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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不為師 完結+番外_18

    本書總字數為:1350141個

    鍬穡br

    晏欺卻是聲音一頓,驟然抬眼,有些無措地凝望向薛嵐因咄咄逼人的面龐,似動了動嘴角,終沒能開口說出一字半句。

    師徒二人一時無話。

    看似是相互對視著的,兩雙眼睛卻各自遠望著別方,連帶著心神也一并飄飛出竅,隨了一室夜光碎裂至無影無蹤。

    ——然后當真就這么固執地瞪了一晚上。

    晏欺一度覺得,薛嵐因像是一頭初生莽撞的小牛犢子,膽子比rou還粗,逮住什么便敢問什么。有些事情,他交代不來的,便隨口糊弄過去,這小牛犢子偏要往歪了想,到最后晏欺原是準備開口的,也硬生生讓人一句話給堵回去了,再難發出聲來。

    可正巧了,薛嵐因那頭卻認為晏欺也是倔得厲害。分明像是瞞了些什么,要說出來,偏又不肯說得透徹,故而晏欺闡釋得云里,薛嵐因只能聽在霧里,事后如要胡亂猜測,便能逢上晏欺裝聾作啞,若還想再問什么,只會再吃他一份冷冷的閉門羹。

    要真用一種動物來形容晏欺,薛嵐因覺得只能是王……烏龜,瞧那外殼兒重巒疊嶂似的厚,輕拍那么一下便死命往里縮,不是烏龜是什么?

    可是他想歸想了,終不能沖上去替人把殼兒給扒了。

    這會兒一人呆怔著,只想反手給自己一大耳刮子,可惜又下不去手,磨蹭了半天,愣是瞪一雙大眼睛一直慪到了天亮,及至次日晨時,待晏欺終于倒軟榻上睡過去了,薛嵐因才長長舒出口氣,低頭揭了張薄毯給他蓋上,隨后輕手輕腳地翻身下榻,頂著一臉烏青小步挪出了結界。

    第45章 放長線釣大魚

    彼時夏日正濃, 長行居內樹木成蔭。蟬鳴多少是有些聒噪的, 順著平靜和藹的水流稍一對比,便平白惹人心生煩悶。

    今日的老人家沒再釣魚,卻將細長的釣竿捧在手心里, 背對著身后一方蓮池有意無意地伸長指節把玩, 而易上閑則定身端坐于蓮池岸邊,埋頭攥了一枚雪白的巾帕上下擦拭著一柄木劍。

    薛嵐因上前,先是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師祖?!彪S后眼角一抽,在對上易上閑手中鋒利木劍的同一時間里, 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道:“師、師伯?!?/br>
    易上閑斜睨他一眼,冷道:“誰是你師伯?”

    薛嵐因心道, 鬼才認你這師伯,嘴里卻是輕輕笑著的,就差開出一朵花來。他小心翼翼地跨步至蓮池邊,彎下腰, 湊在秦還耳邊低道:“師祖, 您昨日交代的事情,我……我都回去問過師父了?!?/br>
    秦還瞇了瞇眼睛, 不知是耳背還是純粹沒聽,只懶洋洋地曲指撥了兩下釣竿兒,并未開口說話。

    薛嵐因尷尬了一陣,以為他毛病又犯了,只好微微抬高了音量繼續道:“師祖……”

    “噓, 小聲點,釣魚呢?!鼻剡€抬頭掃了一眼他熊貓兒似的兩塊黑眼圈,笑了,聲音沙得人耳尖發顫。

    薛嵐因低頭一看,見這白發老人釣竿是橫臥在手里的,人也是全然背對著蓮池的,算是在釣哪門子的魚?心中一時正疑,忽聞蓮池中央一聲清脆輕響,薛嵐因一個偏頭回去,恰逢一尾青灰鯉魚躍池而出,堪堪于半空中拉來長串弧形水花,隨后“啪”地一下正巧跌入他的懷里,撲騰兩下,滑得厲害,還沒等他伸手牢牢抓握起來,便又死里逃生地猛沖了回去,“噗通”一聲鉆進蓮葉深處沒了蹤影。

