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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西方國家統治過的殖民地通常具有一套表面上完善的法律體系。一開始,整個政府機器似乎就是按照它所聲稱的規則運轉的。比方說我的春平監獄,還有把我表演給公眾觀賞的法庭。不過在法律的背面,他們從來不象一節中學課程那樣清白無辜。 殖民政府的警察系統內一直存在著政治部的編制,它是一個很少被提到的半秘密部門,用來監控可能會影響統治的反抗活動。在民族陣線成立后它的人數和權力都急劇擴大。他們按照目的選擇手段,可以在殖民總督的授權下超越各種法律限制,收集情報,暗殺政敵,酷刑折磨抗議者——對付民族自由陣線從一開始就是政治部這些秘密警察的任務?,F在他們對我很惱火。 他們把我從春平提到警察總部,在他們自己的地盤里可以為所欲為了。審判事件后我在那里待了十多天,一直就在他們用作刑訊的地下室里,不管是吃飯,還是睡覺……實際上,幾乎就沒什幺機會睡覺。 把我反背過手去吊到屋頂上,現在用不著再問什幺口供了,就是光用皮鞭狠狠的抽,一直到凌晨以后才把我解下來弄到隔壁,一個放著幾張辦公桌子的小房間里。我讓他們大大的丟了臉,他們當然不會讓我好過了??墒俏覠o論如何沒有想到他們會用上那幺惡毒的方法,第二天他們把我父母和我最小的meimei接到警察總部來了。 他們就坐在那間刑訊室里,然后讓我進去。我全身光著,到處都是鞭傷,腳下的鐵鏈還特別的重,我是扶著墻慢慢拖進門里邊去的,我也根本不知道里面都有些什幺人。然后我聽見mama的聲音……我覺得自己身體發軟,迷迷糊糊的就往地下跪倒去,然后我媽抱住了我的身體。她哭,我也哭了。警察把我們拉開,把我捆到墻邊上,從警局的臨時拘留室里找了些被扣押盤查的男人們進來……就是這樣,當著我的親人們的面,一直到下午。 一直負責審問我的欽上尉說:「你不是喜歡脫給人看嘛?我們給你多打幾個印,你下回別忘記把褲子也給一起脫了?!?/br> 烙鐵一直就在燒著炭的火盆里邊煨著,按在肋骨上的頭一下我忍住了沒叫,可是咬破了嘴唇。再下去就控制不住了,那種尖利的痛是一直刺穿到心臟里邊去的。我掙扎著亂叫,罵警察,喊mama,喊符康,我想我爸是使勁地抱住了我meimei的頭,努力讓她既看不到也聽不到,而mama被警察們推搡著不讓過來,她可能已經用盡了力氣,后來只能是伏在地板上了。 隨便什幺地方,肩膀,肚子,或者是大腿,被燙在rou上幾回以后就會昏過去,整個下午我昏迷了很多次。后來有一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從墻上解下來了,被幾個人按在地下跪著。是想要用烙鐵烙我的背吧,我想,不過整個背脊已經是火辣辣的痛著了。我被拽緊頭發拉直起上半身來,兩邊有人架住了我的手臂,欽上尉拿著一把種花用的小鐵鏟子,鏟子面已經被火烤得通紅透亮了。 「跟你的小奶頭道個別吧?!?/br> 他惡毒地說,然后把鐵鏟的面按在我的rufang上。 鏟子緊緊地壓在那上面,揉著,轉著,吱吱響著冒出煙來,一開始我還能感覺到疼,覺得整個胸腔——其實是整個身體,縮成了一個干癟的小果子,我大張開嘴,就是吸不進空氣,我想,他怎幺能用那幺大的力氣……然后就什幺都不知道了。 我是在春平監獄里蘇醒過來的,赤裸的全身上下火燒火燎地痛。監獄的醫生給我馬馬乎乎地涂了些藥膏,政府當局還沒想讓我死,說不定,甚至還有人想過再用我表演一回公正的審判吧。不過春平的監獄長丹就沒有再露面了,政治部的欽上尉帶著幾個人常駐春平,直接負責被關押在這里的所有政治犯人。他們抓的人越來越多,在市警局的地下室里關不下了。 我想欽只在郁悶了想揍人的時候才找我,把我提到后邊的訊問室里,不說什幺話,就是一頓狠揍。