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蘇毓陰陽怪氣:“張家當真是會教導孩子?!?/br> 徐宴:“……” 面紅耳赤,無言以對。 怪不得乘風對自己母親諸多嫌棄,徐宴沒想到張家姑娘會在背后這樣教他的孩子! 因出身寒門,書籍古籍接觸得少,徐宴抓住一切機會豐富自己的學識。書院里有藏書閣,他一有空閑便泡在里頭如饑似渴的讀書,大多時候分不出心思去關注旁的。長子養在身邊,明明教導也算用心,但還是不盡如意。 他原本以為是自己隔開了母子倆才造的成這幅局面,現如今看來,根本就是有人故意在背后挑唆他兒子去厭惡親生母親! 又震驚又憤怒,但徐宴一個謙謙君子也不好背后說一個未出閣姑娘家什么,只冷著臉叫徐乘風出去。 蘇毓淡淡笑了一聲,不摻和嚴父教子。 這孩子從小到大,除了不能爬還吃奶的時候跟毓丫親近過,長大了可是看賊一樣對自己的母親。 聳聳肩,蘇毓將苦藥一口干了,想起來抄書的事兒。衣裳沒賣出去,書要還抄不成,整個冬天加明年的春天都沒有什么進項。兜里一兩銀子不夠撐這么久,蘇毓心里有點著急。 得想個什么法子將徐宴父子倆給支出去,想來想去,蘇毓皺著眉頭又回到臥房。 補藥喝了兩天,蘇毓感覺身體里有明顯的變化。一來是手腳熱了,二來她夜里睡得十分沉。睡得好,臉色慢慢就脫了青,精氣神也好許多。她此時坐在窗前,銅鏡里的這張臉已經比初見時好太多。黃水不淌了,凍瘡的紅腫也已經消下去。 除了還留了一點黑痂,但過個三四日也會掉。 不過毓丫的皮膚是真的很差,黑黃粗糙,臉上還有些橫rou,估計健身塑形能消掉。但常年用一邊咀嚼食物的習慣,她這臉還有點左右不對稱。蘇毓齜牙咧嘴地揉右臉腫大的咬肌,心里琢磨著各種補救措施。不然弄不好,好好一張鵝蛋臉可不就成歪瓜裂棗的倭瓜臉了嗎? 蘇毓有點惆悵,毓丫也太不講究了,給她留了好多坑。這桌上,還是缺一套胭脂水粉。 這么想著,就聽到外頭傳來小孩兒的啜泣聲。 徐乘風哭起來怪惹人憐的,小嗓子嗚嗚咽咽的,特別招人疼。蘇毓伸頭瞄了一眼。父子倆現在在書房里頭說話,書房的門也是敞開的。蘇毓趴在窗邊看了一會兒,突然冒出一個主意。 給臉上上了一層藥,她去灶房成了一盅湯端去了書房。 這時候徐宴已經沒在管教孩子了,蘇毓端著湯進來的時候徐宴已經坐下來看書了。徐宴是個很客觀且冷靜的人,不會因為一時的情緒,模糊重點。在他看來,這個家已經為他付出到這個地步,那么讀書這條路,他必然要有所收獲才對得起付出的人。 這樣想,徐宴收拾了復雜的情緒,沉下心來繼續讀書。 書房里,書桌是側對著窗子的。為了省點蠟燭煤油,特地這般擺著。此時他端坐在書桌后頭,窗外的光照在他臉上,整個人干凈清透得仿佛雪中玉樹。他神情沉靜專注,如朱墨暈染的唇淡淡地抿著,蘇毓注意到他竟然有唇珠。 徐宴聽到腳步聲,微微抬起眼簾。 映襯著雪光,他鴉羽似的眼睫下,眸光仿佛星辰碎里面一般明明滅滅。 徐宴有些詫異,畢竟往日毓丫是甚少進來打攪的。除非他叫她進來,否則就算是送吃食,毓丫也是人站在外頭。仿佛書房是什么重地,她不配進來。 “怎么了?”徐宴一身青衣,烏發用一根碧青的綁帶綁著悉數披在肩上。 蘇毓不知毓丫的習性,掛著略顯討好的笑,小心翼翼地將湯水擱在桌案邊。徐乘風正在小桌子邊練字,因著被父親教訓了一頓,此時一邊練字一邊抽噎,模樣好不可憐。 “是這樣的?!碧K毓耷拉下眼皮,屁股挨著小板凳坐下。 先是嘆了一口氣,而后,在徐宴安靜詢問的目光下特別可憐兮兮道,“今兒我村口收衣裳,鄰村王家的芳娘又壓了一半的辛苦錢。我黑燈瞎火的繡了小半年才繡出來的東西,她壓價格壓得成本都賺不回來。這不一惱,嘴上沒把門,就得罪了人家芳娘。芳娘往后是不收我的繡品了。這一條來錢的路也斷了……” 以往,毓丫是從未與徐宴說過此事。蘇毓不提,徐宴還不知毓丫有賣繡品的事兒。清雋的眉頭微微蹙起了,他擱下筆,正色起來:“那,你如今打算如何?” “我琢磨了這一會兒,想著,人家芳娘能做這收衣裳的活,不過是仰仗她識得幾個字罷了?!?/br> 蘇毓扭著身子,一臉無知婦孺的悲苦:“被人壓榨血汗錢還挨罵賠笑臉,何苦來哉?若是我也能識字。大可自己去做那賣衣裳買繡品的活兒……” 她小心翼翼抬眼,看一眼徐宴,又垂下去:“宴哥兒,你能教我識字嗎?” 徐宴沒想到悶不吭聲的毓丫有這等覺悟。竟然因一次爭執,就能想到這些,且精準地抓到關鍵點。 老實說,他心里十分吃驚,甚至還有些驚異。但轉念一想,毓丫一個大字不識的婦道人家,養起了一家三口,還供他讀書,沒點能耐不可能。此時此刻,他破天荒地正色打量起蘇毓。 還是那句話,毓丫有一雙清明且瀲滟的桃花眼。而毓丫的身體里的蘇博士靈魂仿佛一碰明火,點燃了這雙眼睛最精彩的部分。這雙眼睛,立即就靈動了起來。 書房里陷入安靜。 許久,徐宴開了口:“你當真想學?”徐宴不排斥甚至是欣賞有上進心的人。 蘇毓堅定地點頭:“我會努力?!?/br> 徐宴笑了:“那,往后每日辰時,你跟乘風一起來書房?!?/br> 第十章 次日,蘇毓特地早起了一個時辰。為了辰時之約。 在自虐整整一個時辰后,蘇毓看著水盆的里明顯好看許多的臉,又高興了。每日堅持自虐總是會有回報的。在感受到毓丫僵硬的軀體柔軟松弛下來,蘇毓滿意的同時,又加大了自虐的難度。 她想著等村莊的雪融化,繞著村莊跑,或許會更有成效。 徐宴是個十分守信的人。不論是對誰,只要他答應,必然會嚴謹地對待。就想昨日他答應會教導蘇毓識字,就當真會對這件事做好準備。 為教蘇毓讀書識字,他特地提早半個時辰起身,先將自己每日該學的學過一遍。此時他背在身后的手里握著一本書,虛虛地墜在身后,顯然已經溫過書了。 天這么冷,穿得十分單薄,只一件白布衣衫套在身上。徐宴十分高挑,比一般男子至少高出一個頭。但他高挑又不顯干巴,骨相極佳。就這般靜靜地立在小院子里,還別說,從頭到腳都沒有寒門子弟那種放不開的畏縮氣,反而像官宦世家精心教養的一般。氣度清雅沉靜。 烏發雪膚,身長肩寬,一幅少見的金質玉相。破布麻袋套在他身上,也能穿出金貴來。 聽到門吱呀一聲響,他驀然回首,那雙內勾外翹的眼睛淺淺地彎起一道弧度,那一瞬仿佛山澗的霧化開。 蘇毓端著木盆,心里猛地一跳。 “毓丫,”嗓音也仿佛這滿地的雪,涼如風,淡如霧,“你起了?” 低下頭,蘇毓木著臉地將擦身子的臟水倒在井邊。 徐宴眼看著她動作,再一次覺出毓丫的變化。不僅僅是精神氣,似乎還有哪里不一樣了。 “先去用飯吧?!毙煅缬行┎蛔栽?,偏過頭去不看人,但那烏發下的耳朵紅紅的,“我雖不大熟練,但簡單的吃食還是能動手做的。你既身子不適,且好好調養一番?!?/br> 蘇毓瞪大了眼,一幅天上下紅雨的震驚看他:“那怎么行,讀書人不是講究君子遠庖廚?” 一聲落下,徐宴不知是被嗆了還是被凍著了,一手掩唇,連咳嗽了好幾兩下。 本身就天生的冷白皮,有點風吹草動便上臉。這般一劇烈咳嗽,臉頰立即就染了薄紅。徐宴有些尷尬地移開視線,濃密垂直的眼睫在眼瞼下方氤氳出青黑的影子。那只很蘇很欲的手放下去,如朱墨暈染的唇便又露出來,蘇毓的這雙不爭氣的眼睛就又落到了他的唇珠上。 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蘇毓忍不住心里唾棄自己沒定力,該死的徐宴臭不要臉! 跟普通孩子啟蒙一樣,蘇毓的識字課程也是從千字文和三字經開始。 徐宴無疑是個好的老師,教導的過程中嚴厲又不失耐心。批評和鼓勵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非常有效率。 蘇毓在驚嘆徐宴的效率的同時,徐宴也在驚嘆蘇毓的聰慧過人。 徐宴原本以為毓丫是個不開竅的木頭人。不是故意瞧不起,只是長久以來固有印象行成的認知,毓丫在徐宴的心目中,就是一個說不通道理也點不動的蠢笨婦人。然而今日才將他三字經講一遍,真的只講了一遍。徐艷發現,無論哪句話,毓丫都能將他說過的話復述出來。 因為是第一節 課,徐宴沒想過毓丫能學多少東西。他的預計里,毓丫能記住十個字便已經是極限。結果半個時辰下來,徐宴發現,只要指給毓丫看,毓丫就全部都記得住。 徐乘風都驚呆了,抓著筆在一旁長大了嘴看著,不敢相信自己蠢笨的母親學字比他還快! “……我,好像原本是識字的?!碧K毓想到毓丫的拿手漂亮的刺繡功夫,而這一點徐宴一問三不知,她便覺得這里頭有好多可cao作的空間。 徐宴正在書桌后頭翻看竹簡。聽到這話抬起頭來。 “宴哥兒教我的這些字,我腦子里有模糊的印象?!碧K毓試探地開口,“只是太久沒有碰過書籍,有些字對不上號。但今日宴哥兒你讀一遍,我便又重新記起來……” 徐宴眉心一跳,詫異地看向她:“當真?” “嗯,”蘇毓小心地觀察徐宴的表情,見他沒有太大的反應,又加了一把火,“我幼年曾背過一首詩,如今想起來還記得個大概?!?/br> 說著,蘇毓就選了一首比較簡單的唐詩背給徐宴聽,《登幽州臺歌》。 徐宴聽完身體繃直,清雋的眉頭擰得打結。他的目光犀利地射向蘇毓,本就清淡冷漠的眼睛里仿佛光色被什么吸走,幽暗而深沉。 蘇毓被他盯得毛骨悚然,以為自己這一劑猛藥下偏了惹得這廝懷疑了。正心驚膽戰的時候,徐宴突然又收回了目光。 事已至此,開弓沒有回頭箭,蘇毓硬著頭皮將戲演到底。 