    薛嵐因一時大為驚訝,身旁的秦還卻是百般遺憾,直呼可惜。

    “廢物的徒弟只能是廢物?!币咨祥e在后頭也不抬地嘆了一聲,道,“連條魚都抓不住?!?/br>
    薛嵐因耳朵一紅:“我……”

    “哎!”秦還攔手一揮,示意二人噤聲。緊接著揚起一手聚臂間修為于一點,朝下方蓮池水面輕輕一劃,沾了些許清水于半空中順路一條書寫符咒道:“看好?!?/br>
    薛嵐因微一側目,漫天水花登時迎面而來,無形之中,似有一股不可控制的拔山之力生生撼動整座蓮池,及至方才那眨眼逃入池心的一尾青鯉亦隨之脫水而出,掙扎翻滾著落回岸邊光裸平滑的石地之上,再無任何逃生的余地。

    “此術法,名為‘偷天’?!鼻剡€俯身將那鯉魚小心翼翼收入網中,一字一句慢悠悠地解釋說道,“以池水作媒介,引用同等內力催動符咒,使得池魚上鉤,與池水相互交換方位——此法不論何時,不論何地,只要媒介對應,偷天換日,皆可一試,故曰‘偷天’?!?/br>
    薛嵐因聞言至此,不由目瞪口呆地想道,他管這叫釣魚?

    神仙釣魚,都不帶竿兒的?

    他面色古怪地思慮了一會兒措辭,終忍不住吞吞吐吐道:“師祖,您這哪里是釣魚?用術法算是作弊吧?”

    易上閑撇頭冷嘲了一聲。

    “那你覺著……什么是釣?”秦還亦是瞇眼笑著,意味不明道,“一方蓮池數尺之深,你想伸手進去撈樣物什,偏要執著一根釣竿兒,那最后抓握在手里的,豈不也僅僅局限于一尾青鯉?”

    薛嵐因微微一愣。但見午后滿目璀璨斑駁的烈日光束之下,秦還一頭白絲似霧一般時隱時現,柔若無骨,然談吐之間字字句句皆如鐵劍出鞘,擲地有聲。

    “年輕人,眼前迷障多而繁雜,走的路淺,還沒下水池子,就想著上岸——一個字,歪?!鼻剡€甩手,將那細長釣竿往薛嵐因懷里一拋,道,“喏,眼下兩種方法都給你預備著,你想怎么釣條大魚上來?”

    薛嵐因先是一怔,隨后眉目一彎,亦禁不住放聲大笑道:“師祖說得是挺輕松,我倒想一口氣將這蓮池撈個底朝天罷,只怕它……不肯給我個面子?!?/br>
    秦還閉了眼睛,似笑非笑道:“你小子胃口挺大呢,給你釣只小蝦兒上來不錯了,還妄想吞了整片池塘?”

    薛嵐因不答,只回過身去,依葫蘆畫瓢彎腰低頭,沾了些許池水聚于指節頂端,屏息凝神,卡在半空中央寫下一長串與方才近乎全然相仿的符咒。

    此舉一出,身旁二人皆不由面染幾分驚詫之意。易上閑原當這混賬小子早已愚笨至無藥可救,殊不知他這一套龍飛鳳舞的字跡默寫下來,竟也能做到與秦還分毫不差的程度。后轉念一想,正所謂活劍族人,天生善武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只可惜多年來讓晏欺一手關籠子里養得廢了,倒平白浪費這樣好的資質。

    不過片刻之余,果真見那一池碧水應聲翻涌而起,水面一眾魚群恰似受極驚嚇一般,紛紛隨著池底流走不斷的微渺氣勁四散奔逃。

    薛嵐因自然不肯放過這般絕佳的捕捉機會,二話不說,彈指一收,頃刻在池正中心擊起一串連綿水花,飄了層雪似的,頓將后方秦還駭得眼睛一亮,一句叫好還未能出口,忽聽得耳畔沉沉一聲悶響,定睛往前瞥過一眼,卻見那最后滿滿一頭撞進薛嵐因懷里的,魚也不是,小蝦兒更不是——偏僅是半截沾滿了淤泥的蓮藕。

    秦還愣了一陣,一口氣沒來得及提上來,便“噗嗤”一聲笑得漏了。薛嵐因面色一紅,抱著那半截蓮藕在懷里,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半晌過去,待得秦還緩緩踱步走上前來,揚起手指,對準他的心口不輕不重地點了一點,終還是那一個字來形容他道:

    “……歪!”