我后來看到過歐洲關于二戰的回憶中講到納粹的軍官們在集中營里放著交響樂痛打囚犯,而我的國家當時已經是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了,只是人性暴虐的一面似乎從來不會改變。 不過欽上尉聽不懂交響樂,他的樂趣是英國啤酒。他把自己象個口袋一樣扔在椅背上,兩腳交叉著擱上他前邊的桌子面。桌子再前邊是跪在地下的,赤身裸體的女囚犯。 他喝掉三四瓶的時候已經是醉熏熏的了,他喃喃地說:「跳舞吧,跳舞吧……你的膝蓋很疼吧,再忍一忍,忍一忍……」 一邊張開兩手在桌面上盲目地到處摸索他的電源控制器。就是控制那兩根接在我身子上的電源線的開關盒子。然后他漲紅著臉,用突然提高了的嗓音喊道:「為祖國而戰!……」 一邊撳緊了按鈕。我就象一個被突然啟動了的電動娃娃一樣在墻角中扭成一團。 按照我的記憶,大概有過一到兩次,他折磨我不完全是為了娛樂。有一次把我拴著兩個大拇指頭吊在訊問室里,政治警察們用帶銅扣的皮帶抽了我很長時間,可能有一個上午。我已經意識模糊了,然后有人往我頭上澆了一桶水,抓住我的頭發把我的臉提起來。我聽到有人問:「……看看吧,你認識她吧?」 老實說,那一段我已經被摧殘的不成人形,臉是腫的,眼睛都瞇成了縫,而全身又瘦得象一把骨頭,再加上當時血rou模糊的樣子……我想沒有幾個熟人能認出我來。不過,反正欽會告訴他 的:「……德永博士,還記得連盈水吧?她可是你的優等生喔?!?/br> 我費勁地從腫脹的眼皮縫里往外看,看到的是些模模糊糊的影子。永博士是殖民政府時期最早的留英學生之一,學醫,回國后在教會醫院任職,同時也為我們學院上課。他擁有一些希奇古怪的頭銜,大英帝國的科學院士之類,或者說不定還被授予了一個爵位。我后來知道欽上尉他們認為他收留了加入民族陣線的學生,并且把他們藏起來了。不管怎幺樣,政治警察對英國博士還是講禮貌的,他們只是把他找來喝喝咖啡??墒强Х葧r間結束了還沒有結果,于是就只好動手了。 只不過,動手的對象不是博士,而是我。 他們提著我在地下轉著圈:「嗯,給老師看看,前邊……后邊……博士,你肯定偷偷的想過一個不穿衣服的女學生會是什幺樣子吧?哈、哈、哈!」 「男人嘛……想就多看看,多看看,我聽說,令媛和盈水同學年紀相仿哦,博士,現在世道亂……你可要當心管好她啊……」 他們把我的一只手指擱在桌子沿上:「博士……你過去教他們玩手術刀對吧?嗯,那幺細細長長的手指頭……她刀子用得好嗎,剖過老鼠沒?」 有人揮起一支監獄里用的警棍,砸在我的手指關節上。我慘叫著癱軟到地下去,人們把我拉起來,又拽出我的第二根指頭:「博士,對于一個外科醫生,是她的食指重要呢,還是中指?……」 我想德永博士最終應該是屈服了,告訴了他們他保護的學生在什幺地方。 那次把我的手指骨頭打碎了,我的右手到現在還有兩個手指的關節是僵直的,沒法彎曲。骨節疼得要命,可是把我送回監室之前照樣把手背銬到后邊去。每次如果為了用刑需要把我的手解開,不管警察們干過什幺,是壓夾手指還是扎指甲縫,每一次都不會忘記把手臂重新擰到身后銬住,那兩個月中我一直就是那幺背著手過的。人到了餓得受不了的時候就會把臉挨到飯碗里去吃,哪怕把碗弄翻到地上,再用舌頭把灑出來的飯粒舔起來……穿衣服呢?那以后我就沒再穿過衣服。 解手……勉強也行,就是用嘴咬開監室里的水龍,多沖沖。 再以后就是蔓昂政治犯大轉移了,也有把它叫做春平政治犯大轉移的:反正是,當時幾乎所有的反殖民政府政治犯都被關押在春平監獄。到那時我已經被捕了一年更多的時間,在監獄中和外界毫無接觸,我完全不知道外邊已經發生了什幺。 晚上,先是聽到走廊里異乎尋常地嘈雜,開關門聲,腳步和鐵鏈聲,夾雜著短促,粗暴的呵斥聲。我開始沒去管他們,可是后來被吵鬧得睡不著。我的監室的觀察窗是從外面關上的,里邊看不出去,我干脆爬起來坐在鐵床邊上。想,會是集體處決嗎?又看看自己的兩條光腿,又想,死前總該給我件衣服穿吧。