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為師 完結+番外_32
本書總字數為:1350141個 力亦是自他手足經脈流竄發散,一點點地滲入了薛嵐因高溫難退的四肢百骸——那一些,都是他晝夜不歇打坐調息的艱辛成果。 他幾乎全拿來給薛嵐因退熱用了,甚至不曾有一絲一毫的吝嗇。 也就是那樣一個無人知曉的夜晚,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小師父,攬著他意識全無的小徒弟,一遍又一遍地俯身親吻他不曾舒展的眉梢。 只是翌日清晨薛嵐因從高熱造成的昏厥中漸漸蘇醒的時候,面對的仍舊是晏欺萬年不變的一張冷臉。 但凡是有人能夠看得到的地方,晏欺就會永遠保持那樣一種淡漠倨傲的姿態,遠遠拉開雙方原本親密無間的距離。 “說吧?!标唐鄣?,“谷外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是你拼死拼活也不愿讓我知道的?” 薛嵐因體內涌動的活血已然平靜下來大半。此時歪歪斜斜地跪坐在草榻邊緣,雙目無神,嘴唇緊抿,亦執意僵持著一份刻意的緘默。 “說給我聽吧,薛小矛?!标唐壅驹谒媲?,彎腰俯下身來,極盡耐心平和地引導他道,“活血不可能無緣無故地發生異變——你告訴我,是不是他們對你做了什么?” 薛嵐因微微垂下眼睫,勉力將那晦暗而又狼狽的色彩一一往回收斂,盡數掩入森森瞳孔深處。 “不用了?!陛p輕笑了一聲,他忽然如是說道。 晏欺臉色一變,瞬間略有愕然道:“……你說什么?” “我說,不用了?!毖挂蚵唤浶牡氐?,“你馬上不就要動身出谷了么?屆時外界是如何一番別致景象,你自己睜開眼睛看看不就是了,又何必非要抓著我問?” 晏欺眼神驟涼,聲線亦難免壓了一絲薄怒道:“薛小矛,這就是你對師父說話的態度?” “不好意思,我叫薛爾矜?!毖挂蚶淅鋼P起左手拇指上異常醒目的鎏金方戒,凌然直視著晏欺宛若刀割的雙眸,一字一句地道,“你現在可不瞎了,晏小公子,日后出了這洗心谷底,又有誰知道你曾是我師父?” “你……” “反正待時間過得久了,你一人在外游遍大江南北,肯定能慢慢將我忘得一干二凈——你心里本來也就這么想的,是不是?” 這一回,當真輪到晏欺啞口無言了。他確實有過這樣的想法,而且還就在不久之前的昨天。 不得不說,薛嵐因對他每一份自以為是的小心思,都洞悉到了一種異常明了的程度??赡苓@也是當時的晏欺,為什么能遲遲忍著不對他發火的原因。 只是晏欺那樣心高氣傲一個人,永遠不能容許任何人三番五次觸犯他忍耐的底線。 薛嵐因既然一次把話說得絕了,他晏欺亦不會再跟著產生半點自作多情的躊躇。 因而他冷笑一聲,順勢抓過涯泠劍握實在手心里,不假思索地轉身就走。 偏在此時此刻,后背猝然傳來一陣溫熱。 薛嵐因幾乎是趕在同一時間里,探出雙臂將晏欺強行拉向了自己的懷抱之中。 ——他身上盤踞整整一夜的高熱尚未退盡。那堪稱殘忍的溫度燙得晏欺整顆冰冷的心臟都在難以自抑地發出陣陣悲鳴。 “……你別走,別走!我不準你走!”薛嵐因顫聲道,“留下來,當一輩子我的師父,永遠陪著我好不好?” 晏欺幡然回頭,眼底猶是寒意懾人道:“誰給你的權力擅自替別人決定后路?我又憑什么留在這巴掌點大的破山谷里,一輩子陪著你裝傻充愣?” “我喜歡你啊,或玉!”薛嵐因不顧反抗緊緊環住他的肩臂,赫然軟下聲音苦苦哀求道,“不要走……在這里每天都開開心心的,什么都不用怕,什么也不用想,難道不好嗎” 晏欺閉目深深吸了一口氣,半晌,方才字字清晰地回應他道:“在我眼里,只有畜生——才會心甘情愿任由自己關在囚籠里,享盡一生自由換來的寧靜生活?!?