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無盡_6
本書總字數為:769256個 冽的風勢從天而降,呼嘯著撞在窗欞上。殿內,周佶的中衣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內心的黑云也已到了崩塌的邊緣。望著武興帝凜冽過朔風的眼神,只覺得周身起了比窗外暴風雪還要冷的風,如同利刃般舔著自己,刀刀見血。 “陛下!”一直未曾出聲的銳兒突然開口,“銳兒是殿下的常隨,日夜不離,銳兒從未見過殿下和御神通過私信?!变J兒顧不上審度周佶的表情,趕在周佶出口制止他之前,急急的說道,“那雀鷹是銳兒馴養,殿下并不知情。銳兒養那雀鷹是為了自己的私情,銳兒和半妖素……” “住口!”周佶突然明白了銳兒的用意,忙出聲喝止,“此地豈容你放肆?!” 言靈加身,銳兒無法再說,但還是不死心的望向周佶,可是他等來的只是周佶一個萬事皆休的搖頭。 武興二十年十月,奕王周佶、御神楊煊因謀逆之嫌暫押詔獄,著廷尉與宗正會審。 一詔而出,滿朝皆驚,激起千層浪,更有一張千絲萬縷的巨網籠罩在朝堂內外。有人噤若寒蟬,唯恐波及自己;有人暗中運作,險中求生;還有人落井下石,樂觀其變;人心百態,自有炎涼。 百奈得知這一消息,震驚中混著惶恐,但最后,都化為一股柔腸的焦急。即使蘇晟告訴百奈周佶舍她選了皇權,即使再相逢周佶沒有認出她,即使周佶并未如前諾向皇帝邀功請賞半妖,百奈都還在心底留了最后一絲暖意給周佶。 三年間雀鷹傳回來的每一封信,百奈都好生珍藏??涩F在,那些脈脈私語竟然都變成了謀逆的罪證,怎么可以容忍?! 縱有千般辜負,惟愿君安。 百奈思慮多日終下了決心,她小心翼翼的拿出那些承載無盡柔情與相思的信,趁夜,悄悄出了慎王府的后院。 “站??!”周俍自院燈后的黑暗中走出,冷聲問道,“你要做什么去?” “殿下恕罪?!卑倌喂虻乖诘?,“百奈有一事一直瞞著殿下?!?/br> “什么事?” “百奈……”百奈咬了一下自己的唇,才繼續說,“百奈曾心有所屬,如今此人受了冤屈,百奈要去救他?!?/br> “這個人……”周俍的心底燃起了一股看不見的火苗,“是不是長兄?” 難以置信出現在百奈臉上,但稍許又退下,百奈呈上手里的錦盒,紅著臉說:“百奈尚未轉生之時,與奕王在神見之森一見鐘情,后常有私會。奕王出征北疆三年,一直與百奈用雀鷹傳情,奕王的那些書信都是寫給百奈的,全是小兒女的私語,從未談論過皇權,何談謀逆?”百奈看著周俍,祈求道,“求殿下將書信呈給皇帝,以證奕王清白?!?/br> 百奈說一句,周俍心底的火苗就更盛一些,他一言不發的打開百奈遞過來的錦盒。周佶對百奈的柔情和相思從字里行間溢出,句句扎在周俍心上。周俍沉默著看完,臉上毫無喜怒,隨后,將信扔進了旁邊的石質院燈里。 百奈大驚,忙去搶信,卻被周俍一句言靈“別動”喝止在當下。 “殿下……”百奈看著那些變為灰燼的柔情和相思,泣不成聲,“這……是何意?” “本王是在救你,也是在救長兄?!敝軅Z握緊了藏在身后的拳,“不管長兄是和御神通信還是和你,他與界靈殿有私通都是無法抵脫的事實。你現在拿出這些信,只能是將自己添做證據,還讓長兄又多了一條與半妖私通的罪名,于長兄的清白有何用處?”