    薛嵐因僵了一僵,尤是大為不服道:“師祖自己說的,這偌大一方蓮池,撈什么都可以的啊……”

    “那也不是什么都值得撈的?!币咨祥e冷不丁地打斷他道,“功夫不到家,連片魚鱗都摸不著邊,還想著撈完整片池子呢?”

    薛嵐因動了動嘴唇,似還想辯解些什么,然垂頭望見懷中泥里透粉的半截蓮藕樁子,只覺喉間狠狠一哽,憋了半天,終沒能吐出半句話來。

    第46章 表白

    是夜。

    長行居內外燈火未燃, 獨矮屋四面結界間一盞燭臺散出星點黯黃。

    晏欺方自沉夢中蘇醒, 彼時正披了件外衫倚在案前研墨抄書。夏至本易致人體乏,加之昨夜鬧騰得實在厲害,使他精神多少有些不佳, 遂提起筆來沒寫上幾個大字, 便無端多了幾分昏昏欲睡的趨勢。

    半晌意識混雜,忽聞頭頂一聲異響,他勉力側目朝雕窗外掃過一眼,頓了一頓, 又偏頭回去,似并不打算予以任何理會。

    然而沒過多久,聽那室外又是一聲輕響, 老鼠扒坑兒似的,直扎得人耳朵生繭,晏欺雖心生幾分煩悶,卻亦未作出任何反應, 僅抬手在邊上倒了一碗涼茶, 仰頭將之一飲而盡。

    ——當聲音第三次于耳畔頻繁響起的時候,晏欺終究是按捺不住了, 反手將那茶碗往案上重重一磕,回頭罵道:“薛小矛,你是不是有???”

    少頃之余,但見那雕窗相隔的緊密縫隙間,窸窸窣窣冒出薛嵐因一顆動來動去的小腦袋, 此刻正一板一眼揚起手臂,顫顫巍巍地伏在外墻邊緣表演鬼畫符。

    師徒二人,一人靠在屋里,一人趴在墻外邊,偏又誰都未曾開口好生說話,怎么瞧著就怎么奇怪。晏欺思來想去,怕狗徒弟是招了什么邪魔上身,便索性起身踱至雕窗邊緣,皺眉對外喝道:“大半夜的,你干什么?”

    薛嵐因停了一陣,嘆出口氣,哀聲埋怨道:“師父不是不肯與我說話么?”

    晏欺一見他這苦大仇深的樣子,便有些平添煩躁,自覺待不下去,轉身立刻要走。薛嵐因心下一驚,慌忙隔著雕窗伸進手來,緊緊攥住他衣袖道:“哎!你又跑什么?”

    晏欺道:“沒空陪你發病,你要瘋滾別處瘋去?!?/br>
    薛嵐因一聽,臉色登時就沉了:“……那我真走了?不在外邊煩你?!?/br>
    晏欺想也不想,冷道:“隨你?!?/br>
    “嘶,哎!別……”薛嵐因手中一空,一時抓握不住晏欺衣袖,方沉下去的面色瞬間就崩了,二話不說,又撲騰過去揪住他半片袍角道,“師父別走,我方才……方才在練功呢,你不想見見成效如何嘛?”

    晏欺回頭看他一眼,道:“你練的什么功?非要三更半夜跑人窗戶邊上掛著?”

