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不為師 完結+番外_19
本書總字數為:1350141個 刻,易上閑還有意無意搭救過晏欺一回。 ——想來那日在沽離鎮與沈妙舟迎頭碰上的慘烈遭遇,若非易上閑刻意從中攔截,薛嵐因此時便該和晏欺一并上了聆臺山蹲大牢了,哪還有閑情在這有說有笑的? 薛嵐因偏頭望著他,卻見那一頭雪白的發絲隱在沒頂的黑暗里,連帶著修長瘦削的身形一并融往室內紛雜的劍影刀光中,恍惚得有些看不太清。 “合著來,師父原是因著禁術護體,才會不老不死的?”薛嵐因道,“那這一堆白頭發絲又是怎么回事?師父莫不會已過了百歲?” 晏欺淡淡回視他一眼,半途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緩緩側過了身去。從薛嵐因所站的角度遠遠朝前一望,恰好能瞥見他眼梢彎起一抹刻薄又戲謔的弧。 “現在知道嫌我老了?” 他容色姣好,輪廓鋒利的五官中隱透出些許難以形容的陰柔與深邃。 那是一種集盡所有矛盾扭曲融合一處的冗雜之美。透過那一雙狹長鳳眸能夠看到的,是腐蝕至心的寒,卻也是細數不清的暖。 “不嫌……哪里能嫌?” 薛嵐因低頭咽了咽口水,繼而有些鬼使神差地輕聲說道,“師父縱是老成個滿臉細紋的丑八怪,我也能親得下口呢……” 彼時晏欺正專心埋首于劍堆中尋找涯泠劍的影子,稍有錯漏沒聽清了,便順口問他道:“你方才說什么了?” 薛嵐因搖搖手,當即否認道:“……哎,沒什么?!?/br> 晏欺瞇了眼睛,似還想問些什么,卻在將欲開口的瞬間停了停,轉望向屋中晦暗無奇的一角,道:“找到了?!?/br> 薛嵐因聞言微微斂了神色,緩步上前蹲下腰身,便恰好見那接連右室的矮柜深處,齊齊整整放了一柄三尺寒劍,通體盈白,流光久而不散,然其刃尾已有嚴重磨損,及至劍鞘從中斷為兩截,裂痕猙獰可怖,儼然為早前洗心谷中厲鬼刀所致。 薛嵐因原以為易上閑將這兇劍一把奪去了,至少會因泄憤親手削它個一刀兩斷,卻不想到頭來,竟由它完好如一地堆放在鎮劍臺里,未曾予它半點壞處——只可惜,涯泠劍雖還是當初那柄涯泠劍,偏在洗心谷一戰中徹底折損了劍鞘,如今一眼看來,斑駁舊痕如影隨形,倒遠不如曾經那樣戾氣逼人。 “劍都這樣了,還能用么?”薛嵐因嘆了一聲,抬手輕輕撫在那陰冷冰寒的劍身上,頗為遺憾道,“原是挺好看的一把,如今怎磨成這副模樣……” “要不是你管不住腿非得滿地亂竄,它能變成這樣?”晏欺斜他一眼,冷道,“用自然是能用的,只是在那之前,得找人修?!?/br> 薛嵐因撇了撇嘴道:“上哪兒去修?” 晏欺揚起手掌,小心翼翼扶穩那頭斷成兩截的破碎劍鞘,方抿了抿唇,正欲出聲答些什么,忽的眸光一沉,兜頭調轉了方向,黑暗之中,只聽得迎面傳來“錚”地一響,涯泠劍猝然出鞘,被晏欺一把攥握在手心,驀地朝外一揮,恰與后方橫來一道劍光相抵相對,頃刻劃開一長串灼人火花。 薛嵐因聞聲心下一凌,登時急迫道:“師父!” 話正說至一半,已被晏欺提著后頸一把拽往身后,涯泠劍隨之寒光四起,迅速朝二人周身拉開一道薄如蟬翼的微弱屏障,鎮劍臺中上百劍刃陡然亮起刺目劍光,亦在突襲而來的壓抑氣場中發出顫抖嘶鳴,一時之間,竟像從沉夢中逐一蘇醒一般,無一不散發出令人驚心動魄的危險寒芒。 