/br> 薛嵐因垂頭低低埋入晏欺微帶顫抖的雙肩,仿佛是在竭力克制隱忍著某種難以言說的復雜情緒一般,如是好長一段時間沉默下去,都沒再予以哪怕一字半句的回答。 這樣的沉默讓晏欺感到沒由來的恐慌。 他咬了咬唇,嘗試著想要說點什么。然而還未能來得及出聲,忽又覺得腰上那一雙手臂無端纏得更緊了一些。 那力道勒得他心里說不出來的難受。 “我知道……我知道我們短短相處不過半年的時間,師父一生在外漂泊游歷,遇到的人,遇到的事,不論好壞都是不計其數?!毖挂驖暤?,“可能在師父心里,我就像是路邊偶爾撿到的小貓小狗,感情就算是有,也不是足以相伴一生那樣的沉厚?!?/br> 晏欺神色一滯,很快又皺眉反駁道:“我沒有當你是……” “可是我這樣一個人,目光短淺,并不像師父那樣見多識廣。大多數時候,確實是被人關在籠子里運來送去,洗心谷于我而言,也僅僅只是一個相對最有安全保障的軟禁之地?!?/br> 薛嵐因迷蒙失色的雙眸里,所有光芒都在一寸接著一寸黯淡下去。 他身體熱的像是一團烈火蔓延灼燒,眼神卻冷得像是大漠絕望的寒冰。 “我一輩子,總共沒遇見過多少人——他們大多是早早離去,亦或是不同程度的面目可憎。只有師父你……也只剩下師父你,在我身邊從來不會圖些什么,就算我總在變著法子惹你生氣,你也不會真的同我較勁?!?/br> “……師父,我非常喜歡你,是想要共度一生的那種喜歡。我甚至可以想辦法讓洗心谷變成你最終心悅的樣子,更可以把我身上最寶貴的東西全部都給你,只要你愿意留下來,永遠和我在一起?!?/br> 那一刻,連晏欺自己也無法形容當時心底油然而生的異樣情緒。 一開始的時候,他的確只對薛嵐因的貿然出現感到厭惡而又煩躁。一塊時刻安靜內斂的木頭,對上一只日夜上房揭瓦的跳蚤,除了最初那么幾天難以適應郁悶氣結之外,更多還是因相互好奇而產生的步步靠近。 他的性子總是那樣不近人情的冰冷。 縱然如此,亦會有被人一絲不茍捧在手心里逐漸捂熱的那一天。 晏欺抬起頭來,緩緩向薛嵐因伸出了一只手。 “我愿意當你一輩子師父,甚至不需要你費力為我做些什么。薛……薛小矛,你可以試著多相信我一點,無論谷外的人試圖做出什么傷害你的事情,我都有能力足夠保護你?!彼麥芈暤?,“所以你什么都不用害怕,讓我帶你出去,我們一起去感受外界不一樣的生活,好不好?” 第84章 我娶你,或者你娶我 ——回憶就此戛然而止。 因為接下來所發生的每一件事, 所經歷的每一幅場景, 都是永久禁錮在晏欺心底深處無法抹除的夢魘。 薛嵐因那時給出的答案,仍舊是不容置喙的拒絕。 晏欺不是沒想過他也許有什么不可輕易告人的苦衷。但在他幾近是強硬到偏執的堅決態度之下,晏欺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引導他將所有心事和盤托出。 他甚至都沒能順利問出當日致使薛嵐因周身血脈倏然陷入沸騰狂躁的具體緣由。 這讓晏欺連日以來只增不減的挫敗感愈發生得難以抑制——他無法忍受一個人口口聲聲對他說著喜歡, 卻根本無法做到最基本應有的坦誠。 所以, 晏欺做出了一個事后讓他后悔一生的錯誤決定。 他一個人孤身離開了洗心谷。來的時候不曾攜帶任何情緒,走的時候亦是狠心拋下所有牽掛,他與薛嵐因二人之間,甚至沒能留下一句心平氣和的告別。 然而不過匆匆半日之后, 他便在沽離鎮上得知了一條人盡皆知的消息。 原是西域一帶家世顯赫的鑄劍名門正著手為中原皇室打造一件百戰不殆的曠世神兵,聽聞上古活劍族人暫居于聆臺山下的洗心谷底,便想要向聆臺一劍派現任掌門人莫復丘討要不多不少一點活血, 借此給即將獻往京城的神兵利器添上一道至高無上的強勁力量。 