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節
三歲孩童的記憶太過久遠, 濯纓其實早已記不得母親的模樣。 只不過不知是否是冥冥中的血緣感應,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幻境中見到這個女子的第一時間, 濯纓就有種直覺—— 這個與媧皇宮女君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 極有可能是她真正的母親。 其他人看上去也是這么想的。 “不過……”謝策玄有些半信半疑,“這個人看上去,氣質和那位媧皇宮女君完全不同, 難不成是雙胞胎?還是媧皇宮的女君借用了她的容貌?” 前者倒還有幾分可能,但后者就多少有些離奇了。 以那位女君的身份境界,自然不可能會覬覦凡人女子的容貌, 如果她當真以旁人的面目現世,一定會有個特別的緣由。 但更重要的問題的是—— 媧皇宮女君與濯纓的母親,到底有什么樣的淵源? 停云對這個幻境并沒有什么興趣,不過他也找不到離開的辦法,只好暫時休戰, 跟隨他們一道看下去。 背著背簍里的靈蛇, 布衣荊釵難掩秀麗之姿的少女拎著藥鋤, 步伐矯健地穿行于山野間。 林間薄霧繚繞, 草木繁盛,她時不時拈花摘葉,熟練地辨認著各種草本, 很快便將背上的竹簍裝滿,踏著午間燦然日光朝著山下而去。 隨著她的腳步,幻境中的景物也在變化。 她的身后逐漸歸于空白, 而前方景色卻又逐一清晰起來, 顯而易見, 這幻境的存在與她必定息息相關。 停云這才忽而想起一個極關鍵的問題, 他看向濯纓道: “……只有擁有媧皇血脈之人才能進入被息壤封印的不知火山, 我是由靈瑟送進來的,那你呢?靈瑟不可能會送你進來,你是怎么進來的?” 伏曜心頭也生出疑慮。 靈瑟讓他們進來救人,也印證了停云的話,并不是靈瑟主動將濯纓送進來的。 那她…… 濯纓自己都不明白,又怎么能解釋清楚。 只能用東海龍王做借口糊弄了過去。 “三娘子回來啦!” “三娘子,你上次開的那副膏藥真好用,前天下雨,我這膝蓋好多了!” “剛下的棗子,三娘子來抓一把嘗嘗?!?/br> 被村里眾人喚作三娘子的少女一一微笑回應,她似乎是個行醫救人的醫女,在這村子里顯然頗有些名氣。 眾人跟隨著她回到了她所住的地方。 讓濯纓有些意外的是,在這種族群而居的村落內,她的家中卻似乎只有她一個人,偌大屋子顯得有些空蕩寂寥,唯有在她將采來的一束野花放進竹筒做的花瓶里時,才顯得有些許生氣。 而后,她摘下背簍,打了盆水,將里面淡金色的小蛇在水盆里清洗了一番。 洗凈泥土,那靈蛇瞧著更有幾分特別了,淡金色的鱗片在水中如工匠雕琢的金器,沒有尋常蛇蟒的恐怖黏膩,更像是一條金色藤蔓,就連卷曲的弧度都帶著修長優雅的意味。 這么漂亮的一條靈蛇,這個三娘子都給它清洗傷口了,她看上去又并不怕蛇,應該不會—— 眾人正想著,就見三娘子拎著洗干凈的小蛇,動作干脆利落地丟進了酒桶之中。 她淺笑著拍拍酒桶,道: “楊大娘的風濕可就靠你了?!?/br> 一想到那條蛇有可能是受傷了的媧皇宮女君,濯纓欲言又止。 葉時韞嘟囔了一句:“酒有什么好喝的,我聽人說,烤蛇rou才好吃呢……” 與蛇種屬相近的雨師瑤默默往濯纓身旁挪了挪。 以后要離這個人遠一點……萬一下次她想吃龍肝鳳髓呢! 少女并不知道被自己拿來泡酒的蛇是什么來頭,收拾好采來的藥草后,她俯身在桌案前提筆記錄今日采得的藥材。 她并沒有回頭去數,提筆便準確而流暢地將百余種藥材的種類與數量一一寫了下來。 看到這個,謝策玄回頭篤定對濯纓道: “她絕對是你娘?!?/br> 這種過目不忘的能力,滿人間界也找不出幾個了。 濯纓沒有說話,眼神有些復雜難辨。 夜幕四合,待到村落籠罩在月色中時,酒桶終于有了動靜。 一縷神魂無聲無息地飄了出來,穿過緊閉的房門與紗帷,無聲地注視著床上沉睡的少女,她并沒有遲疑太久,兩息之后,那縷神魂倏然沒入了少女額間。 眾人微驚。 附身? 奪舍? 