薛嵐因愕然抬眸,眼前如煙似霧的迷蒙身形剎那間聚為一點,木劍自其手中應聲而起,四面襲來,驟雨一般,毫無息止地落向晏欺手腕施力一處。晏欺擰眉朝后一撤,翻身躍上房梁,順勢緊握涯泠劍一并狠推出去,當即掃上來人脖頸,偏在與之相觸的電光火石間,此人身形匆匆一閃,幾近在rou眼不可見的情況下倏然朝前一躍,及至再出手時,一柄三尺木劍已是傲然揚起,不偏不倚抵上晏欺眉心正中央處—— 晏欺呼吸一滯,手中涯泠劍“咣當”一聲狠狠摔落在地,良久默然,方朝后緩緩退過數步之余,冷聲開口喚道: “……師父?!?/br> “你的劍法……著實生疏了?!?/br> 木劍之下,老人眉目淡薄,發絲輕垂,仿若觸之即散。 第48章 師父,跑路啦 “難得您還費心記著這些?!标唐凵裆绯? 仿佛如今定身站立于眼前之人, 并不是他闊別十六年未曾見面的師父,而只不過是個別無念想的陌生過客。 秦還瞇眼望向他一頭如雪白發,頓了頓, 似想說些什么的, 然良久過去,僅是微微動了動嘴唇,長聲輕道:“徒弟許久回來一趟,不肯見我, 我自然要往心里惦記著的?!?/br> 薛嵐因木訥杵在他二人中間,只覺這你來我往的一人一句,像在打什么啞謎。 晏欺不愿見到秦還, 那是顯而易見的事情。薛嵐因一向懂他脾性,既親口說了不見,那即便是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他也決計不會與之相見??扇缃袢朔置骶驮谘矍傲? 他倒也不似當初那般反應強烈, 自始至終都神色淡淡的,仿佛見與不見, 都只不過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玉兒?!鼻剡€目光微揚,自晏欺發梢一路下移至其蒼白失色的面龐,沉默一陣,尤是嘆息出聲道,“逆人生死本為冤孽之災, 命抵一命,活到頭來,終有一劫啊……” “師父才是?!标唐圯p輕笑了,說不清是關懷還是諷刺,亦或是兩者皆有,“您魂剩一縷,半年難得成一形,這會子正逢夜深人靜,不去好生歇著,倒還要出來管趟閑事么?” 薛嵐因聽罷脊背一涼,心里直誹謗道,難怪易上閑平日里總想著清理門戶呢,自家師父竟是個這樣叛逆的主,試問這天底下,還有哪位神仙竟用這般語氣同自己師父說話的? 雖說如此,秦還面上表情卻始終是和和氣氣的,到底是老人家了,遇事不惱不慌,只將那木劍輕飄飄地搭在手里,有一下沒一下地上下敲擊道:“罷了,你不喜聽這些,為師便不說了。今日嵐因也在此,你我在此敘舊一場,倒也無不妥當?!?/br> 話音方落,薛嵐因正納悶他師徒二人是想怎般敘舊個法兒,但見秦還手中木劍朝外一攤,恢宏之勢即刻撲面而來,眼看就要狠狠拂過薛嵐因毫無防備的前額上方,晏欺劈手擋過,擰著他的肩膀將之朝上一拋,隨后涯泠劍再次奪鞘而出,磨損泛舊的銀刃凌然卷過萬千氣流,頓以吞并山河之力堪堪向外斬過一道耀目白光—— 滿天昏黑中,“鏘”地一聲巨響。 