此話一出,當場引得一眾對活劍覬覦已久的各大門派紛紛喪失了理智,亦打著名不屬實的不同旗號向莫復丘提出了百家均分活血的強烈要求。 可憐那莫復丘年紀輕輕坐上掌門之位還沒多久,便讓四面八方傳來的各類呼聲夾雜得里外不是人。 于是不堪重負的他, 很快想出了一個既能保全薛嵐因, 又能安撫各大門派的混賬方法——那就是通過一紙契約的方式,約束諸方公平分配活劍族人身上的血液, 一不可致人死亡,二不可引起紛爭,否則一律免談。 說白了,就是薛嵐因活著一天,便得日夜困守在洗心谷底, 無休無止地為他們所有人供給活血。 而他本人……居然沒有絲毫想要逃離魔爪的反抗意向。甚至那日出谷回來再見到晏欺的時候,都不曾脫口對他吐露半點事情的真相。 他到底想干什么?又或者說,在契約一事欲加掩蓋的表層之下,他隱藏著什么諱莫如深的巨大隱情? 直覺告訴晏欺,二人這朝夕相處的大半年時光里,薛嵐因必定還私自留有另一份不曾告知于人的深層隱秘。 只是后來晏欺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一切已經晚了。 那一天的記憶異常清晰。 晏欺自己親手破的結界逃離出谷,沒過半日又火急火燎地鉆了回去。他繞著薛嵐因住的那間小木屋一連找了好幾圈,沒見著人,不知過了有多長時間,才在院子里曬滿草藥的小空地上,尋得一粒四分五裂的金屬碎片。 那是薛嵐因從不離身的鎏金方戒。 那也是薛嵐因第一次開口說要娶他時,興致沖沖嚷著要摘下來的定情信物。 十六年前那一場鮮血淋漓的刺骨寒冬,比十六年后北域肆意凜冽的風沙還要冰冷。 “再往后的事情,你也差不多知道了一個大概,我……實在不想提。反正,莫復丘是事情的始作俑者,我廢他一雙腿,連帶整座聆臺山上下鬧得天翻地覆,事后還難逃各大門派的一路追殺,也是過了一段生死不如的慘淡日子?!?/br> 那時夜已經有些深了。窗外層疊的月色消匿變幻了數不清多少個回合,然而再一轉眼自那一盞燭燈下遠遠瞧來,十六年前并肩倚在桌前相視而笑的師徒二人,十六年后仍像這樣形影不離地彼此靠近在一起,就仿佛從不曾歷經任何痛徹心扉的別離。 “所以,你現在總算知道為什么你每每追問這些舊事的時候,我都悶著沒法說出口了吧?一來是你這小壞蛋,當年瞞了我不少隱情沒有如實相告,二來依我表面所經歷的那些,勉強回憶起來都是一種煎熬?!?/br> 師徒二人斷斷續續地說了很久,晏欺幾乎是將十六年前所有發生大大小小的各類事件向薛嵐因簡略敘述了一遍——當然,刻意隱藏了自己當年內心不斷糾繞變換的那點兒小九九。 于是從薛嵐因這一角度仔細聽來,除了最后那么一小段兒值得引人深入思考之外,自家師父基本是在敘述一篇平白無奇的師徒流水賬。 “然后我就莫名其妙死了?!毖挂騿问种е掳桶霐R在桌邊,簡直覺得不可思議地道,“直到最后……也什么都沒跟你說過?” “是啊?!?/br> 晏欺淡淡瞥他一眼,似乎是想再說點什么,然而兀自一人醞釀半天,終只是抬手前去撈了撈茶壺的把兒。 “水涼了,熱熱再喝?!毖挂蛳乱庾R將他手背一把摁住,默然半晌,還是貼著指縫一寸一寸地扣了下去,勾卷著那纖長的五指緊扣在手心里,輕聲笑道:“我還不了解你么,師父?你啊,那時肯定拉不下臉一直盯著人問。如若依照我的性子來看,沒準你主動軟下來勸黏和兩三下,我就憋不住要直接同你說了?!?/br> 晏欺挑眉道:“……你是在怨我?” 薛嵐因立馬垂頭親了親他的腕骨,道:“不敢,我愛您還來不及?!?