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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不為師 完結+番外_62

    本書總字數為:1350141個

    尋得良藥的那個時候,她簡直對他感激涕零, 不知如何回報才好。

    然而時間一天接著一天過去,堅持服用大量藥物的莫復丘,身體狀況卻愈發趨向于虛弱。每每有郎中前來診脈,都只說是冬日體寒,舊癥復發,再這樣下去,恐怕撐不了幾年。

    那時沈妙舟除了悲傷怨恨,根本不會想到問題是出在丈夫每日必服的湯藥上。

    可眼下莫復丘就實實躺在她懷里,因著打斗狀況下真氣一次性的過度流走,迫使長久以來潛伏在身體內部的所有毒素一觸即發,盡數浮于表面,這才漸漸顯出中毒之人應有的面貌。

    否則她就會一直被人蒙在鼓里,做那雙眼昏黑的殺人兇手,即便親手將刀子狠狠刺入丈夫的胸膛,她也永遠對此事一無所知。

    沈妙舟其實是個聰明人。

    身邊相處多年的同門中人,時常抱有什么樣的想法,又或是執著于某樣東西,她往往將一切看在眼底,都從來不會說穿。

    沈妙舟固執地認為,人與人之間,本沒必要將有些東西追究到底。

    實際上,是她內心盤踞已久的逃避想法,催使她對大多數異象選擇視而不見。

    因為脆弱,也是因為愚鈍。

    可也就在這個時候,聞翩鴻微微開口,忽而毫不留情地對她說道:“……師姐,你并不是毫不知情?!?/br>
    話剛出口,已相當于直接坐實他給莫復丘下毒的丑惡罪名。沈妙舟聞言至此,更耐不住紅了眼眶,一字一句向聞翩鴻道:“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一眾弟子見此場景,俱是駭得陣陣唏噓不已。眼下尚難分辨真相到底如何,但見莫復丘已是毒入骨髓,人事不省,便紛紛趕著圍了上去,不約而同露/出悲傷絕望的表情。

    然在如是一番說辭過后,究竟孰是孰非,都已越發變得混淆不清。

    “師姐?!?/br>
    聞翩鴻語態平和,偏是每一句話,每一個稱呼,都咬得極為沉重有力。

    “成批的鐵箱運送上山,你有很多機會,可以開箱查驗藥物是否有異?!彼?,“但你沒有去看——師姐,你沒去看過一次。即便知道藥物都是由我親手挑選的,你也從來不曾過問,往往將東西拿到手里,便急著去給師兄服下?!?/br>
    沈妙舟慌忙道:“那是因為……”

    “你想說什么?說你是因為太信任我了,所以才會這么做的?”聞翩鴻笑道,“我的好師姐……你可以摸著你的心問一問自己,你何曾有一日,真心實意地信任過我?”

    “師弟,我……”

    “你和師兄,你們夫妻二人……從來都是這樣,表面做出和藹可親的模樣,將我當作家人看待——可細數二十年來,你們未曾有片刻,放下對我的戒心?!?/br>
    聞翩鴻定定望著沈妙舟,那時周圍所有人都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可他聞翩鴻卻一如當年初入門那般,從始至終,都與自己身邊的每一個人格格不入。

    他不論身在何處,不論換有一副怎樣的面孔,都永遠是所在環境當中,最不合群的那一個人。

    “在這整座聆臺山上,師兄日日夜夜都在防我伺機上位,一手奪走他名門之首的榮耀稱號?!?/br>
    聞翩鴻仍是在笑,可他那笑容是發自內心的慘淡涼薄,每每發出一聲,都似那刀子一般剜在人的心肺,無時無刻駭得生疼。

    “而師姐呢?師姐從來不會認真傾聽我的意見,即便我想方設法讓聆臺一劍派往高處爬,師姐也只會覺得我居心叵測,難堪大任?!?/br>
    沈妙舟澀聲道:“不……不是這樣,師弟,我和復丘……”

    聞翩鴻充耳不聞,繼又出聲打斷她道:“師姐,下毒殘害師兄,你也有份?!?/br>
    那一瞬間,沈妙舟再也忍耐不住,情緒崩潰般地朝下跪坐在地,反復喃喃道:“不是……不是啊……”

    不是什么?