木劍迎面抵上,恰在涯泠落地之前死死咬住其劍身,秦還周身光如白晝,雖說魂形已散,然其劍氣所傳遞的壓迫力量比起頂峰時期似并未弱化多少,只不過是眨眼一瞬,便將晏欺一手撐起的護體真氣擊得四分五裂,數丈寒流隨之飄飛溢散,紛紛挪至頭頂上空,逃難似的拼命撞擊撕咬長行居內外星羅密布的數十層結界。 晏欺在早前洗心谷中受了重傷,此時出手招式已不如剛出竹林時那樣敏捷迅猛。薛嵐因很難想象他在身體痊愈的狀態下,將會擁有怎樣程度的毀滅能力,眼下見他修為不足,手中利劍尤能使得游刃有余,每一次出乎意料的格擋均能將木劍溢出的強大真氣趕往上空,以此保證自身在無屏障護體的情況下能夠毫發無傷。 只不過這師徒二人說是敘舊,打起架來卻像是不要命的,招招取人要害,幾乎是不留半分以往的情面。薛嵐因被晏欺單手一把拋至上空,萬千劍流自腳下數尺之內叱咤而過,一時只覺有驚無險,似大為刺激,及至片刻之余,又要朝下狠狠墜落,偏在此時,晏欺眼神微側,逆空將涯泠劍朝上一擲,厲聲喝道:“薛小矛,接劍!” “???”薛嵐因渾身一顫,正欲依言順勢將劍柄一把抓過,卻在與之相觸的同一時間里,下方傳來的渾厚劍氣將他連人帶劍朝上一撞,轟然一聲悶響,涯泠劍鋒利的劍尖毫不猶豫貫穿了鎮劍臺內薄薄一層木質屋頂,薛嵐因探手沿著裂痕死命往外一扣,竟在下方氣流義無反顧的沖撞之下,一個翻身直接躍至了屋頂上! 秦還身形一頓,將欲出聲說些什么,但見那方才還握劍與他僵持不下的晏欺已是側身朝后一仰,猝然抬臂朝天花板處喊道:“過來拉我!” 薛嵐因二話不說,俯身下去緊緊扣住晏欺手腕,兜頭朝上一擰,借著屋內肆意橫行的渾然劍氣將他整個兒抱了出來,一把摁往懷里小心豁著,像是穩穩捧實了一顆珍寶。 秦還揚手聚力于指縫之間,似乎還想施術將他二人追回,偏偏此時晏欺一手攬過薛嵐因腦袋扶穩身形,另一手則劈掌擊上屋頂邊緣薄弱不堪的殘磚碎瓦,一股腦地朝下猛地一掀,邊掀邊微微笑著,眼底還帶了些許顯而易見的狠意:“……師父,您早點歇著吧,徒弟擇日再前來拜會!” 言罷,回身捏過薛嵐因胳膊朝后一扳,反手便將他折腰扛至肩上,幾乎是抓得又牢又穩。隨后亦沒再多話,提著崖塵劍一個縱身躍入茫茫夜色中,就此沒了半點蹤影。 秦還微仰起頭,便見頭頂大塊天花板已被自家孽徒一掌擊碎得不成原樣,半人高的木板塌陷下來,緊隨著漸漸弱化的無形劍氣左右搖曳,不斷發出長長一串“吱呀”聲響。 “造孽啊……”他嘆了一聲,仿佛是在應承那幾聲跌宕起伏的木板哀鳴一般,好氣又好笑地直搖頭道,“玉兒這孩子,倔得厲害?!?/br> 大片月色沉溺下來,頃刻將門外一人黑白相間的及地長袍照得透亮,于這漫漫長眠之夜中,像是指引遠行的燈塔。 “師父就這么放他們走了?”他慢悠悠道,“我當初一個一個帶回來的時候,可廢了不知多少力氣?!?/br> “他心不在此?!鼻剡€了然道,“也不該在此?!?/br> 木門微微敞開一道細縫,透過稀薄成束的光影,恰能看清易上閑一副半模糊半清晰的五官。 他已不再年輕了。 眼梢蜿蜒的細紋透過額角滲入斑白的鬢發,剛毅猶存,容態卻蒼老,終不似初時那般意氣風發。 可他總歸也是倔強的,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有著與晏欺一般無二的頑固。 “他那點不成器的心思,磨到頭來,害的不還是他自己?”易上閑諷道,“一個人對待生死得失有過多執著,反倒成了跨越不過的心魔?!?/br> 秦還聞言,僅是倉促一笑道:“他當初執意逆我命途,我不允,他偏照舊如此,于你看來,是執著,還是心魔?” 易上閑仰頭望天,良久,方一字一句道:“他擅用禁術抵你一命,已是偏執,及至洗心谷中自毀前路,再次逆天而行……便是愚蠢?!?/br> 秦還閉了眼睛,繼而朗笑出聲道: “你也是,明白人,糊涂命喲……” 半個時辰后,東南往北,禍水河畔。 彼時夜正闌珊,晚風稠密,水流卻安定平緩。繞過河岸曲折數十里處,隱能見得長行居外圍青煙繚繞,一眼望去,倒似人間仙境般,縹緲虛幻,觸不可及。 河心泛有一葉木船,仿若年代已久,破舊的船幫上裂痕密布,早辨不出其本來的樣貌。茅草胡亂撐起的小船棚內躺有一老船夫,沒在干活,獅子似的窩在角落里打著長盹兒,呼吸順應夏夜溫暖和煦的風聲,一高一低,一起一伏。 過不多時,隱隱聞得耳畔陣陣腳步聲起,愈漸朝里不斷靠近,似還頗有些許匆忙。船棚外一前一后站了兩人,彼此身量相近,偏又容姿不凡,言談之間,大有幾分不同常人的氣派在內。 其間一人白衣輕衫,玉帶束冠,發絲如雪,面冷如霜;另一人墨水勁袍,烏發梳髻,木簪為扣,臉含三分笑意,探長手臂便掀開竹簾鉆了進來,朝那老船夫擲了一粒碎銀,喊道:“船家,莫睡啦,起來干活兒!” 船夫應聲自船棚里坐直了腰身,懶洋洋的,將那粒碎銀錠子擱牙尖兒上咬了兩下,登時眼睛一亮,抱起竹篙揚聲朝外問道:“往哪兒去啊,二位客官?” 墨衣裳的想也不想,直道:“往北,順著劃!” 往北?老船夫一頭霧水地想道,這天大地大的,光禍水河就足有十余處分支,往北……是往哪個北? 然而還沒等他開口說上兩句,那白衣裳的已是大手揚起,照著人后腦勺“啪”地一下,狠狠賞了一巴掌,道:“讓你辦點事情,話都說不清楚?!毖粤T,斂了面色,又朝那老船夫微施一禮,緩聲解釋道:“老人家,朝北直往璧云城,來去不到一個時辰的路程,麻煩劃快一些?!?/br> 老船夫一愣,隨后將那粒碎銀小心翼翼地納入兜里,滿臉堆笑道:“好嘞,二位船棚里請——外頭風大,當心著涼?!?/br> 說來也是奇怪,這檔口的南方正值夏末酷暑之季,沽離鎮往北的璧云城偏又是距離都城最近的繁華地帶,人流之廣布自不必說,那一頭鉆進城內燥熱不斷的寬街窄巷里,活跟進了個大蒸籠似的,要多難受有多難受,著實不是人能常待的地方—— 這二位客官,從衣著品相上來看,不像是貴族官僚出身的世家子弟,倒挺像是專程游歷四方的江湖俠客,然而這會子大熱天的,有事干沒事干,他二人又往人堆子里湊個什么熱鬧? 第49章 狗徒弟要索吻 ——自風聲四起的短竹簾外緩緩收回目光。 河上少有船只, 因而恰是靜若無人, 獨那微風和著水聲起落,時而高時而低。 薛嵐因矮下身子,將與外界相隔的最后一縷縫隙輕輕合上, 轉而回過身去, 垂眸望向晏欺道:“師父,添件衣裳吧,那老船家說了,晚上風大?!?/br> 晏欺橫他一眼, 沒好氣道:“得了吧,死不了人?!?/br> “你……” 薛嵐因被他狠噎了下,一時又不敢往重了說, 只得不太高興地壓低嗓子,順手解了件外袍攏他身上,小聲悻悻道:“怎么說話呢……這種事,別老往嘴邊上掛?!