    薛嵐因自以為很邪魅地勾嘴一笑,道:“絕世神功?!?/br>
    晏欺面無表情地凝望他半晌,自鼻腔中冷冷哼出一聲,并未開口說話,轉而回身握起了紙筆繼續謄抄起靜心符咒,薛嵐因見狀也不再驚慌,氣定神閑地牽著那小半片袍角輕輕一劃,飛速落空默寫出一連串大字,隨后聚力朝內一指,恰趕在晏欺落筆之前,將他肘下一張白紙隔空抽了出來,前后之間,也不過發生在眨眼一瞬。

    晏欺再次回頭,便見薛嵐因那混賬小子將大張白紙捏在手心里,卷成一豎軸,得意洋洋地沖他上下擺了擺,好像在說“我厲不厲害”?

    晏欺那般傲然脾性,自然不肯出言夸贊他一字半句,只揚手另抽出一張新紙,忙著低頭鋪開攤平,似對窗外那笑意盈盈的一張傻臉視而不見。薛嵐因倒也不同他急,仰頭一挑指節,竟將他手中毛筆也給順了過來,叼在嘴里,時不時還帶著些挑釁似的,旋起來打個小轉。

    晏欺有些無奈,卻也懶得與他爭辯,只得道:“雞鳴狗盜之舉,不成體統?!?/br>
    薛嵐因聽罷,明擺著更是囂張道:“好哇師父!這可是師祖言身傳教的寶貴術法,你管它叫雞鳴狗盜?”

    晏欺嘲道:“歷代古書曾詳有記載‘偷天’一術,因其范圍之廣,萬物皆可周轉更替,有志者借此助長內力,繼而達到提升修為的效果——怎到了你手里,便成了小偷小摸的下作伎倆?”

    “哪里下,哪里作?”薛嵐因挺起胸膛,振振有辭道,“我這是光明正大從你手上拿!”

    “少貧嘴,筆還回來?!标唐凵焓诌f至窗前,不耐煩道,“符咒一刻不抄,我體內真氣便容易四散逆行,屆時若害成個走火入魔的瘋子,第一個出來宰了你?!?/br>
    “不成!師父你這始亂終棄的行為,跟強盜有什么區別?”薛嵐因猛地一拍雕窗,張牙舞爪地指責他道,“穿完的破鞋不要也便罷了,你還用宰的?天地良心,我犯了什么大錯?”

    晏欺讓他說得一懵,道:“我何時始亂終棄了?”

    薛嵐因依言湊上前去,順勢探手將自個兒半片唇瓣往下一拉,露出一排亂七八糟的齒印,道:“師父,您昨天干的好事兒,今天就忘了?”

    晏欺:“……”

    “我中午啃咸菜那會兒都泛著疼呢,少吃了不知多少顆白米——您要不說說,怎么賠吧?”

    晚間的月色淡薄如荼,白里滲透了些許燭火點燃的微黃,便像那照明燈似的,將薛嵐因一副染了三分笑意的俊俏面孔襯得格外散漫飄逸,狀似無形。

    晏欺凝神瞧了他一陣,不知怎的,忽然便沉默了。好半天,方又背過了身去,坐回案邊,也不寫字,就拈了墨塊摁往硯臺里一點點磨。薛嵐因趴在窗外瞅得發怔,心里直道,方才不還好好的,怎又不肯開口說話了?

    “哎!我說錯什么了?”薛嵐因卡在縫隙邊緣,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喚了他道:

    “師父?”

    ——不理。

    “或玉?”

    ——還是不理。

    “玉、玉……兒?”

    “……別叫!”

    冷不丁的一聲呵斥,頓將薛嵐因給震得心肝膽顫,徒自捂著胸口揉了好一陣子,才不知所措地趴上雕窗邊緣,細聲朝里詢問道:“師父,您又在一人琢磨什么呢?”