周俍審度著百奈的神色,又勸道,“百奈啊,本王知道你重情重義,可你這樣做值得嗎?” “殿下為何有此一問?” 周俍看著百奈如深潭般的雙眸寫滿了無助,不由自主的伸手輕撫百奈垂落在臉頰上的淚珠,卻覺察到百奈微不可見的躲閃。周俍的面色沒有絲毫改變,依舊輕撫著百奈的臉,柔聲說道:“三年日思夜想,在四象殿和你再遇時卻沒有認出你;九死一生大捷歸朝,父皇問他要什么賞賜,他也沒有要你;奉旨娶了趙氏,轉年就有了惜緣。比起你現在冒死相救,我真的不知道他為你做過什么,百奈啊百奈,你這樣,真的值得嗎?” 百奈垂下眼眸,輕聲說道:“身為皇子,總是身不由已,百奈不敢奢求,只愿盡綿薄,惟換不悔?!?/br> 周俍心底的火苗終于燒成了滔天大火,轉過身不再看百奈,說:“長兄陳傷舊疾復發,在獄中頗為困苦,今日我求了父皇,準我前去探望。來,你跟我一起去吧?!?/br> 百奈隨著周俍下到層層詔獄最底,在最深處的一間牢房里見到了周佶。暗無天日、陰冷濕寒的牢房里,周佶只著夾衣,靠著墻壁不住的咳。聽到有人喚自己,周佶扶著墻艱難的挪過來,見到是周俍,竟還擠出了一個笑臉。 “俍兒?你怎么來了?” “周俍聽聞長兄舊疾復發,特求了父皇,準我來探望?!敝軅Z滿臉的心疼,“長兄你怎么這幅樣子?獄卒是不是苛待你了?有沒有醫官來請診?” “罷了?!敝苜タ嘈σ幌?,“我一個有罪之人,哪敢奢望這些啊?!?/br> “長兄是被冤枉的!”周俍篤定道,“他們就是見不得長兄才兼文武,才用這些莫須有的罪名來詆毀長兄?!?/br> “此時說這些都沒有用了?!敝苜u搖頭,低聲說道,“父皇不信我,才是我最大的罪過?!?/br> “長兄……” “俍兒不必勸我了?!敝苜ジ糁位\伸手按在周俍的肩膀上,說,“事到如今,我唯有兩件事放心不下?!?/br> “長兄請講,周俍一定辦到?!?/br> 周佶聽聞,先艱難的笑了一下,隨后說:“一是擔心妻女,惜緣還那么小,若我……”周佶頓住,等著心里的千般不舍萬般牽掛重歸平靜后又說,“此番劫難是逃不掉了,若我有何不測,請俍兒一定要多加照拂,替我疼愛惜緣。還有我的半妖常隨銳兒,他跟著我出生入死,我不忍他隨我而去,也不想他充了七殺軍,白的埋沒了他一身的本事,請你向父皇求了他去,讓他以后跟隨你吧?!?/br> “嗯?!敝軅Z知道周佶心已死,再多的勸慰都是徒勞,唯有鄭重的承諾。 “奕王!”百奈見周佶從始至終沒有看過自己一眼,心心念念的皆是妻女和銳兒,終忍不住突然開口,“殿下可曾記得神見之森的素素?” “素素”二字仿若一道驚雷,將周佶心上的舊傷硬生生的撕開,周佶透過鮮血淋漓看向百奈,隨后冷著臉說:“不認識?!辈恢獮榱藦娬{什么,周佶又補了一句,“我只與界靈殿的御神有過私信,除此外,不知有誰?!?/br> 百奈看著周佶的神色從震驚到漠然,心底僅剩的最后一絲暖意也被風雪覆蓋。 第17章 17. 惟余牽掛 銳兒從不知道,界靈殿下竟還有這種地方。未知石材砌就的牢籠在夜明珠微光的映照下隱隱泛著暗紅,細聞,還有一股說不出的膻腥味兒。也不知左右的牢籠里關的都是什么樣的半妖,銳兒聽不到他們發出的任何聲音,只能感覺到微不可見的氣息,仿佛隨時都會消散般。地下牢籠不知晝夜,銳兒只能通過每日兩餐估算出自己已經被關在這里兩月有余了。