蓖晔聝毫? 似乎又怕被他擰著耳朵罵, 趕忙又沒話找話地岔開話題道:“哎,對了師父……那劃船的, 從方才進來起就一直盯著你看,你說……他看什么呢?” 二人此番走得實在匆忙,甚至可以說得上是臨時起意。若非薛嵐因那會子手欠非得將自家師父從結界里撈出來,眼下的晏欺約莫還躺在長行居的小軟榻上享清福呢,又哪會無故跑到這禍水河邊吹冷風吃沙子? “能看什么呢?” 晏欺隨手自腰間取過一枚水囊, 擰開蓋子仰頭灌了兩口,微一側身,便恰好撞見薛嵐因那漆黑柔軟的,近乎有些溫順低垂的一雙眼睛——倒不似往日那樣過分張揚又不近人情,在這冷清得只剩竹篙輕擺的靜謐之夜里,它亦仿佛是知難而退地沉寂下來,不再喧囂了。 晏欺想說什么,話到嘴邊卻又停住了。半晌,將那水囊朝薛嵐因懷里一扔,略帶戲謔地道:“他多半是在想……我這徒弟生得人模狗樣,擱窯子里賣了,比他撐船一年都賺得多?!?/br> “那敢情好??!”薛嵐因聞言非但不怒,反是眉開眼笑道,“我在師父心里能有這個價,干什么都值了!” 他說得尤為動聽,晏欺卻到底是個不給面子的,壓根不買他的賬:“行啊,一會兒下船到了璧云城里,大小窯子多的是,你隨便挑,為師親自送你進去?!?/br> 聽聞此話,薛嵐因前一刻還笑意盈盈的大半張臉瞬間就垮了,跟那會唱戲的紅白臉似的,能哭能笑,偏偏就不知害臊。晏欺向來曉得他這點,也不予理會,讓他自個兒悶上一陣,指不定就好了。果不其然,沒過多久,薛嵐因自己也覺得無趣,便不與晏欺鬧了,輕咳了幾聲,改正兒八經地瞄向他道:“呃……說起璧云城,我倒是挺想問的,咱不是回斂水竹林里去嗎?為何中途要停在離沽離鎮不遠的地方?” 晏欺見他有所收斂了,也沒再擺架子,轉頭將那折了劍鞘的涯泠劍搬出來,輕輕擱在腿上,淡道:“……我之前與你說過,涯泠劍成了這副模樣,必須得修?!?/br> “那師父往璧云城去……是為了修劍?” “是?!标唐埸c頭道,“璧云城算是南域一帶數一數二的繁華地段,靠近王都,人流龐雜,商鋪數不勝數。我早年在城心落腳的時候,到過一處名喚‘韶齡’的小酒樓,那兒一家子上下原是打鐵為生的,真要將涯泠劍修得利索,也只有他們能下得了手?!?/br> 薛嵐因聽罷,難免憂心道:“璧云城終究與沽離鎮相通相連,橫豎也就半條禍水河的距離,萬一聆臺一劍派那群人追過來了,我倆不得完蛋?” 晏欺道:“那也不一定。我早說了,它與都城靠近,遍地都是朝廷撒下來的眼線——他們那群自詡正義的偽君子,哪敢在官兵眼皮底下動刀子?” 自詡正義的偽君子? 薛嵐因聞之失笑,不由徒生慨嘆道:“唉,確實是這個道理。之前在洗心谷底遇到的任歲遷……還有那個什么谷鶴白,真真是要人命了,至今不曉得他們下地一趟,究竟是為了什么?!?/br> “任歲遷這人硬要說的話,倒也很容易理解,至多是個貪得無厭的臭蟲罷了……要說起谷鶴白的話,我是不懂他在想什么的?!标唐鄣暤?,“十六年前我毀的聆臺一劍派,是由他一人支撐起來的,擁護他的正派人士并不在少數,甚至曾一度趕超他的同門師兄莫復丘——如若中途不出什么幺蛾子,很可能再過幾年,聆臺一劍派的下任掌門,便非他莫屬?!?