    不是她故意想給自己的丈夫下毒?

    或者,也不是她一直以來對聞翩鴻倍加提防?

    可事實就擺在眼前,她將自己硬生生蒙在一處絕對安全的牢籠當中,杜絕一切有可能受到的傷害——卻也同時因著這份難言的怯懦,無形忽略了太多能一眼看穿的事情。

    沈妙舟緊閉雙眼,竭力將戰栗不斷的呼吸放平。

    危急時刻,她沒忘記自己還是這座聆臺山的主人。她低下頭,將莫復丘烏青泛紫的面龐輕輕納入懷中,隨后揚手一點,指向聞翩鴻,也指向不遠處滿面漠然的一對師徒,高聲向身后眾弟子道:“所有人聽令——”

    “聆臺一劍派弟子谷鶴白,意圖不軌,以劇毒藥物謀害掌門性命,罪無可??!連同晏欺師徒二人一并捉拿關押,即刻行事,不得延誤!”

    話剛說完,身后揮舞的火把再一次高高揚起,一眾門中弟子心懷忐忑,手中刀劍都無法握穩,尤其是當劍鋒直指向聞翩鴻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昔日憑借一己之力撐起整座聆臺山的副掌門人,竟會狠心做出毒害掌門的卑劣之事。

    加之如今形勢特殊,一切真相尚還蒙在霧中不得而知,尤其在沈聞二人一番言語爭執之下,根本無法辨出背后兇手究竟是何人。

    縱是如此,眾人仍是手持長劍,飽含一分試探意味,朝向聞翩鴻所在的方向,不斷緊逼靠近。

    也就在即將與他相互觸碰的一瞬之間,周遭氣流猝然一陣狂涌,漫天搖曳的火光亦在瞬時應聲熄滅,緊接著隨風撲面而來的,即是從聞翩鴻身后不斷升騰四散的大片青黑色魂煙。

    ——只此一招,在場但凡是有微許武學經驗的人,都能認出這等魂煙源自于何處。

    “誅、風、門?!?/br>
    沈妙舟容色大變,口中卻不由自主吐出這熟悉至極,也陌生至極的三個大字。

    與此同時,周遭青黑魂煙如流云散,紛紛攘攘如倦鳥歸巢般,嘶吼叫囂著沖破天際,不過眨眼一瞬,便將四面圍困而上的一眾弟子從中徹底掀開,接連震出數十尺之距,最后七零八落跌入山林當中,不多時便沒了蹤影。

    沈妙舟一聲慘喝堪堪出口,人已隨流魂亂涌沖飛出去,手下力道驀地一松,莫復丘便不慎由狂風猛然卷起,連滾帶摔刮回一棵粗木之下,頓時磕得滿樹枝葉沙沙作響。

    四周俱成一片混亂之勢,薛嵐因一眼見得有機可乘,當下抱著晏欺往懷中一裹,不管不顧便要飛身逃離這是非之地。

    偏不料,那滿天亂竄的流魂竟似有意識的,薛嵐因前腳還沒邁開,后腳已被紛涌而至的青黑魂煙給縛得穩穩實實,動彈不能。

    晏欺見狀,不由在他臂彎里微微起身,凌然喝道:“……拔劍!”