與世隔絕、無盡孤寂這些都還可以忍受,最讓銳兒焦心的是,在這里,他的妖法完全使不出來。無法和周圍百物私語,就無法探聽外界消息,周佶的現況無從得知,銳兒第一次體會到那種不著天不著地的焦慮和擔憂。 當這種焦慮和擔憂折磨得銳兒就要失去理智,準備不管不顧硬闖出去時,終于見到有人來了。 竟然是蘇晟和白羽恒。 “銳兒!”白羽恒幾步奔到近前,看著銳兒焦急的問,“你怎樣?有沒有受過刑?” 銳兒搖搖頭,卻更加焦急的問道:“殿下現在如何了?” “不知道?!碧K晟開口道,“奕王被關押在詔獄,無旨不得探?!?/br> “那,什么時候能放他出來?” 蘇晟沒有回答,只看向白羽恒,白羽恒卻移開了目光。 “怎么回事?”銳兒覺察出來不祥,急急的問,“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皇帝已經定了殿下的罪?” “不是。廷尉和宗正還在會審,有些人一直在努力,可是……”蘇晟長嘆一聲,道,“另一邊也不松口?!?/br> “另一邊?”銳兒不解的問,“是什么?” “一些不希望楊氏一黨權傾朝野的人?!?/br> “可是……”這些骯臟的朝堂傾軋銳兒不是不知道,他只是還留有一絲善念,“皇帝總該相信自己的兒子吧?” 蘇晟沉默,好一會兒后無奈的說:“只怕皇帝就是最不希望楊氏一黨權傾朝野的人?!?/br> 這個答案太過震驚,銳兒愣了許久,才喃喃的說:“為什么,皇帝可是萬人之上,他還怕誰能大過他嗎?” “怕?!碧K晟的語氣冰冷得如同數九的風,“因為他的登極是楊氏一族鋪的路,楊氏既可以給他鋪路,也可以給別人鋪路?!?/br> 墻上的夜明珠突然黯淡了許多,四周微不可見的氣息消失了,天威露出了一個猙獰的微笑,有人用手掐住了銳兒的脖子。銳兒覺得有好長時間自己仿佛不能呼吸,直到白羽恒輕聲喚著他的名字他才驚醒過來,對上蘇晟如寒風的雙眸,銳兒終于覺出了冷,耳邊聽到的是蘇晟輕輕吐出的八個字:“天家無情,只論臣敵?!?/br> “蘇靈師?!变J兒像變了一個人般,異常平靜的問,“皇帝要治殿下什么罪?” “謀逆之罪,重則誅九族,輕則流放,全在皇帝一念之間?!?/br> “嗯?!变J兒聽完沒有任何情緒波動,點點頭說,“不管怎樣,有我陪著殿下,總不會讓他受苦?!?/br> “你要陪他去哪?”蘇晟冷冷的問。 “他若得活,我陪他流放千里,一起去那苦寒之地?!变J兒的神色異常堅定,“他若不得活,就讓他在奈河橋邊等我一等。反正,他不在了,我也很快就能和他泉下相見?!?/br> “銳兒……”白羽恒心疼的勸道,“你這是何必,主人不在了,半妖可以易主,最差也是充作七殺軍?!?/br> “不?!变J兒搖搖頭,笑著說,“銳兒今生只想有這一個主人?!?/br> “你想得挺好?!碧K晟打斷了白羽恒和銳兒的悲情戲,毫無感情的插嘴道,“但你以為你自己可以做主嗎?” “師兄……”白羽恒看不下去蘇晟的冷血,偷偷拽了拽蘇晟的袖子。 蘇晟沒有理他,繼續冷冰冰的說:“若奕王流放,貶為庶民的他沒資格擁有半妖常隨;若是死罪,你就會易主。自周幽朝開國,還沒有一個半妖殉過葬?!碧K晟走進一步,盯著銳兒的眼睛,說,“我和白靈師今日來,就是帶你易主轉生的?!?/br> 詔獄最底。 醫官季彥手搭在周佶腕間,眉頭緊鎖,許久后才慢慢收回了手。 