    屋里沒人吱聲。獨有一縷微弱燭光沿著窗臺繁密的縫隙映入薛嵐因眼底深處,將那人雪衣如畫的背影照耀得幻真幻假,仿若拒人于千里。

    里邊的人抓握不住屋外的,屋外那個也看不清里邊那個。

    彼此之間隔了堵墻,卻偏又生生拉扯出千山萬水的距離,任誰也沒法將誰摸得通透。

    “薛小矛?!?/br>
    靜了不知有多久,忽來一聲輕喚將所有沉默徹底打破。

    薛嵐因微微抬起頭來,便聽晏欺平靜如水的聲音緩緩自屋內響起。

    “凡事你若擔不起那份責任,便不要胡亂開那個頭。你嘴上倒是說得快活了,偏得在旁人心里留疤,如此可還能樂在其中?”

    薛嵐因一顆凡心向來粗枝大葉,此時雖聽得晏欺話中似有幾分深意,然皺眉思忖良久,終也只能粗略品出一個大概。

    “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讓師父心里留疤了?”他道,“有什么事情是我不對,說出來便是了,我都能改,你何故要這般折騰自己呢?”

    晏欺沒說話。

    薛嵐因仔細回想一番,猜他約莫在對昨夜二人親吻之事耿耿于懷。這樣硬要說來,也確實是薛嵐因起手先去招惹的晏欺——若非這混賬小子色迷心竅上去占了人家兩下便宜,也不至于發展到事后誰也不愿再提的程度。

    ……可是一想到這里,薛嵐因那一顆鐵打似的心,突然就柔軟了一片小角。

    像是有塊雪突兀地卡在正中間,一點點地朝下不斷融化。

    “喜歡與你親近有錯嗎?”

    沒有錯。至少,他自己心里是這樣回答的。

    “師父自己說的,使用禁術保我一條小命茍活在世?!毖挂虻?,“且不管你究竟后悔與否,救了那便是救了,你肯這般待我,正巧說明我二人以往關系匪淺?!?/br>
    “既然如此,我為何不能與你親近?”

    他總是這樣,堂而皇之地,將內心想法一次傾倒出口。

    殊不知,這世上有多少艱難險阻,是多少條腿都跨越不過的。

    “……你我是師徒?!标唐垲^也不回,木然說道。

    薛嵐因固執回道:“師徒又如何?”

    晏欺目光微側,尤是冷淡道:“你我均是男子?!?/br>
    薛嵐因明顯一頓,隨后又急忙道:“男子又如……”

    晏欺厲聲道:“你想清楚再說!”

    薛嵐因呼吸狠狠一滯,再抬頭時,見晏欺正隨手抽過一沓白紙前來,欲將雕窗縫隙里里外外糊個徹底。薛嵐因心中暗道不好,一時也再顧慮不得其他,探手上去勉力勾住晏欺指節道:“師父……師父!我、我想得很清楚!你且把紙拿開,莫要擋著,聽我說明白行么?”

    晏欺微微抿唇,狹長的鳳眸亦在同時低垂下去,似并不情愿聽。薛嵐因斷然不肯讓他再逃的,手掌用盡了力氣,將那半截小指攥在手心里,一面狠命抓握著,一面斷斷續續地重復道:“我……我真的想清楚了!今天白日里,見過一趟師祖,他說的那些道理,我雖聽得囫圇,但又未嘗不曾仔細思慮過?師祖總要說我一句‘歪’——我是挺歪的,心思不正,說出來的話也老在惹你生氣,可我不想撒謊,也不想學你那樣,把什么都往心里藏著。凡事既是歡喜,那便去做了,開了這個頭,我就沒想過要逃哪里去……師父,我命是你救的,前后朝夕十六年,我所剩的記憶籠統也就這短短十六年,過往的所有情分,從來只系在你一人身上。應那一句歡喜,我便心甘情愿,且不論余生還有多長,我都只想追隨在你身后……如此珍重,不負你我。足矣?!?/br>
    他趕命似的,搶著說完這一大段話,平生第一回 ,只覺腦子里裝的東西不夠用了,費力表達出來的意思也是含糊不清的,像是麥芽糖黏了一大塊在牙上,往日里的巧舌如簧放在眼下,均成了摸不著邊的陳腔濫調。