    薛嵐因應聲抓穩涯泠劍柄,揮劍朝外匆匆一掃,如雪光暈霎時刺了滿地,頃刻將附近糾纏不清的散狀魂煙凍至凝結。

    涯泠劍在關鍵時刻,從來不忘護主。

    因而薛嵐因持劍一路走過的地方,很快燃起一道薄弱無形的雪白結界。

    晏欺就著劍光照明,遠遠望向人群后方云遮歡在的地方,繼又向薛嵐因道:“動作快點,過去……過去把她弄回來?!?/br>
    薛嵐因自然知道師父在想什么。

    ——一旦順利奪回劫龍印,他們會得到整個白烏族的鼎力支持,且不論最后成功破印與否,聞翩鴻真實面目已然示眾,終有一日,必會遭到他所應有的懲戒。

    等到那時候,薛嵐因和他的師父,也就自此享得一世安寧,再無任何煩憂相擾。

    ——也就只差那么一點點,他和晏欺,便能過上風平浪靜的好日子。

    薛嵐因是這么想的,因此接下來他走向云遮歡的每一步,都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熱切與期望。

    可是,美好的幻想永遠抵不過現實的沖突。當薛嵐因與云遮歡僅剩下一手距離之寬的時候,身后猝然一陣魂煙洶涌,低吼聲,咆哮聲,瘋笑聲,徒自在耳畔一道道炸響。

    而剝開那一層接著一層渾厚如潮的青黑色流魂,便是聞翩鴻在帷帽產生的巨大陰影籠罩之下,一張異常蒼白的面龐。

    倏而一陣洶涌氣勁拂臉而過——不出意料,將那掩蓋了足有二十年之久的黑色帷帽狠狠刮落在地。

    在最后的最后,毫無保留示于人前的,便是他那一副極盡清晰,同時又與薛嵐因相差無幾的陰柔五官。

    他,有著一張和薛嵐因一模一樣的臉。

    第172章 血刃

    那一瞬間, 就連沈妙舟也禁不住睜大雙眼, 聲線顫不成句地喚道:“谷……谷師弟?”

    可惜她喊錯了他的名字。

    ——他從來就不是什么谷鶴白,而是從西北誅風門手下,勉強撿回一條性命的聞翩鴻。

    他只是在陰溝里漂泊流浪的一只灰鼠。惡心而又丑陋, 一身臟污血漬, 叫人根本不敢近身觸碰。

    在場眾人,一眼見得聞翩鴻的外表,無一不是滿面膽寒驚詫。

    因為他與薛嵐因之間,本質并無太大的區別。從容貌一路到神態, 那就像是活脫脫的同一個人。

    可當那涯泠劍光沖天刺眼,與周遭環繞成群的青黑色流魂交相抵抗的一剎那間,所有人才開始漸漸意識到, 事情的重點并不是在聞翩鴻臉上,而是四面八方瘋狂涌動升騰的大片魂煙。

    ——如此控人死靈作為內功主流的殘忍邪術,在聆臺一劍派是絕對明令靜止的。

    也只有遠在西北一帶,無人能夠約束的邊境地域, 才會有人冒險修煉此般有違天理之術。

    很快, 有門中弟子反應過來了。

    可他們反應得到底不是時候——聞翩鴻所極力引導的招魂術法,彼時勢頭正是兇煞, 已籠罩近半面透亮的天空。

    薛嵐因根本逃無可逃。

    聞翩鴻攔手一揮,方圓十里開外,便迅捷敞開一層烏黑色的龐大結界。其間涯泠劍小心翼翼一路鋪展延伸的薄弱劍光,不多時即被狂亂無形的流魂徹底蠶食殆盡,瞬間消失至無影無蹤。

    薛嵐因雙手抱著晏欺, 一面避開邪術的強行干擾,一面將晏欺安放在遠處一棵樹下,正待回手揚劍,身后聞翩鴻那盈滿萬鈞之力的兇利一掌,毫無防備,已然襲上薛嵐因微微躬起的脊背。

    晏欺眼睫一顫,下意識要伸手出去,替薛嵐因攔下那隔空揮來的勁道掌風。

    然而這一次,薛嵐因并沒有遂了師父的意。他趕在晏欺出手之前,搶先一步抬起臂膀,幾乎是輕車熟路地,就近往涯泠劍上用力一劃——

    那時晏欺一口冷氣差點呼不上來,只啞聲喝道:“薛小矛,你……”