皇帝侍人李平見狀忙問:“季太醫,殿下的病如何呀?” 季彥向著李平躬身一禮,愧疚道:“季彥學醫不精,藥石齊下,殿下的病竟未見絲毫好轉?!?/br> “那怎么辦???”李平急道,“殿下要是有個好歹,如何向陛下交待啊?!?/br> “是季彥無能?!奔緩┥砉酶?,“季彥這就向皇帝請罪?!?/br> “莫怪太醫……”周佶虛弱的開口,“本王這是在北疆三年落下的陰寒舊疾,每年冬天都會發作,也未曾十分在意過,就是吃些尋常驅寒的藥,待到春天,自然就好了?!?/br> “哎呦,要這么說,這牢里陰冷濕寒的,殿下更加受不住了?!崩钇矫Ψ愿廓z卒多攏兩個炭盆來,又勸道,“殿下再多忍耐幾日,等陛下氣消了,就會放殿下出去的?!?/br> “多謝你的吉言?!敝苜タ嘈Φ?,“只怕這次父皇是真惱了?!?/br> “不會的?!崩钇叫竦?,“世上哪有父子仇啊,陛下說的都是氣話?!?/br> “父皇……”周佶心下生疑,“說過什么氣話?” “哎呀,就是氣話唄?!崩钇阶灾а?,打著哈哈道,“氣話都算不得數?!?/br> “還請李侍人相告?!敝苜匮哉f道,“本王許久沒有聽到父皇的消息了,就算是氣話,也是父言,聊以安慰?!?/br> “這……”李平猶豫一下,湊到周佶身前,壓低聲音說,“那日廷尉和宗正來向陛下復命,沒說幾句,就聽見陛下怒道,‘傳嫡傳長,早晚都是他的,現在就等不及了?是不是嫌棄吾還不早死?’?!?/br> 紫微宮里刀刀見血的寒風突然又起,呼嘯著闖進詔獄最底。周佶只覺得比那日更冷,冷得周身都在微微顫抖,冷得失了五感六覺,連李平什么時候走的都不知道。炭云氤氳,充滿整個牢房,將周佶籠罩其間,前后左右均不見路,惟余煙火。煙火中似乎有白裙一閃,銀發輕飄,周佶柔聲喚著“素素”伸出了手,卻抓了個空。 界靈殿下。 “跟我走!”蘇晟不由分說的抓過銳兒,拖著他往轉生湖走。 “我不去!”不知是因為蘇晟武技太厲害還是這里對半妖有天然的壓制,總之銳兒掙扎半天也未能脫開蘇晟的鉗制,只能大叫道,“我不要換主人!我不認!” “容不得你認不認!”蘇晟怒道,“區區半妖還敢挑三揀四!” “師兄!”白羽恒忙勸道,“我們好好講一講,銳兒會明白的?!?/br> “有什么好講的?”蘇晟意外的停下腳步,瞪著白羽恒道,“我和你講的你何時聽過?若早聽我之言,何至有今日?!” “師兄……”白羽恒自知理虧,可又實在不忍心,只能依如兒時,輕輕搖著蘇晟的袖子,哀求道,“之前是我天真了,只這一次,再容我勸勸銳兒,不然這個樣子也沒辦法轉生啊?!?/br> 蘇晟見狀,冷哼一聲放開銳兒,走到一邊,眼不見心靜。 “我不要換主人?!变J兒急急的說,“殿下待我如手足,我不想負了殿下?!?/br> “可是……”白羽恒難過的說,“你知道的,半妖轉生訂血契言靈,妖魂歸位,陽壽就不再遵人間數了。常人的十二年才相當于半妖的一年,對于常人來說,半妖近乎永生??扇绻魅耸湃?,血契反噬,就變成了常人的一年相當于半妖的十二年,你會很快衰老死去的?!?/br> “我知道,我不怕?!变J兒堅定的說,“我只想陪著殿下,無論是人間疾苦還是黃泉路遠,我只想陪著他?!?/br> “銳兒……”白羽恒看著銳兒篤定的神色,心痛如刀絞,一句話都說不出。 “你以為你如此做就是忠義?”