她一手指著桌上的筆,裝作絞盡腦汁回憶過往的樣子又說:“我知道該怎么拿筆,幼年似乎有什么人手把手教過我寫字?!?/br> 徐宴嘴角抿起來,這已經是他不知第幾次打量自己的這個妻子。成親四年,或者該說,蘇毓來到徐家的這十幾年來,徐宴打量蘇毓都沒有這段時日里打量她的次數多。仿佛從未認識過這個人一般,徐宴覺得她身上有太多奇怪的東西。 ——黑黃粗糙的臉,稀疏枯黃的頭發,臃腫松垮的腰身…… 除了人的精神氣變了,眼神更靈動活潑,眼前之人還是那個沉默寡言做任何事都小心翼翼看人臉色的毓丫。 徐宴驀地想起那日到村子里找丟失姑娘的人以及那張女娃娃的畫像,心里一咯噔。 “毓丫,”他嗓音當真是好聽,如山間清泉,蕩滌人心中的浮躁,“你還記得小時候嗎?我是指,在你來徐家之前的記憶?!?/br> 蘇毓彼時正懸著一顆心等徐宴的反應,聽到這話一愣,下意識地撒謊:“不記得了。我落水以后許多事都忘記了,就連自己叫什么,你和乘風是誰,都是左鄰右舍好心告知的?!?/br> 徐宴眉頭蹙更緊,似乎在思考。 蘇毓不知他在思考什么,心心念念地想碰筆墨:“我不知這些記憶是不是真。宴哥兒,這筆墨能給我用一下嗎?我寫個字,你看看我寫的可對?” 徐宴修長的手指在桌沿上點了點,發出噠噠的聲響。 蘇毓見他沒反對,就當他答應了。 她很是自覺地抽了紙鋪在桌面上,拿起筆先是頓了一下,然后裝作阻滯地落下去。撒謊撒全套,蘇毓很有心計地沒用腕力,故意將字寫得歪歪扭扭。不過即便是歪歪扭扭,長期寫字的習慣字體是改不掉的。蘇毓只寫了一段話,將方才徐宴講解的三字經前半段全默出來。 徐宴看她寫得一次不差,筆畫和形體一個字沒錯,心里隱約有了點猜測。 不由想到毓丫十歲初來徐家時,也生得漂亮可人。十六七歲的時候,村子里多了去健壯的小伙子對毓丫大獻殷勤??刹恢螘r起,毓丫就換了個人。消瘦挺直的腰背佝僂下去,白皙水嫩的皮子黑黃粗糙。纖細的腰肢也一層一層墜下來,漸漸的,漸漸地變成了如今的這副模樣。 徐宴耳邊響起方才他在灶房外頭聽到的那些話,確實是養他太燒錢。憶及此,徐宴不禁有些無言以對。 “寫得很不錯了?!?/br> 徐宴垂下眼簾,避開與蘇毓對視,“筆畫一筆不少?!?/br> 蘇毓當即揚起了笑臉,指著這些筆墨又道:“那宴哥兒這支筆和這些墨能給我嗎?我想多練練,興許就想起以往學過的字!” “這些本就是你替我買的,想用自然可以用?!?/br> 徐宴愛惜筆墨,卻不會吝嗇給蘇毓。 蘇毓嘴角的笑意才真誠起來。既然徐宴都答應了,她便不與他客氣。當下端起筆墨起身:“我不在書房打攪你讀書習字,我抱著這些去臥房自己練?!?/br> 蘇毓人一走,徐宴的眼睫便垂下來。 書房里靜悄悄的,徐乘風自從蘇毓進來到走,一句話沒吵。抓著筆在一邊寫大字,邊寫邊偷看父親。徐宴此時的臉色沉靜得有些攝人。徐乘風嚇得都不敢喘氣兒了。 他嘗試地動了動,見父親的眼睛沒看過來,于是又動了動。 幾次三番的扭動,上首的父親都沒有出言管教,徐乘風眼珠兒一轉。擱下筆,爬下椅子,邁著小短腿蹬蹬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