    薛嵐因滿頭大汗,見面前的晏欺仍舊緘默不言,心頭自是懊惱又無措,良久,方又抬手敲上了雕窗,一字一句地對著他道:“我都那樣說了,你還聽不明白?那好,我換種說法……我現在便帶你出來,你別呆在結界里,天天抄著幾句和尚似的符咒。我們一起離開長行居,到別處去,你不是喜歡窩在斂水竹林里么?我陪你便是,你要去哪里,我都跟著,你若嫌我什么都問很煩的話,我便不問了,等你愿意開口的時候再說?!?/br>
    薛嵐因盯著他,死死盯著,像是要把心肝一并捧出來,放在手心里呈遞過去??蓱z他天生一肚子花言巧語,放在晏欺面前,偏是怎樣都束手無策,出口之前在心里打了一萬遍的草稿,回頭讓晏欺瞪上那么一眼,多少甜言蜜語都漏成了一灘爛泥,悉數咽回喉嚨里。

    晏欺說得沒錯,他二人均是男子。恰是因著如此,有些簡單易懂的話挨到嘴邊兒上了,反倒不那么容易開口。

    晏欺隔著一層雕窗,面無表情地凝視著他。

    “歡喜?情愿?”

    他終于舍得開口了,語氣卻顯而易見帶了幾分輕蔑。

    薛嵐因只當沒聽見的,立即點頭應道:“是,死亦無憾?!?/br>
    “可我不喜歡?!?/br>
    晏欺聲音輕飄飄的,反手將指節抽離回去,繼而貼了張白紙卡在雕窗縫隙之間,重重一拍,頓將薛嵐因半張大臉攔隔至屋外,再無半點漏洞可鉆。

    晏欺此人,在某些方面里,有著近乎刻薄的刁鉆。而這刁鉆大多數時候,并非是針對旁人,而是在針對自己。

    薛嵐因是知道這一點的。他拿頭輕輕抵在雕窗邊上,晃了一晃,心里無奈道,結界到底是專給你下的,我若想要自由出入,還怕你糊這區區一層薄紙嗎?

    他嘆了口氣,繼續道:“師父是打算一輩子呆在這屋里,由著修為耗干凈,再不踏出外界半步了?”

    “是又如何?”晏欺淡道。

    “我若不肯呢?”薛嵐因又道。

    “你若不肯,便一人收拾東西滾出去?!标唐勐朴频?,“我與易上閑約定尚在,他也不會予你過多為難,你要想走,他頂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天大地大,任你闖蕩,去哪兒都行,只要別想不開拔劍自殘?!?/br>
    薛嵐因停了停,道:“師父這是不要我了?”

    “嗯?!?/br>
    “好罷,那我走便是?!?/br>
    “不送?!?/br>
    話音方落,便聽得窗外一陣細微腳步聲響隱隱自耳畔傳來。薛嵐因果真是掉頭就走,一下也沒耽擱,晏欺見狀也只是冷冷一笑,心道,長行居內外結界森嚴廣布,縱是他白長十八雙翅膀,也難往外飛出半步之遙,一會子碰壁知了難處,自然能挫掉他大半銳氣。

    如此一想,心頭那點陰云倒也稍有疏散。晏欺低低舒了口氣,便揚手去揭窗上那層白紙,哪知正微微掀開一點小角,忽覺腕間猝然一沉,下一瞬,逆沖前來的渾厚氣流自窗外突襲而至,頃刻將一屋筆墨紙硯卷得滿天飛舞,而與此同時,晏欺整具身體狠狠朝后一傾,失了重的天旋地轉將視線蒙上一片天花亂墜的昏黑與迷蒙,隨后周圍封死的四面結界開始松動扭曲,及至最后完全拉扯變形,晏欺亦隨之脫力往下一沉,穩穩實實地,恰好落入一人懷中。