    “最后一次了,原諒我,師父?!?/br>
    薛嵐因空出一手,微笑著撫上晏欺滿是驚愕的面頰。

    隨后他站直起身,背對樹下那個虛弱無力的男人,什么也沒再多說,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個口型。

    ……我愛你。

    晏欺是看出來了,卻沒由來覺得倉皇無助。他伸手出去,試圖抓住一些什么,可徒弟已經大步走遠了,涯泠劍沉沉落在晏欺膝邊,繞開一道雪白溫柔的影子,而從薛嵐因手臂當中逐一幻化成形的,是另外一柄猩紅兇悍的血刃。

    鋒刃初次現身,猝然升起的高溫如火炙熱,迅速將聞翩鴻無法收勢的手掌震開數尺之距。

    薛嵐因話不多說,上前一步,將晏欺攔擋在身后。隨后血刃蠻力向外抽開,正朝聞翩鴻猙獰如鬼魅一般蒼白的面孔,狠狠出手劈落下去。

    活劍族人最原始的戰斗方式,除了運用自身的鮮血埋頭進行廝殺,本不會出現第二種選擇。

    他們向來就是一個粗魯而又薄情的部族。

    血刃自薛嵐因手中生,僅不過半臂之短,后時隨傷口不斷擴張發散,竟逐漸延伸至三尺有余。

    那樣鮮血流失的方式,對正常人而言,已是足以致命的巨量。

    但薛嵐因卻似毫無痛覺一般,血刃握實在手掌中央,戰栗的活血將他掌心連著腕骨一帶都狠命灼至一片焦枯。

    晏欺看在眼里,亦隨之瞬間明白過來——當時他們師徒大吵一架,并肩坐在車棚里和解那一陣,他問薛嵐因,手為什么會受傷,薛嵐因誆騙他說,是讓炭盆給不慎燙傷的。

    現今一番想來,是他這個做師父的,又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徒弟。

    師父不夠強大,所以才會迫使自己的徒弟,一次又一次,選擇揮刀殘害自己。

    晏欺動了動唇,想要呼喚薛嵐因的名字,然而到這個時候,單純的聲音已起不到任何實質的作用。

    活劍族人一旦揮出經由自身血液凝結而成的guntang兇刃,那種爆發性是足夠毀天滅地的——但凡是活血濺灑過的地方,草木枯朽,磚石碎裂,包括聞翩鴻所一手召喚出的散狀流魂,只要與薛嵐因的血液相互觸碰,必然在高溫灼燒中剎那燃澆成灰,沒有半分反抗的余地。

    薛嵐因講究速戰速決。

    沒有人能在高強度的失血狀態之下,若無其事和他的對手進行永無止境的持久戰。

    可他那柄血刃自手中揮掃出去,對上的卻是聞翩鴻背后如浪潮澎湃洶涌的無盡流魂。

    實際上迄今為止,中原各大聲名顯赫的武林門派,還無人能夠查清誅風門中弟子的本質究竟是什么。

    他們擅長剝皮奪魂,尤其是在西北一帶流民廣布的患難邊境,孤身一人在外闖蕩,簡直就是放置在他們嘴邊可口的糧食。

    因而誅風門中人行走江湖所必備的,就那明顯簡單的兩項特征——一是千變的面孔,用不盡的人皮,二是邪術招魂,cao控無意識的死人魂魄來發動攻擊。

    但聞翩鴻和他們所有人都不一樣。他早在二十多年前,頂著一張血rou模糊的丑臉,拜入聆臺一劍派,由莫復丘夫婦一并點頭收留,自此之后,那一身干凈利落的卓絕劍法,都是門下一眾長老輩的人物親手指點的。