/br> 谷鶴白……當掌門? 薛嵐因眉角一抽,嘖嘖稱奇道:“不是吧,他那種趁人之危的下三濫都能當掌門,那我豈不是下一任玉皇大帝?” “胡說八道!”晏欺抬手賞他一記爆栗,“你是玉皇大帝,那我是什么?” 薛嵐因從上到下打量他一眼。 然后,極盡真誠鄭重地道:“您是尊貴的……王母娘娘?!?/br> “滾!”晏欺捏著他的耳朵痛斥道,“滿口胡言,不知羞恥!” 薛嵐因埋頭任由他狠狠擰著,卻是不怎么反抗的。 一雙溫柔低黯的眼睛猶自隨著微渺的夜色垂落下來,拂過晏欺雪白的發梢,一路緩緩朝下蔓延挪移,最終,一動不動停在他冰涼濕潤的薄唇上。 “師父……” 他伸出手來,小心翼翼地貼過晏欺削尖的下頜,指節沒怎么施力,好似生怕會將他碰疼似的,格外地細致而又謹慎。 晏欺仿佛料到他想做些什么。 其實說到底,他也不太明白兩個人之間,現在是以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在相處。薛嵐因看似什么都說了,但由晏欺這一死腦筋的角度細細品來,和沒說也并沒有多大差別。 所以,他現在該怎么樣……?做出什么樣的反應,才是對的? 他不知道。 然而沉默一陣,也并無要推拒的意思,只將眼睫稍稍下垂了,似睜非睜的,牽扯出一道不太情愿的弧度。 薛嵐因緩緩將他手腕扣住,低下頭,溫軟的唇瓣擦過他光滑的鼻尖,頓了一頓,將欲往下繼續觸碰,偏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竹簾外猝然響起一道悠悠人聲道: “二位客官,這么熱的天,上璧云城去干什么???” 晏欺猛地一把將薛嵐因掀開,受足了驚嚇似的,一連朝后退了好幾尺的距離。 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是那老船夫在外搭話了。想必是一人撐船撐得無聊,也能理解,便索性有一搭沒一搭地順他話道:“……我家這小徒弟是鄉下人,沒見過世面,非吵著進城里看看,正巧我也要過去辦事,便帶他一并去了?!?/br> 鄉下人?沒見過世面? 就算如此,隨意沖出來打斷別人索吻……這種行為,怕是不太妙吧? 薛嵐因一臉吃了鱉的表情看著晏欺,又看看竹簾外撐船人的忙碌背影,只覺滿心柔情蜜意被人從中打斷,紛紛化為風刀霜劍將人拋往十八層地獄里抵死折磨。 “哎,二位客官有所不知啊……近來正逢七夕,這城頭城尾,哪戶人家不趕著過節的?”那老船夫倒是個不嫌話多的,猶自朝里說道,“眼下這光景跑去城里晃悠,人山人海的,受罪喲?!?/br> 晏欺素來不喜熱鬧,如今驟然聽聞至此,面上不由多出幾分猶豫之色。薛嵐因唯恐他下秒變卦,說不去便不去了,趕忙上前去搶過話頭,沖那老船夫笑嘻嘻道:“七夕節多好啊,過節誰能不開心呢?就是不知那璧云城有什么好吃好玩兒的,老人家您給說說唄?” “嗨呀,年輕人就是精力旺盛?!崩洗蜻厯未呅Φ?,“璧云城里什么樂子能沒有?唱曲兒的,跳舞的,那街上姑娘一個兩個長得跟花兒一樣,別提多惹人愛啦!” 薛嵐因一聽,眼都泛光了,連連拍手叫好道:“好??!好??!