    再睜眼時,正對上眼前薛嵐因赫然放大的一張笑臉。冷汗已將他一頭鬢發浸得透濕,連帶著呼吸都一并紊亂不堪,顯然是方才一舉耗損了極大的修為??伤允贾两K是笑盈盈的,彎了一雙好看的眉眼,將晏欺往胸前輕輕攏了攏,道:“我說了我練的是絕世神功,師父你還是太小瞧我了?!?/br>
    說罷,他又飛速低頭在晏欺唇上沾了一下,尤是笑道:“師祖教的那招叫偷天,而我這招——叫‘偷師父’?!?/br>
    第47章 和師父私奔,刺激

    薛嵐因依稀記得秦還曾經說過, “偷天”術法不論何時, 不論何地,只要媒介對應,偷天換日, 皆可一試。

    所以他打了個賭, 如果找對媒介的話,也許能跨過結界將晏欺自屋內調換出來。

    而眼下從結果看來,他似乎賭得恰到好處。

    晏欺讓他牢牢抱在懷里,面色一陣青白, 甚至多帶了幾分難以置信的驚詫。他實在無法想象,一個整天游手好閑的浪蕩鬼,是怎么在一天之內將“偷天”一術徹底融會貫通, 并成功運用把握得淋漓盡致的。

    然而下一刻,這浪蕩鬼總算是支撐不住了。偷天術法所消耗的大量體能與修為,與之交換的目標物什成正比,倘若只用以撈些無關緊要的小魚小蝦, 便不會有多大消耗, 但若他將欲挪移的是個能動會跳的大活人,其虧損自是不言而喻——

    過不多時, 但見薛嵐因滿面笑容已然有些慘淡發僵,豆大的冷汗自額角一路蜿蜒至頸下,晏欺慌忙回過神來,一把扳過他肩膀斥道:“胡鬧,快放我下來!”

    薛嵐因手臂有些發虛發軟, 尤是固執堅定道:“不成,你……”

    話未說完,晏欺已揚手點上他胸前三道要xue,強行迫使他彎下腰身,隨后撈過他胳膊順路拂至腕間脈搏,凝神往下一探,登時變了臉色,張口便罵道:“薛小矛,你腦子里整天裝的什么?拿命玩兒的嗎?”

    薛嵐因被他一個翻轉陡然變換了姿勢,順勢將腦袋朝前一擱,不偏不倚地反靠進他懷里,末了,還不知死活地左右拍了兩下,一本正經道:“自然裝的是你?!?/br>
    晏欺沒理他調侃,只匆匆低頭又將他仔細檢查一番,發覺除修為耗損過大之外并無其他異常,便松下一口氣來,沉聲問道:“你用的什么媒介?”

    薛嵐因伸手往衣襟里掏了兩下,拈出一縷細長的白頭發絲道:“隨手留的,本沒想過會起作用,但師祖既是教了‘偷天’這一術法,我總得試過一回,才知有無效果不是?”

    晏欺面色一冷,只道:“勞過必損,損久則虛。你耗用大量修為催動術法,可想過事后必會為此付出一定代價?”

    薛嵐因抬頭望著他,不置可否道:“我就站在那窗外呢,一直認真同你說話,你不肯睬我,我又能什么辦法?”

    晏欺聽罷,怒意未減反增,猛地一個攔手將之掀往一邊道:“你自己不把性命當回事情,指望誰來予你同情?”

    薛嵐因讓他給掀得猝然朝后一仰,正險些一個趔趄摔往地上,好不容易捂著胸口緩過那點勁來,見晏欺已然拂袖背過身去,將欲朝屋內邁開腳步,一時情急之下,只得撲騰上前,死死拽住他衣角挽留道:“師父對不起!”