最后有人在外邊開鐵門了,我的心跳得有點加快。門一開,進來的全是荷槍實彈的軍人。 「起來,走!」 我本能地問去哪?;卮鹗牵骸搁]嘴!」 過道里也站滿了兵,隔幾米一個,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另一個監室也正往外帶人,全是男的,有的手腳戴械具有的不戴……不過都穿著衣服。會有我認識的嗎?我看著他們,他們也看著我,除了警察,我在這很久沒有見到過外人了,他們也是一樣吧……我一時都沒有去想我自己是個什幺樣兒。只遲疑了那幺一下子兵就用槍托了,用槍托捅在我的背上:「快!走!」 燈全打開了,和一般提審時的昏暗詭秘完全不同,過道里光線耀眼。在東西走廊交匯到一起,正對大門的地方本來是監獄看守執夜的小屋,現在堆滿了東西,日常衣物和……手銬。我們排成一排,過去一個人,脫囚服換入獄時穿的衣服,所有人銬住手釘上腳鐐。再被強迫往一張打字紙上按手印。完了以后讓他朝大門外邊走。 欽上尉在那里。他朝我看看,對軍人們說,這個女人是高干,很壞,記住她。 他們讓我走,我不走,問:我的衣服呢。 欽得意地壞笑著說,監獄管理方面沒有找到你的私人物品。 我說,那你以后再找找,找著了給你mama穿吧。 他說,這可是你自找的。 這確實是我自找的。欽上尉手下的幾個政治警察撲上來拽住我的頭發。弄到外邊去!欽對他們說。他們一邊用警棍打一邊把我往外邊拖,拖到了樓門外的院子里以后圍著我再用腳踢。我尖叫著滿地打滾。 停止,停止,秩序……秩序!一個軍官樣子的人把他們推到一邊,把在墻角里縮成一團的我提起來靠墻坐著。我的嘴巴和鼻子都在往外淌著血,掙扎中被拉扯散亂了的長頭發披了滿臉。 同樣是刺眼的探照燈光,照得大樓外,高墻里的院子如同白晝。其中一只燈的光圈旋轉著掃過來,在撕打的時候就一直跟著我們,現在凝然不動地停下,把我籠罩在光柱之中。我反背著手,往前伸展開兩條腿——我在疼痛中瑟瑟發抖,連把它們挪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 先是卡車,嚴嚴實實實地上好了蓬布。兩個男犯人把我扶到車邊,我爬不上去,他們把我往上托,上邊伸下來幾雙戴著手銬的手,握住我的臂膀把我提過了車子的后檔板。開車以后有人在黑暗中問:是槍斃我們嗎? 要不……活埋? 結果卻是海。從蓬布的縫隙中透進來的先是持續的夜晚城市的光影,以后在不知不覺中暗淡下去,外面不再是嘈雜的城市聲響,車速也更快了,再以后,蔓昂的一貫濕熱的空氣中夾雜進了一些腥咸的氣味。是城南?在車停下之前有人說。 蔓昂城的南邊臨海。在那里既有富裕階層渡假的沙灘,也有骯臟混亂的,裝卸農業和礦業產品的港口??諘绲拇a頭很遠很遠地|最|新|網|址|找|回|---2ü2ü2ü丶ㄈòМ向前延伸出去,兩邊排列著高大的原木堆垛,銅的或者鐵的礦砂堆得象小山一樣。有些生銹的鋼鐵架子,還有敞開著黝黑門洞的庫房。在棧橋的盡頭有一個龐大的船影,亮著幾點燈火,使它的輪廓從更遠,也更黑暗的海天線中隱約地顯現出來。 風涌向陸地和我們,一波之后會有一個停頓,可能短,也可能很長,然后在遙遠的那一頭,上萬公頃的海水似乎是重新開始偷偷地竊笑,它的笑聲越來越響亮也越來越迫近,突然間狂暴地吹拂過我們的身體。 人們縮起脖子,衣襟和褲腳隨著大風飛舞,而我只有雪白的胸脯。我在初夏的海風中顫抖著,晃著臉,想把遮擋住眼睛的長頭發從視線前甩開。 在以后的很多年間,在獨立戰爭全面爆發以后,交戰的雙方都在一種互為因果的刺激下變得無以復加的暴虐和兇殘,尤其是在經歷了漫長游擊戰爭的北部朗楠高原。將捕獲的敵對方婦女赤身裸體地送到集市上公開示眾,凌辱,并且酷刑處死幾乎變成了公認的標準處置手段。但是現在還是在蔓昂,是英國紳士們統治這個國家的都市,而且以后直到獨立她也沒有遭到過戰火的蹂躪。有時我會出于好奇地想知道,在整個獨立運動中連盈水是不是唯一一個被強迫著赤裸地走過蔓昂城的女人? 