    人人說他天資聰穎,劍法過人,將來必會是江湖上百里挑一的武學奇才。

    可他在此番對戰薛嵐因的時候,偏偏不再使劍,轉而用起老本行的邪流功夫,只守不攻。

    ——想也不想,多半是為了拖延時間。

    因為僵持的時間越長,薛嵐因便越會因著過量失血而漸漸趨向于乏力,屆時再大手一揮,取他項上人頭,便自成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薛嵐因當然沒有那么傻,聞翩鴻那點不入流的歪曲心思,他還是能夠一眼看穿的。

    因而稍一回頭,晏欺正好與他相互對視,二話不說,抓起涯泠劍一把扔了過去,薛嵐因勾手接過,順勢一記橫掃,那如沐春雪的劍尖便正好刺透聞翩鴻無防備的側臉。

    那是一副和薛嵐因有著幾近相同特征的五官。

    仿佛在不久之前,這樣一個張臉還出現在他夢里,溫柔低淡地開口說道: “……別怕,哥會保護你的?!?/br>
    “別怕,爾矜?!?/br>
    “我就在這條路上,等你回來?!?/br>
    薛嵐因猝然睜眼,那時涯泠劍鋒不收控制,已然在聞翩鴻蒼白的頰邊劃下一道皮開rou綻的血痕。

    聞翩鴻眉心一皺,劈掌朝外掀開的同一時間里,周邊大片流魂驟降如雨,瘋狂魔怔地撲向薛嵐因手中熠熠生輝的雪光長劍,幾欲將它徹底撕碎吞并。

    然而涯泠劍到底是涯泠劍,即便在與薛嵐因手中陌生的血刃雙重配合之下,其剛硬不屈的劍身也從來不會遜色半分。

    聞翩鴻隔空一掌揮出,薛嵐因便揚起涯泠劍以相抵擋。晏欺的意思他其實都懂,多半是不想他再做出任何傷害自己的事情——然而薛嵐因低頭看著臂間一道猙獰的傷疤,此刻正汩汩朝外涌著鮮血,要想現下便及時止住,顯然已不太可能了。

    他如今唯一能夠做的,便也只能以最快的速度,來結束這場毫無意義的戰斗。

    于是他一手攥著晏欺給他扔過來的涯泠劍,而那另一手所竭力維持的血光長刃,仍在不斷汲取身體內部流動不斷的新鮮活血。

    隨后接下來,薛嵐因做了一件有違師命,他也認定師父絕不會再輕易原諒的事情。

    他緊握著晏欺盼他用來防身的涯泠劍,反向朝著自己,以劍尖對準臂間那道血流漸行緩慢的窄小傷口,第二次,毫不猶豫將血管乃至經脈一帶竭力挑開——

    一時之間,滿眼猩紅燥熱的血液飛涌而潮。

    巨量活血所引起的毀滅能力,果真是效用極強。

    聞翩鴻可能沒料到薛嵐因還會將創面繼續加深,畢竟涯泠劍就在他手邊,本沒必要再浪費活血,做出一些費力不討好的舉動。

    然而薛嵐因素日里待自己狠,永遠要勝過待其余任何一個人。

    聞翩鴻不曾想過這一點,因而他對外來攻擊做出僅此唯一的防御措施,單單只是用來針對涯泠劍的。

    誅風門的流魂一術本質非常脆弱,一旦遇上活血的極力侵蝕,便會當即在人面前站不住腳。

    等到聞翩鴻反應過來的時候,薛嵐因脫手揮開的那柄血刃,已然沉沉抵上他的脖頸。

    刃口徑直朝前,又準又穩,即刻劃破他外表一層脆薄如紙的蒼白皮囊。緊接著,就是皮囊下真正存在的血rou之軀,那才是屬于他聞翩鴻身體里的一個重要部分。

    血刃前行的速度快而急躁,往往不是人力能夠全然掌控在手的。此番一擊,薛嵐因僅差堪堪那么兩寸的距離,便能貫穿聞翩鴻的咽喉要害一帶。

    然在最后的緊要關頭,那沸騰流動的長刃到底沒能把握力道,彼此咫尺之間,偏被聞翩鴻偏頭錯開,恰在刃口之下僥幸逃生。

    而兇刃本身嗜血,他這一躲,反而愈是激發了活血不可抵抗的暴戾與瘋魔。

    薛嵐因沒有叫停,理論上,他也沒法叫停,所以當血刃再一次朝著聞翩鴻飛涌而去的那一瞬之間,這陰險狡詐的誅風門中人,驟然將身形一矮,轉而連退數步之遙,微微一個翻身,便恰是找好角度,抓得地上毫無還手之力的云遮歡舉拖向前,猛力出手一抵——