蘇晟看不下去白羽恒的無語,走過來薅起銳兒,冷嘲道,“連他最牽掛什么都不知道,他真是白疼你了!”蘇晟不由分說繼續拖著銳兒走,話對著白羽恒說,“不要再跟這個沒心沒肺的小狼崽子廢話了!轉生的時辰就要誤了!” “我不去!”銳兒掙扎道,“你放開我!” 蘇晟沒再多言,回手給了銳兒一拳。原本只是想讓他安靜一下,未成想銳兒竟咳出一大口的鮮血。 “師兄你干什么?”白羽恒大驚,忙搶上去扶住銳兒,嗔道,“怎么下如此重手?!?/br> “不是?!碧K晟看著銳兒痛苦萬分的委頓模樣,只覺一股寒涼升起,語氣中再無一絲熱度,“他這是血契反噬,奕王他……” 武興二十年臘月,奕王周佶病逝詔獄,其妻趙氏自戕殉情?;屎髼钍下劥素?,驚魂失智。恂王周偈怒闖紫微宮,責問武興帝,大不敬。然帝念其年幼,未降罪,令其閉門思過。楊煊黜界靈殿御神,謫守皇陵,在朝楊氏族人俱返封地,永不出仕。奉川翁主留封號,過繼慎王周俍撫養。半妖常隨銳兒亦易主周俍。 銳兒從乳娘手里接過惜緣,小心翼翼地捧在懷里。四個月大的小嬰孩尚不知自己已永失父母之愛,仍睜著一雙墨黑的大眼睛看著銳兒。許是因為銳兒如水的碧眸讓小嬰孩十分驚奇,惜緣竟沖著銳兒咯咯笑了起來,而銳兒卻望著惜緣無邪的笑臉,泣不成聲。 第18章 18. 水窮云起 武興二十五年,冬節將至,百官絕朝,商市暫閉,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市井百姓,都在忙著闔家團圓、走親訪友。雖北風正寒,仍擋不住都城內喜色匆匆的腳步,可走過恂王府的人,卻都不由自主的稍緩了緩。吸引他們的不是那通體油光的高頭大馬,也不是那掛著“慎”字燈的華麗馬車,而是站在門前的兩個人。 一個是長身碩體的英俊青年,一個是粉雕玉琢的玲瓏女童。不知他們在門前站了多久,小女童似乎有些冷,往青年身旁湊了湊。 “銳兒?!毕Ь壿p輕搖了搖銳兒的手,奶聲奶氣的問,“我們還要等多久?” “再等一等?!变J兒蹲下身,為惜緣緊了緊外罩的帽子,笑哄道,“翁主是來拜冬節的,恂王不會不讓我們進去的?!?/br> “可是……叔父每次都不開門啊?!毕Ь増A圓的小臉上籠起了愁云,躊躇半天,還是踮著腳湊到銳兒耳邊,輕聲說,“銳兒,我怕?!?/br> 銳兒原本扶著惜緣的手一下子握成了拳,好一會兒后才松開,仍笑看著惜緣,柔聲說道:“不怕,銳兒陪著翁主呢?!?/br> 惜緣抿著小嘴點點頭,將頭埋進了銳兒的懷里。銳兒攏起自己的外氅,為惜緣遮住北來的寒風,看向緊閉的恂王府大門,心中是不可抑制的哀苦。 府內,恂王府長吏吳長安急匆匆的穿過回廊,一眼就瞅見周偈只穿著單衣坐在花園的石凳上吹西北風,眼睛卻瞪著面前石桌上一柄有些舊的佩劍,而旁邊墻根底下站著周偈的侍人,正抱著周偈的貂裘瑟瑟發抖。 “哎呦我的殿下??!”吳長安搶過侍人手里的貂裘不由分說的將周偈裹了個嚴實,埋怨道,“這么冷的天,殿下這是做什么??!” “冷嗎?”周偈伸手扯下貂裘,問吳長安,“是那川西隘的朔風冷,還是詔獄的牢底冷?” “都冷!”吳長安堅持將貂裘裹了回去,有些心疼又有些無奈的說,“殿下胡鬧作踐的可是自己的身子,回頭凍病了,明日的宮宴又去不成了?!?/br> “那正好!”周偈抽出石桌上的佩劍,一道寒光自劍刃上溢出,卻沒有冷過周偈的聲音,“本王正不想見那些腌臜敗類?!