無言語。暖光融融的室內頓時空寂下來,瑩瑩的光中,新婚那夜裝飾在門窗上的綾羅仍舊紅得鮮艷——她的歡喜和希冀還沒幾天就驟然落空了。掩住黯然,阿松將垂落的綢花輕輕拾了起來,掛回原處,指尖又珍惜地撫了撫。側首一看,薛紈說走又沒走,正默然看著她。 阿松被他的眼神提醒了,打起精神,扯住他的衣袖,柔聲道:“那你再等一等——等天亮了,我去市集買幾塊厚厚的好皮子,”她無師自通,儼然是個賢惠周到的小妻子,瞬間將惱怒拋開,專心致志地琢磨起來,“要縫一雙靴子,一領袍子,還有手套,那里冷著呢,風雪能吹進骨頭縫里!” 第75章 、相迎不道遠(十一) 天蒙蒙亮時, 阿松就出了門,從東市尋覓到西市,抱了滿懷的氈帽皮靴, 猶覺不足,抬頭一看高懸的日頭, 又忽而慌了神:薛紈莫不是趁自己不在,偷偷地走了吧?忙不迭小跑回家, 見薛紈在窗臺下提筆凝思。 阿松悄悄擦把汗, 放輕腳步走過去。 薛紈聽到動靜, 瞬間將筆墨收了起來, 信紙一折,納進懷里,說:“我走了?!?/br> “等一等?!卑⑺纱蜷_行裝, 將氈帽皮靴放進去, 慢慢撫平上頭的褶皺。 薛紈早該走了,卻也沒有催她, 只在旁邊默然等著。 這難得的耐心中, 似乎透著點留戀的味道。阿松拖拖拉拉地整理著衣箱, 耳朵聽著外頭馬兒催促似的一聲聲嘶鳴, 她心頭一酸, 輕聲抱怨道:“你就沒什么要留給我的嗎?” 有軍中的隨從來搬行裝, 薛紈也起了身, 笑道:“整個家當都留給你了, 還要什么?” 家徒四壁, 誰稀罕?阿松靈機一動:“你隨身帶的玉佩呢?” “我沒有玉佩,”薛紈抓起刀柄對她一亮,“只有這個?!?/br> 近來漠北不太平, 鋒刃上隱隱透著烽煙的味道,些許的柔情蕩然無存。阿松把頭一扭,“那我不要了?!眳s又不甘心,眸光在衣箱里逡巡,只盼著能發現一兩件念物,忽聽外頭隨從呼喚將軍,她霎時收回手,合上了衣箱,“你走吧?!?/br> 薛紈視線在阿松臉上略一停留,阿松那副決絕冷淡的模樣,倒讓他驀地心里一動,將阿松在懷里緊緊攬了攬。 阿松半推半就略一掙扎,身體便柔軟了,靠在他胸前,她期盼地問:“你不會真的三五年才回來吧?” 薛紈垂眸看她,“你一個人,怕嗎?” 阿松眉頭一揚,大聲道:“我不怕?!币灰箾]能安睡,她臉色有些憔悴,眼里卻錚然有光。 薛紈笑了,帶點贊嘆和鼓舞,在她眉頭吻了吻,“你要提防檀道一?!?/br> 這是他去漠北前給阿松的最后一句話。阿松事后時?;叵肫饋?,不解其意之余,總感到遺憾。 薛紈調任云中,是事出有因。他離開洛陽次日,朔州刺史的奏折被呈上御案,稱柔然人攻入了云中城。自年初以來,常有柔然散部在漠北邊境劫掠百姓,因為沒鬧出太多人命,皇帝也便睜只眼閉只眼了,只請柔然可汗對各部落多加約束。 倒是樊登警惕,奏請皇帝抽調兵馬到云中戊守。如今兵馬還沒到,云中先被占了。 皇帝大為光火,連奏折都扔了,立即召柔然使者進宮。 柔然使者進了宮,又是叩首,又是請罪,無論皇帝軟硬兼施,他只是苦著臉道:“柔然人性情蠻橫,不聽教化,眾部落又各行其是,可汗也沒有辦法呀?!?/br> 皇帝無可奈何,只能放他離去。待殿上復歸安靜,皇帝目視著柔然使者遠去的背影,目光陡然冷下來?!瓣柗铌庍`,我是瞎了眼,竟然還把長公主嫁給他?!彼а狼旋X道。 樊登遲疑道:“陽奉陰違?臣只怕是蓄謀已久?!?/br> 皇帝點頭,“前腳才遣薛紈離京,后腳柔然人就占了云中,我也看他是故意的——哼,這是向朕示威么?” 這會殿上沒人,樊登思忖良久,道:“閭夫人歿得突然,郁久閭嘴上沒有說什么,心里恐怕……” 皇帝擺了擺手,樊登住了嘴,往御案后覷了一眼,見皇帝臉色十分難看,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樊登垂下眼眸,心里微微一笑。 “郁久閭圖謀我朝已久。陛下還記不記得,當初他有意和元氏聯姻……” “元氏已經一蹶不振,他就算有賊心,也是孤掌難鳴了?!?/br> 樊登到底比皇帝審慎,雍州蠻兵久戰不退,烽煙一度蔓延到荊湘,洛陽也是隔三差五迎來戰報,時勢頗有些動蕩?!斑@個關頭,漠北不宜大動兵戈,陛下還是忍一忍?!?/br> “我知道,”皇帝還是不痛快,皺眉道,“云中現在柔然人橫行,不知道薛紈抵不抵擋得???” “這個么,臣倒是不擔心?!?/br> “好,”皇帝拍了拍扶手,起身道:“我去太后那里看一看?!?/br> 到了太后處,皇帝拉過阿奴,逗他說了幾句話,太后問起皇后的狀況,皇帝心不在焉,忽而道:“母親近來有沒有智容的音訊?” 智容自和親柔然后,除了節日例行奏賀,便鮮有消息,太后愁眉不展,嘆道:“也就開春的時候來過信,說想渤海的櫻桃吃?!?/br> 皇帝不知哪里突然來的氣,哼道:“怪不得今年宮里沒怎么看見貢的櫻桃,大概是母親都叫人送去柔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