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春耕
那段時間,小滿每一回從噩夢里無助地驚醒過來,水杏總在身邊。 那雙纖細的,帶著一層薄繭的手兒絞了布巾,輕柔地替他擦去冷汗和眼淚,然后把他攬進懷里。 那懷抱暖得不想掙開,屋子蒙蒙黑,看不清彼此的臉,小滿干脆放棄了抵抗,只當是又做了另外一個夢。 后來他才知道,那時候,水杏晚上每隔一會兒就要過來看一眼自己,怕自己做噩夢,怕自己害怕。 她睡不了幾個時辰,就要起來燒鍋做飯,做完了飯,這一天才剛開始,各式各樣的活都在等著她,是沒有一刻能閑的。 水杏也才十六,原本瘦弱的身子一天天的,更加單薄下去,被那失血的嘴唇和發髻邊上的白花一襯,跟個紙糊的人兒似的。 小滿瞧著她,心里其實也不好受,卻不知道為什么,偏偏總沒有辦法對她好一些,甚至說不出口一句軟話,給不得一點好臉色,從早到晚,總是負著一股氣,沉著一張臉,讓她滾開,挑剔她做的飯,甚至不愿意和她坐到同一張飯桌前。 可是,不管他待她有多壞,水杏總是呆呆的,柔柔的,默默地受著,仿佛她生來就是為了受他的氣似的。 又到年關,家里空蕩蕩的,只剩了兩個人,一些過年的味兒也沒有,水杏把屋子里里外外的清掃過,還是揉了面,搟了皮,剁了餡兒,包了一些餃子。 小滿瞥了一眼她包的餃子,嘴里嫌棄地嗤了一聲,“這什么玩意兒,那么難看?!?/br> 水杏一呆,有些難過似的垂了眼。 小滿不想看到她,賭氣出了門去。 寒冬里,四處都是光禿禿的一片,人家都在家里過年,也瞧不見什么人。小滿百無聊賴,只是漫無目的地走。又是冷。一開始他還拱肩縮背,跺著腳兒硬撐著,沒多久,頭上臉上都涼涼的,抬頭一看,竟是下起雪來了。 小滿沒有法子,一路小跑著,只能又耷拉著頭回去了。 水杏籠著手立在門口,滿臉呆滯地望著紛紛揚揚的雪,一瞧見小滿,眼睛立即亮了,臉上浮現起柔順的笑意。 他不睬她,也不看她,自顧自進了屋。 仍是冷,但是在她面前,他也不再拱肩縮背,刻意板著臉,挺直著身體。 水杏走了。 小滿又搓起了手來,突然懷里一暖,卻是被塞了一個湯婆子。 他抬頭,水杏怯懦地看著她,臉上仍帶著那種柔和的笑容。 小滿移開眼睛,皺起了眉,卻沒有辦法把自己冰冷的手從那溫暖的湯婆子上拿開。 他垂了眼,輕輕說了句滾。 抱著湯婆子坐著,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水杏又出來了,把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放到了他的面前。 她像是知道他不想看到她,放下了,自己又悄無聲息地走了。 那餃子實在是一般,也許她是實在沒有經驗,盡了力,也就只是勉強接近了餃子的模樣。 小滿吃了一個,兩個,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來,放下盤子走到了灶間。 水杏一個人端著個碗孤零零地坐在灶頭前的小板凳上。 小滿走近了,才發現她碗里的餃子,都是破了皮,完全不成樣子的。 水杏看見他,先是一怔,眼睛里隨即就現出一絲驚慌來,做賊被抓了似的。 小滿擰著眉頭跑了回去,把自己那一盤餃子端了來,擱在了灶上,又強硬地奪過她手里的那碗,頭也不回地端著走了。 開了春,時間過得飛快,天氣一天天熱起來,很快的,農忙季節來了。于家兩口子死前,還留了不少農活,如果做不完,就付出不出來欠地主的佃租。 水杏瞧著弱不經風,做起活來也像不要命的,天天戴著斗笠,挽著袖子,混跡在那些身強體壯的勞力中間,埋著頭不停不歇地勞作,從早到晚,連一口水都顧不上喝。 小滿卯著一股勁,也是窩在田里,從早做到晚。 然而,一個羸弱的女兒家,加上一個九歲的孩子,對著這一大片田地,再如何拼命,也只是杯水車薪。 日頭直直頂在頭上,又大又紅,小滿覺得腳下發虛,眼睛漸漸的也失了焦。 在發白的太陽光下,水杏埋頭苦干的嬌小身子好像馬上就要被這一大片田地吞噬掉似的。 忽然,一個壯實的漢子晃悠悠的走到了他們跟前,是在隔壁田里做活的王成,他二十四五的年紀,還沒有成家。 王成看了一下四周的田地,抽了抽鼻子對水杏笑道,“妹子,這看樣子,這些活兒你們是做不完了吧?!?/br> 水杏停了手,也看著自己家的田地,垂了眼,不點頭也不搖頭。 活兒做久了,她蒼白的臉上倒是有了一些血色,更顯出嬌艷秀美來。 王成瞧著她,嘴里嘖了一聲嘆道,“真跟名字一樣,水靈水靈的。你啊,嫁到傻子大春家里頭,真可惜了?!?/br> 水杏仍然低垂著眼,手把干活的鋤頭抓緊了。 王成臉上浮起一絲詭笑,“要不這樣吧,你陪我睡一宿,這些活我就替你全包了?!?/br> 水杏還未有所反應,一個硬土塊就從后頭飛了過來,狠狠地砸到了王成臉上,小滿擋在了水杏前頭,惡狠狠地盯著比他高兩個頭的王成,“滾。有多遠滾多遠?!?/br> 王成狼狽地捋了一把臉上的土,剛想發怒,看著小滿,突然又露出一個更不懷好意的笑來,“你急什么她不是你嫂子嗎難道你也和她睡過” 小滿想也沒想就撲了上去,王成倒是沒料到他的反應竟然如此之大,一個愣神,就被卡著脖子壓在了地上,臉上還重重挨了一拳,但他很快回了神,沒費什么力氣就又把小滿反撂在了地上,捂臉抬腳狠狠朝男孩身上踹了過去,沒等踹到,水杏卻忽然擋在了小滿身前,朝他高高地舉起了鋤頭。 她的手在抖著,眼眶里也含著淚,卻充滿了一種不容侵犯的,仿佛母雞護犢似的保護欲。 王成嗤了一聲,罵了兩句臟話,悻悻地走了。 水杏脫力似的扔下鋤頭,急急地去扶小滿,小滿卻一把甩開了她的手,“走開?!?/br> 他自己從地上起來了,又頭也不回地背過了身去,“誰要你多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