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徐宴是從不相信鬼神一說的。遇著事兒了,自然不會往鬼神那方面去想。他心道許是毓丫去大戶人家做過廚娘,從人家大師傅那兒學了一手好手藝。礙于家貧,空有本領,無處可施。這回傷了腦子,沒了顧忌,便無意識施展出來。 不管如何,徐宴自己替蘇毓找補,正好省得蘇毓多費口舌去解釋。 徐乘風小屁孩兒就沒那么多講究了。吃這一頓噴香的飯菜,他心里對蘇毓有些改觀,這會兒睜著大眼睛巴巴地瞅著蘇毓。 蘇毓喝完湯將碗筷一放,擦了嘴就要起身。刷洗碗筷的活計當然還是徐宴父子的。 徐宴:“……” 今兒一早起來,從洗衣服到清洗豬大腸,再到燒火,都是徐宴在弄。蘇毓雖然相當甩手掌柜,卻也不好意思一開始就將事情做絕于是就當著徐宴的面兒去使喚徐乘風:“他也不小了,尋常人家的孩子像他這般大時,早已燒鍋做飯樣樣都做了。偏他長到這么大,什么事都沒做過?!?/br> 原本以為,她這般徐宴會有話說。結果徐宴很是贊同地點頭:“確實該讓他做些家事?!?/br> 蘇毓:“……”也行,這是他親爹說的,可不算她后媽虐待兒童。 徐乘風于是就在父母的唆使下苦巴巴地洗碗。 沒良心的蘇博士假模假式地感嘆了一句,扭頭就進了臥房。她從玉林書齋借了三本書回來抄,還壓了一兩銀子的訂金在。且不說掙那十一兩的抄書錢,她的訂金是萬萬不能打水漂的。所以不管怎樣,明年正月十七之前,她就得將三本抄好送過去。 可徐宴在家,想借用徐宴的筆墨不被發現,實在是有點難度。 唉,要不是實在沒錢買,她用得著抄個書這么進退兩難? 蘇毓琢磨著找個借口將人支出去,就聽到外頭有人喊她。 伸頭一看,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姑娘家。一張上窄下寬的方形臉,五官倒是清秀,杏眼淡眉。只是五官長得擠在一起,臉型襯著頗顯男相。蘇毓認得她,之前去村口河邊洗衣裳碰見過。這是村頭牛叔家的二女兒春子。春子特地過來,是來問蘇毓要繡好的帕子和成衣的。 “毓丫嬸子,你可趕快將做好的東西拿出來。鎮上玲瓏閣收貨的伙計來了,正在村口點貨呢!” 蘇毓有點懵:“什么貨?做什么東西?” “替玲瓏閣繡的成衣帕子,毓丫嬸子,你快些?!贝鹤痈嬷颂K毓一聲,伸著脖子往屋里瞧了幾眼。似乎沒瞧見什么想看的人,哈了一口氣跑遠了,“我這還有別家要去,你趕緊收拾收拾?!?/br> 蘇博士哪里知道什么成衣帕子?她穿過來連人都不認得,還記得這點東西? 但,既然有人特意來通知她,家里可能是有的。 蘇毓在屋里找了一圈兒,翻箱倒柜的,在柜子里面找到了兩套成衣和十來塊帕子。 刺繡的樣式淡雅大氣又不顯繁復,針腳密集平整,竟然比蘇毓買的這一套還要好看許多。沒想到毓丫竟有這樣一手刺繡的功夫!怪不得徐宴父子倆身上的衣裳穿著要比旁人都體面! 心里想著,蘇毓將衣裳包好,帶了個厚帽子往村口去了。 她剛到村口,就看到一個約莫二十來歲的年輕婦人撐著傘坐在牛車上。一張瓜子臉,圓杏眼,模樣瞧著很是清秀。 旁邊兩個黑臉的漢子。那婦人穿得很鮮亮,一身青綠的襖子,腰肢纖細,頭上還帶了紅絹花。立在人群中,一下子就顯出來。 這會兒天色又有些變了,陰沉沉的,隨風飄下來一星半點兒的小雪花。 綠衣裳婦人cao著甜蜜蜜的嗓音,跟與她討價還價的村婦們掰扯:“大根嬸子,不是我故意壓你的價錢。