/br> 晏欺低嘆一聲,細細替他捋了捋耳鬢的亂發,無可奈何道:“我認為,你當時隱瞞了足有大半年的心事,就算我用盡辦法探你口風,你也不一定會將實情盡數告知于我。就像那日在洗心谷找到你殘缺不齊的尸體之時,莫復丘正好提劍站在你身邊一樣——我光看到表面那一層東西,就一度認定莫復丘是意圖獨占活劍的殺人兇手。直到現在,那藏了足有十六年的谷鶴白一朝露出馬腳,我才開始懷疑事情并不是像所有人一眼見到的那樣簡單,包括……你也是?!?/br> “我?”薛嵐因失笑道,“我怎么不簡單?難道還騙你不成?” 晏欺道:“你看,我們天天擠在一間屋子里談天說地,什么話題都會聊一聊,就唯獨沒聽你提起過身邊的親人?!?/br> 薛嵐因撇撇嘴道:“你不是說人都沒了么?” 晏欺瞇了瞇眼,明顯不悅道:“那是你說的,我才是聽的那個?!?/br> “既然人都死絕了,那谷鶴白披在身上的那張人皮,又是何方神圣?”薛嵐因抓耳撓腮道,“總該不會有兩個我吧?一個劈成兩瓣,澆水施肥還能長出另一個?” “胡言亂語?!标唐蹞P手賞他一記爆栗,尤是恨鐵不成鋼道,“那姓云的丫頭不是說過嗎?二十年前在沽離鎮的時候,碰巧撞見過一次。很顯然的,那會兒人還健在,而且極有可能在往后的四年之間,還與你維持著一段非常微妙的聯系——時間線隨便理一理,有些事情很快會變得清楚,唯一不好判斷的就是……谷鶴白是何時下的毒手,又是何時穿著那張人皮混進的聆臺一劍派……” 此話一出,薛嵐因思維瞬間轉得飛快,幾乎是想也不想,便直接脫口說道:“師父懷疑谷鶴白就是當年的聞翩鴻?” 晏欺搖了搖頭,凝眸沉聲道:“只是順理猜測,并沒有實際根據?!?/br> “這樣一來,很多問題也就能說得通了。當初是聞翩鴻一連抓捕了兩個活劍族人,其中一個落跑失蹤,而他自己也死得不明不白,倆人誰都沒能留下一具全尸,要說最后拼一塊兒了,也不是沒有道理啊……” “——事情想是好想,但手里沒拿捏半點把握,就平白指認他聆臺一劍派的副掌門人乃是邪教誅風門護法,這話擱誰聽在耳朵里,都只會覺得荒謬可笑?!?/br> 晏欺懶洋洋曲了曲身子,微微折腰歪回桌后的木躺椅里。半晌過去,方又伸出一指叩了叩椅側的扶手,慢悠悠道:“總之,這事兒雖還沒完,但也沒到徹底水落石出的地步。你現在什么都不記得了,就不要急著自己瞎摻和……如果還像之前那樣光顧著滿地亂竄的話,可別怪為師待你無情?!?/br> “如何無情?” 薛嵐因眼底一亮,猶自沾了幾分笑意促狹問道:“您還舍得扔下徒弟不管么?” “……” 薛嵐因耐心等了片刻,但見自家師父反應實在難堪,倒也無意過多撩撥,消停一陣,又隨手扯過一張毛毯蓋在他腿上,主動出聲投降道:“好了好了,我錯了,不鬧你了。以后什么都聽你的,你不讓干的事情,我絕不會自作主張?!?/br> 晏欺臉色稍緩,剛想說點什么,忽聽薛嵐因又徐徐開口補充道:“……哦,當然,干/師父除外?!?/br> “你……!”晏欺頓時忍無可忍,一把將毛毯掀開拍在他臉上,咬牙切齒道,“簡直是大逆不道……下/流東西!” 薛嵐因聞言仍是一笑,隨即迎上晏欺略帶赧然的僵硬面孔,彎腰俯身,不露聲色地曲膝跪了下去。 晏欺渾身一滯,瞬間自木躺椅上直起腰來,手足無措地前去扶他肩膀道:“你這又是干什么?” “我是大逆不道,也是真的喜歡你,師父?!?/br> 薛嵐因眼中微光漆黑溫軟,似還攜了些許幾不可察的濕潤。 “咱倆從前那些事情,都被我忘得太干凈了,甚至完全不知從何處記起。但我清楚,有的感情……縱然放在心里,前后隔有十六年,也是不會發生任何改變的?!?/br> 他就這么低順而又虔誠地跪在晏欺身前,仰面托起他細膩卻冰冷的雙手,置于頰側,與之相偎相依,一字字道:“師父,或玉……不論我以往是怎樣打算的,我現在——是真的想要娶你。