少女驀然睜開雙眼,一下子摸到藏在枕頭下的匕首,從床上彈了起來。 “什么聲音?誰在說話?” 空蕩蕩的房間內,只有她一人的聲音回響。 ——不必找了,我在你的身體里。 聲音自腦海中傳來,三娘子長到十六歲,只在鄉野間口口相傳的鬼怪故事里見過這種事,一時愣在了當場。 房間里沉默許久,但在她的腦海中,那個女子的聲音正將自己的來歷身份徐徐道來。 “……你說,你是被我抓回來泡酒的蛇妖,你被一只雕咬傷,所以,想借我的身體修養?” 三娘子花了一小會兒理解她的話,又問: “借我的身體是什么意思?你會cao控我嗎?我會死嗎?” ——不是蛇妖是蛇仙,我沒有那個精力cao控你,我要睡覺,你不會死,只是因為你是陰時陰日出生,所以與我修行術法契合而已。 自稱蛇仙的女子嗓音淡而冷,答得簡潔。 ——所以你愿意嗎? 三娘子想了想:“聽上去,這對我雖然沒壞處,但也沒好處……” ——有錢。 三娘子咦了一聲:“你一只蛇妖,為何會有錢?唔……你有多少錢?” ——活得久,自然就有錢,總之,足夠你從這個小村子離開,去帝都買個闊氣宅子,請七八個仆役使喚。 少女緩慢地眨了眨眼,眼底對妖怪的最后一點畏懼也被這句話沖淡了。 點了油燈,翻身下床的三娘子將酒桶里的靈蛇撈了出來,還用麥秸給它筑了個巢。 “今后你的本體就留在這里休息吧……對了,還沒問你叫什么名字嗎?” 屋內靜默片刻,隨后響起少女自問自答的聲音: “萬物之靈的靈,華胥一夢的胥……靈胥,你真是有個讓人羨慕的好名字啊?!?/br> 聽到此處,縱然作為旁觀者的他們聽不懂識海中的聲音,但也能從三娘子的自言自語中窺得一點真相。 伏曜似有所悟地開口: “我母后曾言,千年前媧皇宮女君曾與她和父君共同平定一場大地動,地動之后,女君靈胥神魂受損,需入人間歷劫十世,方可提升仙力,修復神魂……這個蛇仙,莫不是女君靈胥入世歷劫的其中一世吧?” 見伏曜用征詢的目光望著她,濯纓點點頭。 她也是如此猜測的。 難得聰明一次的伏曜露出一個略有些自得的笑意,但笑到一半,又突然頓住。 等一下。 那現在那個女君頂著與濯纓母親一模一樣的臉,她該不會最后奪舍了這個身體然后入宮與人皇帝闕生下了濯纓吧? 想到這個可能,伏曜毛骨悚然。 濯纓并不知他的思維會發散到這等地步,還覺得自己從前小瞧了伏曜,今后不能對他有太多偏見了。 幻境中畫面變換,時間無聲流淌。 與蛇仙共居一體的三娘子生活一如往常,每日往返于山野和草廬。 草廬既是三娘子的家,也是村里的一處小醫館,大毛病村民不敢讓這個十六歲的少女治,不過有什么小毛小病,村里人都會拎著東西來向小醫女求一副藥。 方山望仙村有個貌美醫女的事越傳越廣,有許多人慕名而來,有人為求藥,有人卻為求娶。 “……一群癡心妄想的臭男人?!?/br> 蛇仙如此點評。 在三娘子的識海中修養了半年,靈胥從最開始沒興趣同三娘子說半句話。 但到后來,因為見她每日一邊行醫,一邊攢錢買醫書學習,還有很多字不認識,她沒忍住教了幾次,從那以后,兩人交流多了起來。 蛇仙靈胥其實并不太瞧得上,這個大字不識幾個還敢出來行醫的農女。 但養傷的時間漫長,她只當打發時間,偶爾附和幾句。 春風和煦,三娘子在窗欞邊安靜看新買的醫書。 傷勢好了許多之后,蛇仙偶爾會出來透風,在三娘子桌旁曬太陽的靈胥看了她一會兒,突然道: “你這么認真地鉆研醫術,外面那些人卻只看得到你漂亮,還覺得你漂亮就治不好病,你不生氣嗎?” 三娘子頭也不抬,翻了一頁: “我的醫術確實還不夠好啊?!?/br> “村口那個假道醫都治壞七八個人了,這十里八鄉還叫他活神仙,生了病都找他治,難道他醫術好?不就因為他是男子,大家天然就信他三分嗎?可笑?!?/br> 三娘子只是笑,正要又翻一頁時,才發現這本醫書已經看完了。 她露出意猶未盡的神色:“這么貴的書,怎么一下子就翻完了?” 假寐的蛇仙瞥她一眼。 “才一兩銀而已……等我傷好,帶你去帝都,全天下的醫書都在那里,你想看多少都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