實在是這段時候行情不好,鋪子里也賺不到多少銀錢。掌柜的有繡娘,已經不收外頭做的成衣帕子了。是我念在嬸子伯母們為貼補家里熬的眼睛瞎,千方百計說情,掌柜的才通融,松了口風。再說了,你們繡的東西自己也清楚,要是那上等的刺繡,我便不說。你們繡得這些多一文錢都是賣不出去的。這個價錢已經很公道了……” “那也沒有這么低的,這一件成衣,我繡了兩個多月?!?/br> 一個苦瓜臉的婦人快哭了,她家里日子苦,地里出息少。還奶著三個孩子。今年過年,就指著這些工錢過年,“芳娘你看能不能再加一貫?” 她一說,旁邊其他人爭相著說情,盼著自家的價格也能跟著一塊兒長。 綠衣裳的婦人,也就是芳娘,雖掛著笑臉,態度卻很堅決。不加,別說一貫,就是一文錢,她都不加。 “若你們實在不愿的話,我也不勉強。這衣裳帕子不收了,今日走這一趟,權當meimei我提前拜年,來瞧瞧鄉里鄉親?!?/br> 她說,“老話說,買賣不成仁義在,都是鄉里鄉親的也別為了這點事鬧不好看。一件成衣五貫,最高就是這個價了。嬸子姊妹們嫌我辦事不利,我也就不當這個老好人……” 她這一說,誰還敢吵?村里的婦人們繡帕子繡成衣就為了今日的工錢,不收了,這買帕子成衣的布料錢和連日的辛苦豈不是都砸進去? 幾個婦人面面相覷,都苦著臉,吃下這個虧。 蘇毓來得晚,在一旁冷眼看著。 見芳娘先給嬸子婦人們一個一個結清工錢,抬眼看到她,眼睛蹭地就是一亮:“徐家jiejie來了?衣裳可做好了?” 芳娘對蘇毓態度可就比對旁人好太多。她撐著傘走過來,伸頭就往蘇毓手里的包袱上瞅:“徐家jiejie這回做了幾套?可有新鮮的花樣子?拿出來叫我瞧瞧?” 蘇毓沒聽她話拿出來,故作不知地又問了一遍怎么回事。 芳娘雖然壓價,但給蘇毓的價格卻還是要高了一貫。蘇毓瞥了一眼村里婦人的成品,花色樣子確實是獵奇了點。但很有時代特色的鄉土氣息。整體審美不高吧,針腳卻縫的整齊。 “徐家jiejie自然是不同的,”芳娘不怕旁人說道,聽有人嘀咕,朗聲便事兒當眾說開,“徐家jiejie每回做得衣裳都好。無論花樣子,刺繡手藝,還是針腳,都是縣城里繡娘的水準。你們若是也能做成這樣,我自然都給你們一樣的價?!?/br> 蘇毓卻覺得毓丫的這刺繡水平,可不止加一貫錢的價。這芳娘顯然就是個二道販子。 這邊低價收村里人做得東西,轉頭再高價賣出去。不過這年頭村民們也不懂什么買賣,能把手里的東西換成錢,已經是她們的最大本事了。 蘇毓打開包袱,將里頭一件衣裳展開來給她看,嘗試著再加一加價錢。 芳娘的臉色就不太好看,但也沒一口否決,畢竟毓丫的刺繡是真的好:“那照徐家jiejie看,你覺得大概什么價合適呢?” “一兩銀子一套衣裳?!?/br> 芳娘笑容淡了:“一兩銀子都能去成衣鋪子買兩套了。徐家jiejie咱們說話也得將點實際的。你這樣加價錢,這衣裳就是金線繡的,我也收不下去?!?/br> “金線繡的,我也不會只要價一兩,”蘇毓不讓步,“這套衣裳,成衣鋪子至少賣三兩?!?/br> 芳娘拉下臉,徹底不笑了:“那也得有人買得起才是?!?/br> “你用的這料子,富貴些的人家誰看得上?繡活兒好有什么用,三兩銀子的價格,根本沒人買。徐家jiejie,咱們婦道人家出門拋頭露面在外討生活,大家伙兒講究的就是一個情誼。你非得跟我爭這些,往后你的衣裳帕子也別往我這里賣了。我收不起?!?