我娶你,或者你娶我也行,過后的日子,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猝然聽聞至此,晏欺原是布滿驚愕的面部表情,一下子變得異常柔和溫暖。 十六年的歲月匆匆飄逝而過,他亦不再是當年那個會為因內心別扭而勃然大怒的小炸/藥包。 少時鋒芒畢露的晏欺放到今天而言,褪去了太多的明朗與尖銳,如今的他單從外表來看,疲憊不堪,暮氣沉沉,就像是單獨一具蒼白無力的空殼。 他這個樣子,實在太讓人心疼了。 薛嵐因可能敏/感地意料到了什么,傾身上前將人腰際徹底環住,再次出聲請求道:“答應我,或玉,別再丟下我了……” 晏欺在木躺椅里勉強彎下了腰身,有些吃力,又有些好笑地埋首貼在他頸側,定了定神,似是想要給出一句回答。 然而話還沒能出口,忽又聽得身后長簾一陣窸窣驚動,二人皆是警覺收神,倏然自旖旎情濃中抬起頭來,凝聲喝問道:“誰?” “……是我?!?/br> 最后一道沉厚長簾由人朝上掀開過頂,月影無痕照耀之下,恰好露出門外云遮歡半張面無表情的側臉。 第85章 不甘 彼時二更剛過, 夜漸深重, 白烏族境內百家燈火已然暫歇,按理來說,不該是能上門叨擾的時間點。偏偏這位自由隨性的小族長, 來無影, 去無蹤,高興上哪兒便可上哪兒,好似完全沒有半點限制。 殊不料這師徒倆正黏和在一塊兒瞎膩歪,也不知被她杵在一旁聽進了多少。晏欺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順勢在薛嵐因肩上拍了兩把,只可惜狗徒弟平生第二次求婚失敗,白白跪軟了一雙膝蓋, 整一張欲哭無淚的沮喪臉,勉勉強強從地上站直了身子,艱難開口道:“云姑娘,都這么晚了, 你突然過來……門也不敲, 有什么事嗎?” 云遮歡臉上一陣陰晴不定,眼底分明含了一星半點異樣的情緒, 卻又不像是聽了什么不該聽的古怪表情。 薛嵐因徑直盯著她看了半晌,仿佛在確認她是否將方才一切盡收眼底。然而這一向豪邁大氣的白烏族姑娘,頭一回在他面前顯得有些拘謹,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正常,獨那一雙手腳像不知該往何處安放, 來回折騰搗鼓了好半天,才哆嗦著往回站穩了腳跟,吞吞吐吐地道:“我沒事來找你做什么?自……自然是有要事相告……” ——難得她對剛剛那茬兒只字不提,是真沒看見,還是故意憋著沒說? 薛嵐因似笑非笑瞥她兩眼,見她像是無意開口,便也自顧自地接下話頭,坦然跟著問道:“何事這樣匆忙……定要趕在大晚上過來一趟?” 云遮歡這點開過光的執拗脾氣,完全遭不住問。沒兩句就著了把火似的,語氣不善道:“怎么?你還怪我上門打擾你休息了?” “不是……” “行了,別鬧騰?!标唐圻h遠拉開躺椅站往桌邊,不咸不淡地道,“既有要事相告,便莫要一味顧著拖沓,開門見山便是?!?/br> 如是一言,云遮歡本也沒想與人相爭,冷靜下來沉了口氣,亦未主動上前去落座,僅是抱臂端端立于門邊,蹙眉低道:“聆臺山那邊今日才放出來的消息,說是明年開春的時候……將會推選新一任掌門上位?!?/br> 晏欺拿過茶碗的指節微微一頓,隨后稍稍緩了面色,淡然出聲道:“莫復丘知道自己病入膏肓,想找人接替他的位置,早就是無可厚非的事實?!?/br> “事情當然不會這么簡單,不然這大晚上的人都歇下了,我還跑來找你作甚?” 云遮歡冷笑一聲,轉而繼續說道:“最重要的是,聆臺一劍派的副掌門在同一時間里,昭告武林內外各大門派,說自己手中尚還捏有一張底牌,將在掌門推選那一日徹底公之于眾?!?