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熟弟落(十八)戲外戲擒賊擒假王 夜里夜受
十月十,是個好日子,天朗星稀,秋風也習習。 上海大世界的梨春園正迎來了南下的京師班子,小劇場不大,是個專場地,只有幾張茶桌位,中央一桌是今晚王亞樵的預訂桌。 誰不知斧頭幫的王亞樵?世人皆怕魔鬼,但魔鬼獨獨怕這王亞樵,這三個字,每個拿出來都平常不過,可一旦連起來說,便叫人破了膽顫了肝兒,就連赫赫有名的戴笠將軍聽見,都要立即起身檢查門窗。 早聽聞說此人愛京戲,閑來唱兩句,人長得也不賴,沒有流氓刺客的蠻氣,倒是有種書生氣,戴圓眼鏡,頭油亮,一絲不亂。 人來得晚些,開場半幕過去,他的人才進了場,穿黑西服的手下兩排開路,又有人打頭陣領路,而最后那個穿毛坎肩水綠大褂的人就是了。 他個子不高,走路倒快,幾步來到桌前坐下,頗有軍人素養。 戲唱的還是那一套,水果花茶伺候得也勤快,那人只坐在那里,凝神看臺上表演,面無表情,看不出悲喜來。 譚潔和梅娣這會兒早上了妝,躲在后面看臺下,隱隱約約辨認王亞樵的臉。 “待會兒……你們上臺不必緊張,正常表演罷,若尋到好時機,也未必非要到那時候才動手?!睆垜c之帶的人一直在他們身邊觀察形勢,又道:“后院前院布的都是咱們的人,所以,他自是來了,就跑不出去了?!?/br> 譚潔在光影里看張慶之,平頭小眼露出異常兇惡相,不禁一顫,隱約有種不祥感。 咚咚鏘!京胡一拉,是熟悉高亢的音弦! 最后一出——《霸王別姬》! 虞姬出場,與八侍女同唱——“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受風霜與勞碌,年復年年……“ 這一開口,臺下的那位貴客便把手里的茶盅擱下了,瞇起眼睛來細細端看那虞姬,似乎頗為欣賞,抿嘴一笑,對旁邊的人說:“這個好,是個角兒?!?/br> 譚潔仍按計劃扮侍衛中的一個,前后都是同她一樣打扮舉著彩旗的兵。 “可嘆我中了那十面埋伏之計,嘆老天亡我,命數已盡!又驚聞四面楚歌,哀嚎遍野,怎叫我內心不惶恐憂愁?” ……戲韻無窮,弦動音律,譚潔按臺步同前面人一并走著,又轉回舞臺中央,亮相,再后翻,翻三個,起身轉臉—— 師兄? 她恍惚間見著個熟悉的臉,沒敢認,再一晃,那人涂了厚厚顏料的臉又出現,似笑非笑,不懷好意—— 那不正是當日在徐老公房內點燈的……師兄?! 難不成? 譚潔頭皮一麻,心口炸裂,再轉眼看四周邁迭步的人臉,一圈圈,蕩開去,笑得詭異又陰詐,紅的臉,黑的眼,白的面。 譚潔閉上眼再睜開,幻像似乎消失,臉又變成陌生的普通臉,全是戲的假模假樣,她跟著隊伍下了臺。 可是,她一顆心還在狂跳——這京師的隊伍里還有徐老公戲園子里來的嗎? 怎么不能呢? 這么一想,她更怯了,既是這些人能來,那嚴釧也必然在了?她想到前幾日跟著他們的腳步聲,脊背發涼,頓感恐怖。 但來不及想了,最后一幕開始了。 她硬著頭皮上,在賬內見霸王吃酒煩悶,梅娣裊裊起舞,為王聊以解憂。 “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虞姬躲劍尋死,霸王閃避不及,忽然,寶劍一閃,槍聲四起。 是譚潔最先開了槍,那槍也準,正打中王亞樵的左臂,臺上又有人補槍,桌上的茶盅砰地碎了,臺下的人也拔槍朝臺上掃射。 