    他方才修為透支一次,此時沒殘下多少體力,雙手顫巍巍地,順著晏欺雪白的衣角移至腰間,竭力拉扯著,動作格外強硬,聲音卻卑微而又低啞。

    像是無奈,更像是在哀求。

    晏欺往前行至一半的步伐,突然便停了。他一雙纖手死死攥握成拳,細長的指節甚至一度陷進柔軟的皮rou里,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坑印。

    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又將手緩緩松開。他長長吐出口氣,背對著薛嵐因,低聲嘆道:“……我這幾日傷勢未愈,功力遠不及以往半成,你偏要此時離開長行居,我必無法護你周全?!?/br>
    話未說完,已被薛嵐因一個快步上前,輕輕擁住。

    ——他聽進去了。

    薛嵐因近乎欣喜若狂地想道,自己方才頭腦發昏一口氣嚼出的那些碎語,晏欺竟是一字不漏認真聽著的。

    “師父,師父……!”他快要高興瘋了,一雙手猶自穿梭在晏欺腰間,一時竟不知該往哪兒處擱置,“我保護你,我來保護你!我們這就回芳山古城去,駕馬不過十來日的路程,很快就能到了!這破地方,什么都沒有,再待下去,我真要悶死了……”

    晏欺讓他摸得全身發毛,多少不大習慣,便伸出一指將他推遠一些,略帶嫌棄道:“少膩歪,你下次再這樣胡亂施用術法,我真該一刀將你削了!”

    “聽你的,不用了,絕不再用了?!毖挂驖M口道,“師父說什么就是什么!”

    晏欺抬眼瞧著他,半晌,搖了搖頭,轉身朝另一方向走。薛嵐因不明所以,亦快步跟了上去,疑道:“師父去哪兒?”

    晏欺悠悠道:“劍都沒有,你拿人頭走出長行居?”

    薛嵐因一頓,立馬道:“哎!你……你的劍讓那糟老頭子給拿去了,不知放在什么地方……”

    正說話間,二人已匆匆行至鎮劍臺外圍數十尺處。眼下雖已夜深,萬物皆為昏暗,獨那入口處一塊匾額沾過幾分細碎月光,尚還能保持著一縷鮮亮無塵。

    遠望其間蒼勁有力的“蒼翠”兩個大字,薛嵐因倒難免有些發怔。思前想后,只憶及早前易上閑提那一句“煙光凌空星滿天,夕陽蒼翠忽成嵐?!?/br>
    ——說的是瓷,卻不知怎的,聯想到了人。既是美中不足,那最終所缺憾的,又是什么?

    一時正在旁呆愣干杵著,晏欺從后方一巴掌拍上他腦門道:“犯什么傻,走還是不走了?”

    “走!自然是要走的?!毖挂蚧琶剡^神來,下意識里四下張望道,“我們就這么明目張膽地直接跑路,你師兄當真不會過來抓你?”

    晏欺蹬腿跨上鎮劍臺外一級石階,頭也不回道:“抓又如何?他若是來了,你拼得過他?”

    薛嵐因輕笑了聲,探手勾住他袍角反問道:“師父真要想走,他能留得???”

    晏欺瞥他一眼,似有些無可奈何的樣子。隨后轉身結印對向鎮劍臺外三尺木門,運功傾力朝前一震,“吱呀”一聲,將那守門結界撼得開來,微微裂出一道小縫。

    “……他巴不得我死了才好?!标唐鄣?,“若非要待在長行居里賴著不走,他倒反是覺著晦氣?!?/br>
    入夜時分的鎮劍臺內空無一人,如今已過夏至,本應該是酷熱難忍,恰因長行居中仆從甚少,人煙稀薄,遂使得結界交接相連之處,無不為一片噬骨陰寒。

    “他既是想你死的,何不趁你危難之時一刀了結了罷?”薛嵐因奇道。

    “你以為那么容易?”晏欺輕蔑道,“我這一身禁術護體,他壓根沒法奈我如何。要想看我怎么死的,只能待到我修為自行散盡,真氣永無凝結之日——不然憑他那身雞啄米的功夫,一輩子別想蹭掉我一層皮?!?/br>
    這一門當中師兄弟二人,皆是有意思得很。師兄從來只管師弟叫廢物,而師弟偏說師兄一身功夫是雞啄米,這一來二去地相互貶損一番,也不曉得圖個什么,然說到底,終歸是不曾下手取人性命的,甚至在某些難以預料的危急時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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