/br> “底牌?”驟然聞言至此,薛嵐因亦難免生出幾分怔忡道,“那不就是劫龍印么……他要將這玩意兒拿出來引所有人惡意揣測不成?” “反正……族中有一部分長老已經漸漸猜出端倪。只是現在全族上下尚在盼著晏欺一人破印,如若屆時傳來聆臺一劍派先人一步解開劫龍印的消息,怕是二十年前驚心慘目的奪印悲劇又將重演一回?!?/br> 云遮歡柳眉微揚,正朝著晏欺所在的方向拱手施以一揖,看似恭順有禮地道:“晏先生,您老人家既是有這個能力,何故遲遲不愿一搏——這是阿爹讓我代為轉告的原話。眼下沒人知道谷鶴白想做什么,但只要您肯搶先出手做點什么……必定有希望比他更勝一籌?!?/br> 自石屋數重環繞的長簾內外緩緩挪出腳步。云遮歡稍一偏頭,從枕剛好就站在不遠處的青石路上,默默抬眼望她。 “怎么樣,和晏先生說清楚了嗎?你該不會……又同他拌起嘴來了吧?” “我沒有?!痹普跉g不耐煩地聳了聳肩膀,抬臂將他推到一邊道,“傳個消息而已,你自己不去,為什么非得讓我去?” 從枕笑著搖了搖頭,頭頂斜飛的月光沿著他筆挺的鼻梁緩緩散落下來,頃刻將那一雙微勾的薄唇照得隱約發亮。 “未來的族長大人?!彼幸饧又亓苏f話的語氣,幾乎是一字一頓詳盡耐心地向她解釋道,“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的都不僅僅是你個人,而是背后整個部族。不論是對晏先生,還是對今后遇見不同身份地位的人,你都得學會主動靜下心來,嘗試著與對方交好——這不是卑懦,是最起碼的尊重……” “哎喲!夠了夠了別說了,我都明白!” 他一旦開口念起經來,比寺廟里的和尚還要惹人生煩。云遮歡腳步猛地一頓,心底無端泛起些許難以言描的復雜情緒,像是分明覺得哪里不對,卻又訥訥干愣地不知如何開口。 “我知道,你是想借此磨一磨我的沖脾氣,但……我是真的不喜歡晏欺這個人?!彼龜Q眉嘆道,“從枕,你說說,他整天在那兒傲什么呢?這種自詡高人一等的性子,也虧得薛嵐因肯待他不離不棄,真是稀奇?!?/br> 兩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已撤出石屋遠遠一段路程。從枕敏銳地從她話中嗅出了一點什么,卻并未直接點破,只是有些意味不明地道:“嵐因兄弟對晏先生的感情……確實不太一般……” “我覺得他們兩個有問題?!痹普跉g忽然道。 “???” “我剛剛進去那會兒,薛嵐因還在地上跪著,晏欺就……抱他,是真的伸手在抱!尋常人家的師徒……會這樣嗎?”云遮歡面露異色,顯然很難接受地道,“兩個男人,那么膩歪,看著怪讓人惡心的……” 從枕眸色微動,不過一瞬,很快又側目望向遠處墨染的山川,神態自若道:“我們剛認識那陣子,嵐因兄弟不也常常黏著他師父么?是你想太歪了。一個十六年來無依無靠的人,自打有意識起,就是被師父一手拉扯大的,終歸要比一般人親近一些?!?/br> 云遮歡表情一哂,甚至帶了點皮笑rou不笑的扭曲姿態坎坷難言道:“……親近師父,會說要娶他?” 猝然聞言至此,從枕有那么一瞬間的啞然。良久,方僵著笑臉偏頭反問她道:“許是一句玩笑話罷了……嵐因兄弟素來口無遮攔,你還不知道他?” “我不信……”云遮歡執拗抬頭,赫然直視他的雙眼,猶自重復說道,“我不信?!?/br> 從枕無謂攤手道:“你不信又能如何?” 云遮歡神色一凝,倏而一下揚手抓住他的臂膀,壓低音量小聲令道:“你……跟我過來?!?/br> “喂,遮歡……云遮歡!”從枕兜頭遭她往回一拽,霎時跟著變了臉色,連連驚恐無措地輕喚出聲道,“這深更半夜的……你干什么去?” 