當然,碼頭是戒嚴的,只有士兵,和我們,沒有更多注視的目光了。這跟兩天以后很不一樣。兩天以后我們在北部邦首府坦達港上岸的時候是大白天。我們所有人拖著鐵鏈蹣跚地走過鵝卵石鋪成的小街,兩邊是有印度風格的帶尖瓦頂的石砌樓房。人們從樓下販賣食品和金屬器皿的店鋪中張望著我們——也許特別是我,一邊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士兵們正把我們帶到后來變得臭名昭著的軍事基地龍翔營去,在那里,我們才知道我們從法律上是被釋放了,并且「自愿」地前往國家戰區「參與政府行動」,那就是我們蓋了手印的文件上說的了。我們在那里知道了朗楠高原上的朗族與楠族人民已經開始了抵抗殖民統治的起義,我們還知道了起義的領導者是陳春,還有他的愛人,和我的同學,虹。 在坦達有一些英國居民,他們中的一位獨立的攝影記者,或者是攝影愛好者在那天拍下了我?,F在在有些歷史讀本中還能找到這張照片。在那上面我閉著眼睛,表情痛苦,一位難友從我的腋下穿出手來扶著我,我的手是反背的,他雖然也被銬著,但是手在身前,還能勉強地做些事情。我幾乎是靠在他的身體上。通常情況,出版者都會在我的胸脯和胯部打上遮擋的黑條。 其實我還在蔓昂上船前就沒有辦法自己走了。雖然,到那時我已經被上了一年多的腳鐐,很可能還是最重的那號腳鐐??墒俏乙恢本褪潜魂P在屋子里的,從監室,到刑訊室,再回到監室,并沒有靠自己的兩只腳走過多少距離。我很快發現那就象是提著重物走遠路,而且還是光靠腳在提,全身其他的隨便什幺地方都幫不上忙。我的兩條小腿緊張得抽筋,可是膝蓋卻又酸又軟,抬都抬不動她。我半彎下腰去,喘氣,慢慢地提腿,聽著鐵鏈在后邊地上懶洋洋地滑動著,再喘氣,又搖搖晃晃地去提自己的另外一條腿。我能感覺到自己的一對光腳掌上粘滿了沙礫石塊和木頭碎片,腳底板那些針扎一樣的刺痛都不去管它了。我光是虛弱地傻想著:我在蔓昂都長到二十歲了,可真不知道她還有這幺一塊難走的地方呢……我們家來過海邊玩,圣女校的同學也一起來過……我抬頭看看天上的星星,星星好象還是跟以前一個樣,我以前只在海濱的細沙灘上光著腳丫瞎跑過…… 一個兵從后邊上來一槍托就砸得我趴到了地下,后來有人解下了皮帶,他們并不拽我起來,只是抽,一下子,再一下子,又慢,又重。正走在旁邊的一個難友,男的,伏在我身上擋住了他們,感激,委屈,累,和疼……眼淚一下子溢滿了眼眶,我怎幺也控制不住了。 上船前碼頭上剩下的路都是難友們用銬著的手架著我走完的。最后就是船底倉了。我們沿著鐵梯下到船艙的底,大概那是用來裝散貨的貨艙吧,四面黃銹的鋼鐵艙板平整高聳,上面什幺也沒有,只是凸出來幾道加固的橫梁。我們要很高地仰起頭,才能看得見艙口甲板上站著的人的腳。下邊地板上焊好了一條又一條的帶小環的鋼管,離地面有十來公分高度,讓我們側身挨著鋼管坐下,把手銬和上面的鐵環鎖到一起。這件事很慢,更多的人還正在從上面被帶下來,男的多些,也有女犯,他們大都赤著腳,有些男人是半裸的,不過我看到的女人都穿著衣服。 我們沉默地看著艙底下坐整齊了的人越來越多。 后來有些喊叫,有人用發布命令的語氣說話,然后我們頭頂上的艙蓋移動過來,伴隨著尖銳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響,最后完全遮擋住了甲板上的光線。我們在一片徹底的黑暗中繼續沉默地等待。波浪的感覺開始逐漸地顯現出來,我們意識到 這個巨大的鋼鐵牢籠一直在大海的擺布下緩慢地左右晃動。一只赤足從后面接觸到了我的臀部,輕輕地推了兩下。一個男人的聲音問:「你叫什幺名字?」 我遲疑了片刻,低低地回答他說:「我叫連盈水?!?/br> 「噢,天那!」 我聽到身邊不止一處響起驚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