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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主簿接到帖子的時候驚地就差跳起來,叫住送信的衙役就問道:“送信的人呢?可還在外頭?” 得知送信的不知是誰,他瞬時對這帖子存了疑慮,又吩咐道:“快,去給大人送口信,說御史的帖子來了!”轉念一想,這一來一往太費功夫,改了主意由他自己去了。早前燕行出門前有交代,若有事就去那尋他,等孫主簿真到了城東的鄉野地間,卻貿然不敢走近,唯恐驚擾了離他數丈遠的貴人。 午后的日頭毒辣,田地里誰人不是滿頭大汗,燕行頭戴斗笠,不時抬袖擦臉,一張俊臉曬得通紅,若非身旁衙役低聲提醒,他一時都未有注意到田間小道里多了兩道突兀的身影。 燕云歌來了好一會,從燕行拿鋤頭開墾荒地時就沒移開過眼睛,她坐在一棵老黃槐樹下納涼,喝著粗茶和沈沉璧打趣道:“這往日拿筆的手搬起鋤頭倒也有模有樣,他這趟惠州之行算是沒白來?!?/br> 沈沉璧臉上薄汗換了好幾層,連灌下好幾碗伏茶方祛了些暑氣,半會才回道:“先前我還有疑惑,想他父親是燕相,他又是狀元出身,被下放至惠州這等苦寒之地,換其他人早尋門路求恩典為回京鋪路,燕行卻能沉住氣一待就是兩年,現在想來……怕是陛下早存了磨練之意,”話一頓,他先看四周,壓下聲音謹慎地問,“陛下想讓燕行主政一方?” 燕云歌笑了笑,輕輕一放茶碗,眼見燕行小跑而來,轉頭看了眼沈沉璧道:“惠州局勢復雜,非勤勉謹慎就可勝任,陛下御臣有術,用人雖不求備,對燕行卻抱有栽培之心,燕行若不能擴充識見,無益于地方,于陛下來說便是一步死棋。再者,正因為他父親是燕相,所以未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br> “你的意思是……陛下想借燕相來平衡地方……” “非也,是寵幸太過,毀亦即來,”話到這,她不妨說得更明白一些,“燕行非嫡非親,燕相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沈沉璧還在琢磨這話,燕云歌已經大步朝燕行走去。 燕行腳步之快,讓才趕到的孫主薄錯愕不已。 “下官惠州知縣燕行,參見兩位大人?!?/br> 燕云歌之前在屋檐上瞧得不真切,如今方注意到燕行身量高了,體格也健碩不少,難得的是五官雖隨了慧娘,卻不顯陰柔。 不過兩年,稚嫩的少年業已成為內斂沉穩的年輕后生,愈見美俊。 燕云歌掩去驚艷,右手虛扶一把,輕輕念了一句: “燕大人?!?/br> 聲音很輕,卻將燕行靜如死潭的心給喚動了。 整整十八個月未有聽到她的聲音,這一面竟來得如此措手不及,燕行心事被觸動,內心顫動更為厲害,當下又是一記手禮去掩飾,“下官燕行,參見大人?!?/br> 燕云歌虛虛一扶便松開,微笑道:“你我份屬同僚,往后不必行此大禮。這位是沈沉璧,沈大人?!?/br> 燕行又朝沈沉璧見禮,“沈大人?!?/br> “燕大人?!鄙虺凌狄嗷囟Y。 “幾位大人,現下不是說話的地方,不如去縣衙稍坐如何?”出聲的是孫主簿。 燕云歌頷首的同時已舉步過去,燕行偷偷瞧著人,心里滿是狂喜。 幾人來到燕行暫住的府邸。 說是府邸,也就是縣衙的后院,頂上片瓦不全,墻皮剝落甚至露出了里面斑駁的黃泥與青磚,眾人皆是驚訝,縣衙代表的是朝廷的臉面,這破舊成這樣,他也不怕上頭責罰? 堂內陳設更是簡單,一張舊桌子,幾把舊椅子,案上的文房四寶怕是整個縣衙里最值錢的物件。 燕云歌隨意地找了張椅子坐下,沈沉璧還未從這破敗的驚訝中回神來,衙役的奉茶讓他自覺失態,再看燕云歌的目不斜視,他不免慚愧起來。 燕行命孫主薄招待,自己速去換下田間勞作的衣服,著一身文官官服匆匆而來,路上卻被一雙纖細的手扯住了衣袖。 燕行左顧右看后,方斂著怒容呵斥對方道:“御史在此,你休要胡鬧!” 此時,燕云歌正點了孫主薄的名,問他道:“孫主薄,你在這縣衙任職幾年了?” “回大人,小人在這縣衙任主薄之職已逾二十年?!?/br> 燕云歌與沈沉璧相看了一眼,沈沉璧虛咳了一聲,開口問:“勞煩孫主簿給我們介紹介紹這惠州城里的形勢,讓我們有個應對的準備?!?