第86章 再臨寒淵 ——與此同時, 矮窗半掩的小石屋內, 一星燭火恰正無聲燃至昏暗。 “你真要試著去解那劫龍???” 薛嵐因彎腰將一床被褥鋪整碾平,默然思慮片刻,還是忍不住垂頭喪氣地坐了下來, 老遠朝晏欺投去了略帶幽怨的目光。 “不然呢?”嘩啦一聲, 晏欺窩在木躺椅里遲遲緩緩翻了個身,平板無波地道,“等谷鶴白搶了這個先頭,誰知道他打算干點什么……?” “可是……憑什么???”薛嵐因皺眉喃聲道, “別人做不來的事情,偏偏推你一人去做。還什么……全族都在盼著你能破印——哪兒來那么大的臉,要求一個外族人做這種事?” 晏欺目光一偏, 抬眼看了看他。半晌,禁不住輕笑了兩聲,低低淡淡地道:“你才是,哪兒來這么多廢話, 又沒讓你去?!?/br> 薛嵐因悻悻道:“我就只有你一個師父, 你沒了我就跟著沒了,你進棺材我就給你陪葬……” 話未說完, 從外嗖嗖飛出一只捏皺的繡花枕頭,好巧不巧當頭照著他拍了一臉。 “混賬東西,怎么說話的!”晏欺脫口罵道,“為師撿你一條狗命,就是讓你跟著送死的?” 薛嵐因立馬道:“你這意思是在說明, 解劫龍印有可能會害你丟命?” “我……” “我不準!”薛嵐因面色陡沉,三兩下從床沿快步跨至晏欺身邊,直接伸手過去蠻力托住他的肩膀,語態堅決道,“你想都別想,咱倆今晚就收拾東西走,回斂水竹林去,還破它個什么印……” 言罷,徑自勾著人往懷里匆匆一裹,二話不說便邁開步子朝屋外走。狗徒弟那熊瞎子似的力氣當真不是蓋的,晏欺讓他這么兜頭一抱,人都蒙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趕忙伸手揪了他的后頸喝止道:“放手!你……唉,薛小矛,我只說解來試試,沒說一定能解得開啊。你快放手,大半夜的吵吵嚷嚷,平白擾人清凈!” “我不!師父人是我的,命也是我的!” “……薛小矛!”晏欺百般無奈之際,只得勉力湊上去捂住他眼睛,緊接著繼續問道,“你方才說那些話,現在還作數不作數了?” 薛嵐因腳步訥訥一停,正好杵在門檻邊緣:“我說什么了?” “你說你什么都聽我的,也絕不會自作主張?!?/br> 薛嵐因神色微滯,瞬間變得吞吞吐吐道:“可是我……” “你什么你,趕緊給我回去?!标唐厶鹨荒_抵了抵他的膝蓋,又氣又好笑地道,“再胡鬧,我親自扔你出去?!?/br> 于是話才說完沒過多久,這師徒倆又推搡磨蹭著一路朝屋里退。薛嵐因臉上的表情還是很不情愿,但見晏欺已經掀開床帳縮進去睡了,也不好絮絮叨叨在旁惹人心煩,兀自一人繞著床沿晃悠了兩圈,終只是悶悶不樂往自家師父腰下墊了塊軟枕,隨后便默默守在一邊不吭聲了。 晏欺躺床上翻來覆去半天沒能合眼,凝神想了一想,還是背對著薛嵐因淡淡說道:“我不會有事……你別瞎cao心?!?/br> 薛嵐因當即出言反駁道:“你沒事,那曾經破解劫龍印的師祖怎么沒的?” “我師父當年破印的方法是自裁,因為他本就沒想將劫龍印留存于世?!标唐鄣?,“如今意義在解而非毀,我又是何故用那套狠招往自己頭上砸?” 薛嵐因撇了撇嘴,似是將信將疑地道:“那你打算如何?” “明兒起早一些,帶涯泠劍下去看看罷,至于具體是個什么情形,到時候再說?!标唐垭S手將被褥朝外抖開一角,有些疲乏困頓地招呼他道,“滾進來,躺好睡覺?!?/br> ——最后一層床帳落幕一般自高處層層垂下,頃刻遮去室內大片隱約可見的視角。 云遮歡不露聲色將所有目光從窗前一寸一寸竭力收走。隨后驀然回眼,轉凝向身側一言不發的從枕道:“徒弟黏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