/br> 正好蘇毓也想斷了這門路,點點頭:“那就今日斷了吧?!?/br> 鬧了個不歡而散,芳娘笑著來,黑著臉走。 蘇毓的兩套衣裳和十幾個帕子沒賣,怎么打包出去又怎么打包帶回來?;丶业穆飞?,同村的婦人就嫌她傻:“你得罪了她,往后可沒銀子賺了?!?/br> 蘇毓不能說自己不會刺繡,只能苦著臉笑笑。 一群人結伴回村里,其中一年紀大些的婦人看著蘇毓突然冒了句:“說來,這芳娘還是跟毓丫你一個地兒來的呢!一樣的年齡,一樣的來處。宴哥兒他爹當初在幾個姑娘間挑花了眼,抓著毓丫和芳娘不知道選哪個。還是三歲的宴哥兒說毓丫好看才選了毓丫。剩下的芳娘,被鄰村的王家買回去?!?/br> 這婦人說話也不看場合,當著一群人的面兒提起毓丫童養媳的身份。蘇毓雖然不在乎身份,但被人用低人一等的目光看著,總歸是心里不高興的。 “……不過沒成想宴哥兒他爹還是看走眼了?!?/br> 那婦人一點不會看人臉色,蘇毓都黑臉了,她還好似沒瞧見?;蛘咔埔娏?,故意當沒瞧見。她徑自地感嘆,“女大十八變啊,小時候丑的長大了才俊。我瞧著那芳娘,不僅長的好,性子也爽利能干許多,嘖嘖?!?/br> 蘇毓忍不住就嘲諷:“那沒辦法,運氣好是天生的。旁人誰能有我這運氣?眼瞅著要當官夫人?!?/br> “……” 這一口氣噎得,婦人們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蘇毓哼了一聲,抱著包裹走了。婦人們看她遠去的背影,朝地上啐了一口:“還天生好運氣呢!也不瞧瞧自己長得什么磕磣樣兒。宴哥兒高中了,第一個事情就是休了她!” 第九章 衣裳沒賣成,蘇毓也不遺憾。原本就不知道毓丫善刺繡這事兒,等于白得來的東西。再說等她抽了空去鎮上還書,再順道兒去成衣鋪子碰碰運氣便是。若最后實在賣不出手……蘇毓將衣裳在身上比了比。毓丫的這身材,估計瘦下來也是能穿的。 不過這事兒倒是提醒蘇毓了,抄書不是長久之計,是時候給自己找一條往后維持生計的生路。 剛回了家,外頭的鵝毛大雪就飄下來。蘇毓跺了跺腳,將鞋面上的雪粒子跺干凈才進屋。 外頭的天兒陰沉下來,屋里不太透光就黑洞洞的。徐宴不知何時將又回了書房,這人的自制力真的是值得稱贊。堂屋里,就徐乘風這小屁娃梗著小脖子沒跑,人巴在門邊兒上斜眼瞅著蘇毓。 因著中午那一頓好吃的吞舌頭的飯菜,他如今對自己這個十分瞧不上眼的母親有了不小的改觀。長相先不說,至少他很喜歡的彩月姑姑,是做不出那樣好吃的飯菜的。 蘇毓看也沒看他,又抓了一包藥去灶下。 補身子的藥再難喝也不能停!護發養膚的過程再惡心,她也絕不懈??! 說來,蘇毓也是最近才弄清楚,自己穿越的這個朝代是歷史上沒有記載的,一個姓晉的王朝。起先蘇毓以為穿到了魏晉南北朝,后來才知道這晉并非國號,而是皇室的姓氏。 蘇毓左思右想沒想起古代哪個王朝皇室是姓晉,后來才認命,她不出意外是穿偏了。 這個朝代有著明朝時期的經濟水平,百姓卻是做著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打扮。而且蘇毓漸漸發現,這朝代的百姓有著明顯的追逐美貌的特性。蘇毓瞥一眼書房窗邊臨窗看書的徐宴,已然看到了這廝光輝燦爛的未來。 就這一張秋月無邊的臉和通身卓爾不群的氣度,老天爺賞飯吃。 襄陽縣在金陵的南方,算是眾多縣鎮中經濟狀況較好的縣城。