/br> 就在孫主簿滔滔不絕義憤填膺之時,何宴嚴昆等人已收到消息,知道兩個御史正在縣衙下榻,他們倒也不慌,下令將縣衙暗中圍住按兵觀望。 嚴昆土皇帝做久了,并不以為殺兩個人微言輕的從七品能掀起什么風浪,若非忌憚著燕不離會找他不痛快,燕行第一次下他面子時,他便想出手整治了。先前給兩個御史送銀子,除了試探外也是想順手下套,他做得隱蔽未留下把柄,自然也不怕誰向他發難或是朝廷追查。 因而第三日接到燕云歌派人送來的拜帖時,嚴昆忍不住樂了,彈著帖子對何宴道:“你瞧,這不自己送上門來了!” 何宴為人老謀深算,看完拜帖,反更顯得憂心忡忡,“單憑這二人能安然無恙抵達惠州就可見不尋常,國舅莫要輕敵了?!?/br> 嚴昆盤著手里的檀珠子,嘬了口茶后翹著腿沒個正形的回話道:“怕什么,之前劉問的事情,咱們都躲過來了,還怕兩個不成氣候的憨瓜子?不過,賬本下落不明這事我一直覺得蹊蹺,白侯說賬本不在他手上,而太子莫名失勢被罰,顯然也不在他那,你說會不會是被陛下半道給截了,所以派了兩個憨瓜子來試探咱們?” “不會,陛下眼下籌措軍費都來不及,真有證據拿在手里,按陛下的性子早動手了?!?/br> 嚴昆頓覺得有理,將心一寬把玩著檀珠,后繞到腕上,端起茶盞抿了口,意味深長道:“倒是我一時沒有參透?!辈璞K一擱,冷笑道,“我那jiejie雖不得寵,好歹也是后宮之主,就是陛下真拿了證據要辦我,我爹找幾個德高望重的老臣去哭一哭,他能奈我如何?何況后宮里我還有幾位娘娘幫襯著?!?/br> 何宴面上一笑,“年后蘭妃若能產下皇子,咱們手上的勝算就又多了幾分?!?/br> 嚴昆哈哈一笑,頓覺得形勢大好,前途明朗。 另一頭,燕云歌對明日赴宴還有不安,再次找季幽詳談,未料季幽反送上一個驚人消息。 “小姐可知我剛剛看見誰了?” 燕云歌眼一抬,季幽附耳過去,小聲道,“朱娉婷?!?/br> 未曾想會在此處聽到這個名字,燕云歌驚訝之余,注意到有身影從窗前慢慢走來,馬上打了手勢讓季幽噤聲。 來人是燕行,他換了家居長袍款款入內,神色緊張又期待地站在門檻處,眼神沒敢往屏風那略過去一點。 燈火映襯下,燕行偽裝的成熟之態被虛化,少年低垂的眉目里能顯出幾分稚氣來,縱使季幽這等心硬的人,也不免心中暗嘆,燕行這般氣質出眾,這等才華橫溢,多少女兒家盼望的郎君人物,偏落入了她們小姐編織的美夢陷阱里。 想到之前魏堯的結局,她突生一種感嘆,不說這位年輕狀元爺,光是無塵師傅,那個柳大人,哪個不是聰明過人心靈剔透?何以都看不穿小姐的蛇口佛心兩面刀? 屏風后傳來腳步聲,季幽收起情緒,識相地走到門口靜侯。 一人隨意束發松垮著長袍瀟灑走來。 燕行頓時急了,“jiejie,更深露重,你也不多穿件?!?/br> 燕云歌含笑,轉身在長桌旁坐下,“我又不是紙糊的,哪這么容易感染風寒?!笔忠恢笇γ?,“你也坐下,陪我吃點?!?/br> “你就是懶?!毖嘈朽止?,將自己提來的食盒打開,取出還熱騰的兩葷兩素,又伸手盛湯遞給她。 燕云歌接過,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眉間倦色稍去。 出門在外,雖然不至于受什么委屈,但想喝碗熱湯卻是不容易,如今一碗再普通不過的青菜豆腐湯,竟叫她起了歲月安穩的感覺。 三勺喝了小半碗湯,她剛放下湯匙,肩膀就被人從后面抱住。 燕云歌一臉的無可奈何,“這是鬧什么?” “姐,我好想你?!?/br> 燕云歌側轉了身,寵愛的摸摸身量比她還高些的少年的頭,溫和的道:“我知道,我這不是來了么?!?/br> 燕行眼眶一下就紅了,又生生給忍了回去,哽咽道:“惠州是虎狼之地,jiejie不該來的?!?/br> 燕云歌撫了一下他的臉,放下手,溫淡道:“我不來,誰能為你來?你還指望咱們那位父親?他新得了小兒子,以后都要顧不上你了?!?/br> 燕行心頭直發酸,快速擦干眼淚后,恢復沉穩的表情給她布菜,倔強道:“珩哥還小,父親多為他打算也是人之常情,何況我有jiejie足矣?!?/br> 這般懂事倒顯得她是惡人了,燕云歌嗤笑之下,瞬間歇了離間的心思。她伸出細長的兩指撫平他擰緊的眉間,手指順著眉眼向下,撫去他兩滴快要成形的淚珠,聲音幽幽一嘆道:“那還哭什么,成心想惹我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