我這大半輩子,還沒見過……呃……”話正說至一半,余光瞥見一旁不動聲色的晏欺,登時駭得心頭一跳,將尾音拉得老長,順手攬過他肩膀拍了兩下,吞吞吐吐道,“還沒見過比我媳……師父更漂亮的人呢,一會兒到璧云城里了,定要好生開開眼界!” 晏欺鳳眸一挑,很是贊同道:“你是要好生開開眼界,年紀輕輕的,可莫要當個瞎子?!?/br> “師、師父,我說著玩兒呢?!毖挂驂旱鸵袅?,好聲好氣道,“別說外面的姑娘了,不管是個什么東西,只要……只要它是個母的,我絕不看它一眼,我保證!” 晏欺哂笑道:“為師年紀也大了,等著抱徒孫呢,管他公的母的,隨便帶回來一個便是了,還挑什么?” “師父……”薛嵐因眼都垂下一半了,再施點力氣,仿佛能直接砸進泥巴地里。晏欺瞧著也是可憐,思忖半晌,干脆借了他的話道:“……行了,別矯情,我也是說著玩的?!?/br> 一通七拉八扯下來,由那老船夫在外聽罷,不由得朗朗大笑出聲,直感嘆道:“二位客官,當真是師徒情深啊……” ——師徒情深? 那確實挺深的。 薛嵐因回頭與晏欺對視一眼,似還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末了,抬手揉了揉鼻尖,一個沒忍住,也跟著笑了起來。 第50章 彎的是劍,不是人! 是以, 及至木船順水一路最終抵達河岸, 此夜已是將近過了卯時,天外隱隱泛白,正是黎明破曉之際。 薛晏二人匆匆辭別船夫, 便沿著碼頭邊緣往城中心走。經過一夜不停的勞碌奔波, 任何人的身體狀況都難吃得消,遂他二人自入城以來,也不急著直奔目的地,轉在路邊乘涼的草棚下尋了塊空地暫且歇著, 以免過于疲憊的狀態久不經調理,反在關鍵時刻容易壞事。 ——所謂南域璧云城,素有“撥云見日, 珠璧聯輝”之稱,雖說恰與都城之間地脈相連,前后也不過一條河的距離,但真要對比起來, 里外人來之間, 又似缺少了那么幾分森嚴刻板的意味在內,而多出來的那些小斤小兩, 反倒為這座與眾不同的城池平添些許煙火人情。 如那老船夫所言,璧云城之繁華喧囂,實非尋常小鎮可比。這不,天才亮了沒多久,街邊往來不斷的人群便迅速聚集起來了, 趕集的,買菜的,推車的,上下吆喝的嘈雜人聲不絕于耳。 彼時夏至方過,處暑即刻而來,恰又逢得七夕佳節,街頭巷尾掛滿了各色彩飾,描了金的大紅紙燈還未點燃,及了地的明艷光澤已搶先暈人滿目,生得如火如荼。分明還是旭日東升的初醒時刻,那些個紅墻綠瓦下星點斑駁的咫尺陽光,卻似要將漫天晨曦揉碎了嵌進人來人往的石磚地里,自擁它長眠。 師徒二人就地歇過一陣,到底決定不再拖沓。恰好晏欺也是個識得路的,入了城便拖著薛嵐因七彎八拐地一個勁鉆,薛嵐因見他一路以來腳步就沒停過,耐不住好奇上前問了兩句,這才了解到距離晏欺上回光臨璧云城的那陣,已是近二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晏欺初出江湖之時,也不過是個血氣方剛的毛頭小子,打打殺殺的事情干得自不會少,這一度風里來雨里去的,一把絕世好劍栽在他手里,便硬生生磨成了一塊廢銅爛鐵。 “……后來我路過璧云城的時候,有幸遇見了韶齡酒樓家的女掌柜,她見我那柄崖塵劍實在損得不成樣子,于心不忍,便執意拿回去打磨養護?!?