    那時薛嵐因想要收手,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聞翩鴻想不到薛嵐因會狠下心腸,加大力度劃開自己的傷口。薛嵐因也自然想不到,聞翩鴻在情急之下,竟還會拿奄奄一息的云遮歡作為最后的擋箭牌。

    于是血刃不受控制,幾乎是兇狠貪婪地紛涌而上,毫無保留,將云遮歡整個人徹底刺穿撕裂。

    第173章 難辨

    女子飛濺而出的血液洋洋灑灑, 猝不及防散了薛嵐因滿手。

    云遮歡倏而睜大雙眼, 可她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了。長時間的傷痛折磨,迫使她到達一種瀕臨窒息的昏沉狀態,薛嵐因這一手血刃的突然侵襲, 反而讓她在思維僵冷的情形之下, 漸漸生出幾分綿延不絕的清醒。

    緊接著隨之而來的,便是劫龍印初次與活血交相融合產生的微妙反應。

    在場所有人,包括聞翩鴻在內,尚且無人曾見識過昔日活劍族兩大舊物相互交融的后果究竟如何。

    一個是從古流傳至今的劫龍印, 一個是具有極強攻擊性的族人骨血。

    二者之間,本無最直接親近的聯系。

    但晏欺看在眼里,卻不由自主想起適才在地底發生爭斗之時, 從枕接近瘋魔所說出的那一番話。

    ——每一代活劍族人體內,都寄生著由活血煉制而成的特殊子蠱。

    母蠱百年得以一現,被他們后代繼承的白烏族人命名為“劫龍印”,自此不斷流傳往復, 成為江湖中人人覬覦的眼中之釘。

    子母蠱彼此之間, 一旦產生呼應,后時所需的代價具體有多大, 根本不可估量。

    晏欺不想徒弟受到任何傷害。情急之下,他兀自起身,厲聲向薛嵐因道:“薛小矛,停手別放血了,會丟命的!”

    可薛嵐因哪里又還把控得???

    一個二十多年不曾開刃的活劍族人, 他體內洶涌如潮的活血,就與他本人一樣漸漸變得遲緩難控。

    刀不磨,會變鈍——人也是一樣。

    薛嵐因根本無法壓制體內咆哮沸騰的那一頭狂猛兇獸。

    ——早在血刃認定云遮歡作為弒殺目標的那一刻起,即便耗盡宿主支撐身體運轉所需的全部血液,也必然要將人給徹底蠶食殆盡,不留下半分多余的痕跡。

    那時的晏欺滿心絕望與倉皇,全然無法預料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而聞翩鴻則滿心歡喜地在等待,等待最終劫龍印會得到真正意義上的破解。

    可事實上,活血與劫龍印確是在薛嵐因揮動血刃斬向云遮歡的短短一剎那,發生了不可避免的大面積接觸。

    但那之后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活血一點一滴滲入云遮歡細膩薄軟的皮膚,開始沸騰灼燒,不斷噬咬侵蝕,一切在人眼前顯現而出的,不過是活血與任一事物相觸都會發生的必然反應。

    甚至云遮歡開始驚聲呼喊,不斷發出絕望凄厲的慘叫聲時,聞翩鴻才猝然意識到——活血并不是在與劫龍印彼此呼應,而是在無情蠶食女人不堪一擊的皮膚。

    眼看著劫龍印即將要被這一股股意識分明的灼烈鮮血給腐蝕吞并,聞翩鴻方是心神不穩地掙扎上前,喃聲低道:“不……不可能,絕不可能?!?/br>
    ……怎么會這樣?