彪S后舞起了劍。 森涼劍意里裹著周偈無邊的恨,那神武睿智的父親、端麗慈和的母親,還有那文修武治、無所不能、讓周偈引以為傲的長兄,都在那個冬夜消失不見了。一并消失的,還有一個從束發禮上偷溜出來的少年。神見之森里從天而降的金色身影,千落莊里的言笑歡歡,還有那看見美食就流光的微垂眼眸,都被周偈埋進了冬夜的積雪里。一個又一個的寒冬,周偈反復磨礪,積雪終成堅冰,再無一絲縫隙。 閉門不出的歲月里,周偈在恂王府內默默筑起了高墻,高墻內外遍布荊棘陷阱,一邊宣告著周偈的遺世獨立,一邊又將周偈刺得遍體鱗傷。墻外的銳兒,從自己的佩劍上感受到陰陽劍另一半傳來的絕唱和怒吼,輕輕將惜緣攏進懷里,低聲說道:“翁主,我們回去吧?!?/br> 轉日的冬節宮宴,周偈因病未至。武興帝聽完周俍的稟告,冷哼一聲說道:“如此寒冬,驚夢跑到院子里坐了一夜,他的常隨是死人嗎?” “回稟父皇?!敝軅Z斂身說道,“恂王并未有常隨?!?/br> “什么?”武興帝心內微惱,看向一旁的石章之,“御神,這是怎么回事?” “陛下?!苯珈`殿御神石章之伏身在地,回稟道,“按制,皇子年滿十五行束發禮可得半妖常隨,界靈殿自兩年前就已為恂王揀選半妖常隨,可是……” “可是什么?”武興帝看著石章之欲言又止的樣子,緩聲說道,“你直說無妨?!?/br> “是?!笔轮葜x,隨后接著說道,“可恂王幾次三番拒絕進行轉生,束發禮前日又突患重病,因此就錯過了?!?/br> “真是死板?!蔽渑d帝聽完更加惱怒,“你們不能等他好了再舉行束發禮嗎?” “陛下圣明,界靈殿確實如此而為,可是……”石章之為難的說,“每次重新選定日子后,恂王總是恰巧生病,幾次三番后,章之不敢再驚擾恂王?!?/br> “胡鬧!”武興帝的微惱徹底變成了氣憤,突然伸手指著周俍,怒道,“這一個是為了充七殺軍不要半妖,那一個竟然靠裝病拖了兩年。一個個的都不讓吾省心,豈有此理!”武興帝猛拍了一下幾案,對石章之說,“既然恂王如此頑劣,那束發禮就不用給他辦了,你回去只給他挑一個半妖常隨,盡快訂契?!蔽渑d帝又轉向周俍,“你去傳吾的旨意,押也要押他去轉生湖!” “是?!敝軅Z和石章之同時領命。 宮宴散后石章之回了界靈殿,連夜就喚來了千落莊半妖總教白羽恒。 白羽恒深夜被傳,不知出了什么事,心內驚疑,待聽完石章之的意圖后,更加不安,忙斂身道:“皇子半妖常隨的揀選一向都是由御神和御殿商議決定,羽恒不敢謬議?!?/br> “之所以大半夜的叫你來,就是不想讓梁澤生參與?!笔轮_門見山的說,“至于為什么,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石章之的坦誠讓白羽恒一時有些難以消化,稍等了一下,才說:“不知御神想讓羽恒做什么?” “若我沒有記錯,你自授階后就在千落莊任管教靈師,后來升任總教也是有些時日了,你應該對千落莊里的管教靈師和半妖們都了如指掌吧?!?/br> “職責之內,不敢懈怠?!?/br> “那好?!笔轮脑捳f得很直白,“選一個背景干凈的管教靈師帶出來的半妖?!?/br> 根本不需要費力揀選,即是恂王的半妖常隨,那洛洛最好。唯一要做的,就是如何讓所有人都覺得這個人選最佳。