/br> “女掌柜?”薛嵐因聽罷一驚,不由饒有興致道,“女人家的曾以打鐵鍛造為生?厲害??!” “也不能這么說,打鐵鑄劍只是其中一個方面?!标唐勰托耐忉尩?,“那女掌柜家底深厚,乃是古璧云城豐氏一族后人。豐家族人向來精通一手回復術法,且不論是磨損過度的刀劍□□還是支離破碎的書畫紙筆,都能通過自身施術將之修復為原樣?!?/br> “回復術法?”薛嵐因奇道,“這可比打鐵厲害多了,我要是會這玩意兒,那得多賺錢??!” 晏欺冷笑一聲,嘲諷他道:“別想了,人家傳內不傳外,除非……” 薛嵐因湊過去抓他袖子,死死往里攥道:“除非什么?” 正說話間,二人已順路行至傳說中的“韶齡酒樓”門外。薛嵐因原當是時隔至今數十余載,多大的酒樓都得蕩平成灰了,卻不想這沿途跟著晏欺兜兜轉轉,還真尋見了這么一處神仙似的地盤。 說是酒樓,它也確實算是座矮樓。只是年代隔得久了,朱紅的雕欄木窗已褪了大半色澤,隱約透出點零星的灰白。浸了苔的屋檐下豎直掛了張牌匾,其間龍飛鳳舞地刻有“韶齡酒樓”四個大字,從底色來看,原是鑲了金的,卻不知為何舊得失了顏色,只剩下一串明艷的燈籠掛在角邊,將那字里行間染上一縷虛實不一的殷紅。 酒樓里沒什么人,大多都是熟客,稀稀拉拉的那么一點兒,卻不曾反復進出叨擾。進門一股子酒香味兒溢滿鼻尖,不濃也不算淡,剛剛恰到好處,不至讓人頭腦發昏的地步。 薛嵐因方隨著晏欺緩步跨過門檻入了室內,便見那圓木桌前歪歪斜斜搬了張椅子,椅上百無聊賴地坐了一人,約莫該是整間酒樓的女掌柜。瞧她雖身著一襲尋常布裙,卻是不同尋常女子那般艷俗。輕紗攏肩,烏發盤起,梳為雙刀髻,額頂插有一支淺藍的簪花,將那半是慵懶半是嫵媚的一張面孔襯得別致有神,顧盼生姿。 “大中午呢,店門兒沒開,老娘可懶得費力招呼。出去出去,待太陽落山了再來也不遲?!比碎L得確實好看,脾氣也絲毫不見小,這人還沒進來坐下片刻,她倒嫌棄似的趕著送客了,好似見不得旁人光顧她的生意。末了,尤是懶洋洋的,靠回椅背里正準備打個盹兒,不知怎的,忽又一個閃身坐了起來,變了臉色,揉揉眼睛望向晏欺道:“……噯呀,這、這不是晏家那位小老弟么?我可真是瞎了眼睛,大白天里做著夢呢?” 等等……小老弟? 弟? 薛嵐因眉角一抽,趕忙斜著眼睛去覷晏欺臉色。卻見他眸光平板無波的,僅是抱拳不咸不淡地對女掌柜道:“豐姨?!?/br> “唔,看來不是做夢?!蹦潜粏咀髫S姨的女掌柜眨了眨眼,上下打量晏欺一陣,眼神像釘子一樣,黏在他身上,從頭到腳,一處不漏。半晌,又回過神來,朝他咧嘴一笑道,“早前就聽說你在洗心谷底干了番大事業,怎的?現在解了禁啦,敢在人前拋頭露面?” 晏欺回道:“璧云城是個什么地盤,但凡長了眼睛的人都知道,又有誰敢無故在此造次?” 豐姨一聽,登時樂了,連連撫掌大笑道:“晏賢弟,你知不知道?我就喜歡你這性子,天塌下來,也沒見得有多怕的!”言罷,又將袖口一把挽起,反手往桌上一拍,格外豪爽放蕩道,“說吧,時隔這么多年,你終于舍得從那竹林里挪出腳步了,又打算上哪兒玩趟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