    打從二十年前那一場奪印之爭開始,江湖上幾乎所有人都一致心照不宣地認為,破解劫龍印的奧秘,必然與活劍族人身上的骨血有所關聯。

    只是大部分的正派人士自詡清高,不愿將解開劫龍印的基礎,建立在對活劍族人的大肆屠殺上。

    實際明里暗里,多多少少為此狠費了一番功夫。

    而聞翩鴻,就是那最后將劫龍印和活血同時拿捏抓握在手里的人。

    他自以為距離所謂的活劍真跡,僅不過是區區一步之遙??烧嬲膶嵡閿[在眼前,薛嵐因身上所滾滾流淌的血液,與劫龍印相觸發生的唯一反應,就僅僅只有慘無人道的灼燒吞噬。

    那一刻,就連晏欺也不禁有些發愣。

    薛嵐因是個實打實的活劍族人,肯定不會出錯——難道問題還會出現在云遮歡身上不成?

    劫龍印是假的?

    ——也不太可能。

    畢竟當時晏欺親手引導出來的劫龍印,見識過這東西毒性有多猛烈,自打附著在云遮歡身上起,她就不曾過有一天的好日子。

    那問題究竟該在什么地方?

    晏欺和聞翩鴻同時發出質疑,最終偏由得聞翩鴻搶先一步,跨越上前,一把摁住云遮歡的肩膀,隨后伸出另一手,將欲拽住薛嵐因的半片衣角。

    很快晏欺自然也反應過來,強忍劇痛攤開手臂,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薛嵐因從聞翩鴻身邊狠狠地撕扯過來,一把推往身后。

    瞬時聞翩鴻落空的手掌強行轉向,猝然揮掃,徑直擊向晏欺暫無任何防備的胸口。

    片晌之余,只聽一聲肋骨碎裂的清脆異響。薛嵐因心道不好,忙要伸手抓住晏欺肩膀:“師父!”

    然而他適才失血過量,手臂一度缺乏力道,甚至沒能挨到對方一根手指,晏欺已隨聞翩鴻那蠻橫一掌飄飛出去,一連翻滾近數十余尺的距離。

    薛嵐因臉都變了,血刃同時失控回抽,將他半邊臂膀灼至血rou模糊。

    可他此時顧不得這些,滿眼只剩下晏欺的安危。方要轉身追向他身邊,聞翩鴻偏是早有預料,攔手一揮,恰將薛嵐因擋在路中央處,登時叫他前行不能,后退亦是不能。

    薛嵐因怒不可遏,當即回身喝道:“——滾開!”

    聞翩鴻神情仿若鬼魅,本就蒼白無神的面色,彼時正浮上一層瀕死的青灰——好似剛才所經歷的一切,都給他造成了不小的打擊。

    劫龍印與活血相互融合,并沒有順利得到破解,也就意味著他數十余年的光陰積累,都只是在反復襯托著一個失敗又無能下場。

    在往后聞翩鴻的底細被徹底揭開的日子里——他的師姐,他的妙舟,以及背后整個聆臺一劍派,都會因為他的黑暗背景,他的所作所為,甚至包括他的名字,而以一種格外異樣的眼神來對他進行區別看待。

    他已經……不想再回到二十年前,那個人人視他為蒼蠅螻蟻的陰沉噩夢里了——

    薛嵐因猝然揚起臂膀,其間沸騰正盛的鋒利血刃已伸開魔爪,不由分說將聞翩鴻渾渾噩噩的一張面孔撕裂撐開,灼為焦枯,毀滅至一片灰燼。

    然而這一次,聞翩鴻沒來得及錯身閃躲。

    他在出神地想些什么,兀自一人干站在原地,硬扛下這飽含萬鈞之力的橫空一斬。隨后外皮從中間開始崩裂,那張與薛嵐因一般無二的銳利五官,因著活血的迅速腐蝕而潰爛發黑,生出幾分腥臭難言的異味。