白羽恒忍住內心的焦躁,偷偷長呼一口氣,又穩了穩心神,恭聲說道:“若有如此顧慮,人選非洛洛莫屬?!?/br> “管教靈師是誰?” “是我?!?/br> 石章之沉默了,好一會兒后問:“你準備怎么服眾?” 這個問題白羽恒剛剛已經想好了,但是他并未急著回答,而是將答案又細想一遍,確定沒有問題后才說:“按慣例,半妖常隨多從年滿二十歲的半妖內揀選,洛洛自滿二十歲后,只遇到四皇子束發禮,而那一次并未被揀選上。如今洛洛已逾二十四,若此次再不能揀選,就要充七殺軍??扇缃竦那淝f里,論文修武技洛洛都是最佳,如此人才充軍,實在可惜?!?/br> 白羽恒所言都是事實,石章之想了想,也覺得沒有任何疑漏,點點頭道:“嗯,你說的這些理由都是實情,估計梁澤生也反駁不了,明日我就告知他。你回去也準備一下,轉生儀式很快就會舉行?!?/br> “是?!卑子鸷愎硗顺?,望著滿天繁星,如釋重負的輕松中夾雜著竊喜又夾雜著一股被造化玩弄的無力。恂王束發禮之時,白羽恒人微言輕無法推薦洛洛,好在恂王借著重病把半妖轉生和束發禮一起拖了兩年,當時的人選也就不了了之。后來就是八皇子的束發禮,澤生御殿親自為自己的外甥選了半妖,也沒有輪到洛洛。白羽恒原本還在心疼洛洛就要充了七殺軍,誰知柳暗花明又一村,兜兜轉轉的,兩小無猜還是撞在了一起,果然是天意難測啊。 “太好了?!卑子鸷汶p手合十,向著天上的星官絮絮叨叨的祝禱,“愿這一次上天能垂佑,別再有這樣那樣的磨難了,讓洛洛能陪著恂王圓滿一生,不求權傾榮耀,但求平安終老。若上天能允,我白羽恒愿……” “一輩子都聽他蘇晟師兄的?!碧K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湊在白羽恒耳邊幽幽的接上后半句。 深更半夜的神見之森小路上,身后突然冒出一個頭,白羽恒的三魂七魄頓時嚇沒了一半,手忙腳亂間連佩劍都拔了出來,又被蘇晟握著手插了回去。整套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白羽恒這才看清是蘇晟,魂魄回身腿卻軟了。 蘇晟見狀,伸手抄起他拉進自己懷里,奇怪道:“你這是怎么了?御神為難你了?” “沒?!笨粗K晟大尾巴狼的樣子,白羽恒不敢怒也不敢言,一邊用內息安魂一邊說,“是好事?!?/br> “什么好事?”蘇晟奇道,“都能讓你發愿一輩子聽我的了?!?/br> 白羽恒聽聞愣住了,眨巴著大眼睛看著蘇晟,隨后雙手合十,繼續剛才的祝禱:“我剛才求的不算,我只求上天能賜我神力,讓我能打得過……??!”白羽恒還未說完,就被蘇晟在腰上狠掐了一把。 “羽恒你這就不乖了?!碧K晟俯視著白羽恒,陰笑道,“祝禱怎么能心不誠呢?來,重說?!?/br> “師兄……”白羽恒感受到蘇晟居高臨下的威壓,哭喪著臉求饒,“我錯了?!?/br> 蘇晟心滿意足的挑了一下嘴角,放開了白羽恒,正色道:“心愿得償了?” “嗯?!卑子鸷憬K于笑了出來,“我回去就告訴洛洛?!?/br> 看著白羽恒傻笑的樣子,蘇晟也輕輕笑了一下。 “咦?”邊說邊走都要到了千落莊,白羽恒才發現問題,不解的問蘇晟,“師兄你大半夜的怎么在神見之森閑逛?” “這不是怕你不敢走夜路么?!碧K晟神色自如的說。 白羽恒呆在當下,好一會兒后才小心翼翼的說:“師兄,夜路上有你,才最可怕?!?