比起有些窮苦的地方飯都吃不起賣兒賣女,王家莊好些人家在保準家中人口吃飯不愁外,還有閑錢去買漂亮的童養媳回來養。 就是徐家,當初徐氏夫婦在的時候,是村子里數一數二富庶的人家。后來徐氏夫婦因病去了,徐宴又一門心思讀書,日子才窘迫起來的。 真論起來,徐家十幾畝地,其中七八畝都是肥沃的水田。這些田產就算徐家不種,賃出去,得的租子也能保證徐家三口之家的口糧和日?;ㄤN。以往毓丫看寶貝似的看著,萬萬舍不得動心思。如今換了蘇毓就不同了,她對怎么處理這十幾畝地很有想法。 蘇博士很了解自己,她是決計不會下地干活的。并非全是嫌苦嫌臟,蘇毓心里清楚自己幾斤幾兩,像種地種菜這種體力活不在她的能力范圍之內。別人來種,她或許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提一點關于農學方面的建議,但親自動手絕對眼高手低,萬事不成。 只是,如何讓徐宴同意處理這十幾畝莊稼人的命根子,沒那么容易…… 就還是那句話,得找到一條維持生計的路子。 小吊罐咕嚕咕嚕地鼓著泡,裊裊的水汽氤氳著蘇毓的眉眼。蘇毓坐在小馬扎上眉頭緊鎖,徐乘風皺著小眉頭從堂屋又扒拉到灶下。 他抿著小紅嘴兒蹲在蘇毓的跟前,表情跟他父親如出一轍。只是徐宴做起來是漫不經心的斯文,他小孩兒這般,只會令人發笑:“你是在想晚上吃什么嗎?” 小孩兒嫩嫩的嗓音有種天然的嬌憨,他努力沉住氣,卻藏不住眼神里的雀躍。 蘇毓從發呆中回神,瞥了他一眼:“吃什么吃,沒得吃!” 徐乘風瞪大了眼,十分震驚中的樣子:“為什么?你昨天不是買了很多回來,這么快就吃完了?!” “對啊,碗不是你洗的嗎?空盆子沒看見?” 徐乘風傷心了:“可,晚上不是還可以燒嗎?中午才吃那么一點點……” “咱家窮你不知道嘛?”藥煎好了,蘇毓拿了濕布帕子揭開蓋子,一股苦澀的味道彌漫開來,“養你跟你爹有多費錢你不曉得?你爹就是個吞金獸!多少銀子吃他嘴里,連渣都不?!?/br> 不知何時來到灶房門外的徐宴:“……” 蘇毓轉頭去灶上拿了個空碗,小心翼翼地用濕透的抹布包住吊罐的兩邊將湯藥倒進碗里:“你曉得你爹用的那些筆墨紙硯有多貴嗎?你曉得你爹平日里穿的衣裳一套多少錢嗎?你爹每年交束脩的銀子,都夠旁人家一家三口什么活計都不干吃上半年的。何況你爹逢年過節還往張先生家送禮。你說咱家能不窮嗎?要不是你跟你爹將銀錢全卷走,我用得著活得像個叫花子?” 站在門外的吞金獸徐宴臉紅了:“……” 徐乘風是從未想過養自己父親會這么花錢。但他也聽不懂這話里的陰陽怪氣,他只是覺得這么一說,母親確實有點可憐。 難得的,他竟然有點愧疚:“可彩月姑姑說,家里的東西都是我跟爹的,別人拿別人用都是偷竊……” 蘇毓就猜到有人在里頭攪合,剛想說什么,就看到門外一個修長的身影邁進來,是徐宴。 徐宴此時的臉色十分難看,冷冽且隱含怒火。 蘇毓自從見到他到這么久,就沒見徐宴這張臉上出現過這樣的臉色。 似乎是愧對蘇毓,他進來了也沒直視蘇毓的眼睛,只垂眸嚴肅地看著小孩兒。老實說,徐宴冷臉的時候十分攝人,本身眼睛就是冷淡淡的,此時那冷冰冰的眼神盯著人的時候仿佛能將人凍成冰:“徐乘風,跟我出來一下?!?/br> 不知道發生什么事但本能意識到父親不高興的徐乘風有些不安,抓著衣擺求救地看向了蘇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