    緊接著從傷口處蜂擁而出的,并不是正常人體應有的鮮血,而是身體內部一縷一縷升騰不斷的,接連成群的青黑色流魂。

    其實看到這里的時候,但凡是在場有點腦筋不含糊的人,都能借此辨出聞翩鴻的真實身份。

    聆臺一劍派的人潛心修煉劍術,一生與任何邪術絕緣,那么他的身體永遠都將是干凈純潔的,不會受到外界臟污的半分沾染。

    換一句話說,他聞翩鴻從身到心,也就沒有一處干凈的地方。這種人不管將他放在哪里,都將是無法與群體相互融合的異類。

    不光是因為他本身的骯臟卑劣,還有在他身后早已深深烙下的三個大字——

    誅風門。

    尤其是當聞翩鴻再度抬眼的時候,周圍一眾負傷的同門弟子,在看向他的眼神當中,再不復往昔對待副掌門人的崇敬與景仰。有的也只是驚詫與惶恐,甚至情緒更分明一些的,已經染上一層無法退卻的厭惡。

    他聞翩鴻盡心盡力,為這個門派做了太多弄臟自己的事情。包括最初的時候,執著想要取得劫龍印在手,也只是迫切想要得到旁人的認可罷了。

    而事實證明,他費盡周折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場空虛無實的笑話。

    聞翩鴻獨身一人醞釀了足有二十年之久,從薛谷兄弟二人剛剛在江湖上嶄露頭角的那一刻起,他便站在風浪刮起的最頂端處,無時無刻盼望著將劫龍印徹底破解,尋得千萬人一并虎視眈眈的活劍真跡。

    可現在呢?

    現在什么也沒有。

    聞翩鴻定定注視著薛嵐因臨近爆發邊緣的暴戾神情,以及對面沈妙舟長睫垂落,卻沾染無數悔恨與怨念的目光。

    甚至再望得遠一些,還有往昔同門中人充滿厭棄,夸張,排斥……那一張張并不陌生,曾經也異常親熟的面龐。

    聞翩鴻看遍了屬于他們的每一張臉。直到最后又緩緩將視線揚起,挪向沈妙舟那雙微微泛有淚痕的眼睛。

    那一瞬間,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于是咧了咧嘴,微不可聞地笑了起來。

    也就在那笑聲響起的同一時間里,周身碎裂飄溢的青黑色流魂,猝然開始暴漲呼嘯。

    似在發出無法遏制的悲嚎,又似在憤怒不堪地咆哮——

    片晌過后,只聽轟然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薛嵐因耳畔傳來陣陣嗡鳴碎音,手中血刃適才向外揮掃出去,偏又逢得整座聆臺山頭猛地一震,頃刻發出勢不可擋的劇烈顫動。

    那時聞翩鴻大半張絕望撕裂的側臉,正全然為漫天流溢的魂煙所包裹吞并。

    他在一種極端復雜的尖銳情緒下,毫無保留地丟失了自我。

    身后大批的流魂暴走失控,成百上千的怨靈自聞翩鴻體內奔逃而出,似那鐵籠當中困守已久的飛鳥。

    那股雄渾洶涌的力道,并不是常人力量所能夠輕易掌控的。

    何況聞翩鴻此刻走上絕路,根本就沒想過事后該如何收場。

    眼前俱是一片虛無,但在他腦內卻始終馳騁著一個堅韌不變的想法。

    “……殺?!?/br>
    聞翩鴻說:“殺了你,劫龍印的秘密也許將不攻自破?!?/br>
    他已到了此般失去一切的落魄地步,仍是冥頑不靈地想要得到劫龍印最終破解的方法。

    仿佛只要尋得活劍真跡,沈妙舟和整個聆臺一劍派便都會言聽計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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