/br> “嘖!” 作者有話要說: 【腦內小劇場】 銳兒:周偈開門!我知道你在家! 周偈:別煩老子,滾! 銳兒:別廢話!快開門,惜緣要凍死了! 周偈:(扔出一件貂裘)拿走,快滾! 惜緣:…… 第19章 19. 故人何在 不知石章之是否怕夜長夢多,洛洛的轉生舉行得異常倉促,幾乎沒留下準備時間。按慣例該賜給半妖常隨的恩賞全部沒有,禮服新衣也趕不及縫制。好在洛洛和白羽恒的身量相差不多,白羽恒翻箱倒柜的找出一件昔年禮服,有些歉疚的對洛洛說:“這件我只穿過一次,你且試試看?!?/br> 洛洛聽話的將禮服套在身上,寬窄倒是合身,就是袖子略短了幾分。白羽恒看看,無奈的說:“先湊合一下吧,事出有因,你別在意?!?/br> 洛洛先是好脾氣的搖了搖頭,隨后指了指幾案上自己的雙刀,有些不確定的問:“這個怎么辦?按規矩,千落莊的份例都不能帶出神見之森,可是……我也沒有別的了?!甭迓宀缓靡馑嫉暮桶子鸷愦蛑塘?,“要不,算我借的?等我有了新的再還給白總教?!?/br> “拿走!”白羽恒抓過雙刀,不由分說的塞進洛洛懷里,怒道,“連兩把刀都送不起嗎?白總教還沒有那么小氣!” 洛洛笑了起來,微垂的丹鳳眼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越發顯得乖巧??蛇@份乖巧看在白羽恒的眼里,卻是心酸。 落日時分,陰沉了一日的天終于下起了大雪,入夜,雪已積了寸厚。洛洛跟著白羽恒走在神見之森的小路上,既看不見繁星也看不見燈火,除了自己的腳步聲,四周只有落雪的聲音。 時間過得好快啊,一眨眼,二十年過去了。當初一起胡鬧惹事的伙伴們一個個的都離開了神見之森,再未曾回來過,只剩下自己和白羽恒。而過了今夜,自己也將離開這里,那這個神見之森,就真的只剩下一個白羽恒了??粗子鸷忝把┣靶械谋秤?,洛洛的心底忽然生出不舍,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抱住了白羽恒。 白羽恒卻沒有吃驚,相較個性鮮明的小澈和素素,溫順乖巧的洛洛從小就更為黏他,兒時多有這般親昵的行為,長大后雖已不再如此,但今夜特殊,白羽恒如早有預料般溫言問道:“怎么了?害怕嗎?” “不是?!甭迓鍖⒛樎裨诎子鸷泐i間,甕聲甕氣的答,“就這樣,一會兒就好?!?/br> 白羽恒聞言沒有再說什么,只靜靜的站在雪天里,可是脖子上卻傳來一片濕涼。 “別哭啊?!卑子鸷闳套⌒睦锏碾y過,強笑著說,“一會兒你的秋陽公子看出來了,還以為我欺負你了?!?/br> “別提他?!甭迓迦滩蛔〕槠雎?,“他怕是早就不記得我了?!?/br> “不會的?!卑子鸷愫宓?,“不然早就過了束發禮的他為什么要拖來拖去一直等到人選是你才同意訂契?” 洛洛沒有答話,白羽恒輕嘆一聲,從洛洛懷里掙脫出來,轉過身,輕輕替他擦著臉上的淚,柔聲說道:“洛洛啊,恂王十二歲的時候突遭變故,一夜之間失去了至親的人,脾氣就變得不大好??墒?,這不是他的錯。你懂嗎?”見洛洛點了點頭,白羽恒繼續說,“朝堂險惡不是你我能想象的,這么多年,他身邊沒有親近可信的人,每一天都過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