譚潔撲到梅娣跟前給她打掩護,一邊應對槍林彈雨,一邊拉著梅娣從臺下溜到門口,回頭一推:”快跑!咱們在東巷口見!” 梅娣得了令,回頭就跑,照和jiejie計劃的一樣,朝東面胡同跑。 這廂劇院火力足,臺上的霸王持兩手槍朝臺下開,張慶之帶的人也跟斧頭幫陷入混戰。 那王亞樵趁亂中要從后門溜,張慶之便對譚潔大喊一聲:“快,追!抓住他!” 譚潔瞧準目標,一邊開槍回擊一邊緊追過去。 門外是西巷口,來來回回不少人,譚潔不便開槍,只在后頭追著,趁勢觀察陸鐸部署的空缺處。 那王亞樵盡管受了傷,但跑得也夠快,大概性命攸關不得不快,眼看譚潔追不上了,前頭忽降下張網,牢牢把王亞樵罩在里面,如同甕中捉鱉—— “逮住了逮住了!” 譚潔沒往上湊,只往后退著,尋個矮一點的墻頭一側身翻過去。 “抓錯了,抓錯了!” “什么?” “他不是王亞樵!” “什么?!” “袁司長剛剛來電,說真的王亞樵在梧州被抓了!” 譚潔顧不得了,直往東巷口奔去,一邊跑一邊卸了身上的行頭而不至引人過多注意,晚上路上人不多,也沒遇到陸鐸的人,大概大多人力都聚在西巷口。 譚潔飛奔到東巷口,左右四顧卻不見梅娣。 要說梅娣從戲院的后臺的窗戶上跳下去不用多跑,只幾步路就到東巷口了呀,難道……?! 譚潔忽然想起臺上混雜的幾個京師侍衛,心口一激,口干舌燥,天旋地轉,眼前一陣黑。 再說那梅娣,自跳窗跑到東面胡同,便覺不對勁,這處本是僻靜,但總聽到一個聲音忽遠忽近——啪嗒啪嗒,像有人拿著棍子敲地,不連貫,一深一淺。 他只能跑,想擺脫這聲音,可越跑這聲音越近,忽然,巷口處,閃出兩個人影擋住了他的去路。 一個是滿口黃牙、臉皮枯皺的丁四兒! 另一個……另一個一瘸一拐地走出來…… 可是這人又好像不是人,是個魔鬼,雖然戴著帽子,可他一根頭發也沒了,臉上的皮膚全都揪成一坨,虬曲盤纏,在斑駁昏暗的街燈底下紅紫猙獰,一只眼睛塌陷下去已看不見眼珠,另一個還轉著,發出兇狠的目光。 嚴釧? 可是梅娣第一個反應卻低呼:“嚴師父……” “哈哈哈,你還認得我這個師父?“嚴釧的聲音也變了,異常沙啞。 “你瞧我這模樣還能認出我是師父?哈哈哈!看來這白眼狼們的眼睛倒是真不瞎,可惜心早就瞎了,殺了人,燒了房子,把師父師兄弟們害得家不能家,戲不成戲,今日這身虞姬裝扮,倒遂了你的愿,成了角兒,都能來大上海唱戲了哈哈哈!好啊…我可真是沒白教導??!” 梅娣腿發軟,看丁四兒和師父手里的鐵棍以及二人眼里的狠辣毒光,心里早涼半截:“師父……我對不起您……可是那日真是意外,徐老公他……“ “別給我提徐老公!你不配!” 梅娣哪里知道,那徐老公是嚴釧的救命知恩,亦是當年的情人和友人,嚴釧當年年少,在戲臺子上犯了錯,差點被人打死,若不是徐老公幫忙救人治人,他何止瘸一條腿? 清宮遣散,他幫著徐老公找院子,招徒弟,搭戲臺,哪怕那徐老公越發荒唐,寵幸孌童,他都愿意博他一笑。 這一對兒雙生子正是難得的好材料,只可惜,二瓜苦心辣瓤,偏偏嘗不得! 大火那日,嚴釧不顧一切進屋救人,可是人早就燒焦,他也不幸被門梁砸到頭上而造成重度燒傷,人雖活了,戲園子卻完了,全完了,人去樓空戲也盡。 可是他哪甘心就被這兩個畜生搞垮半生建樹,順著那枚當掉的金簪一路追到天津的貧民窟,以為就要喪失線索之時,恰又遇到了當年的丁四兒! 天助我也,天亦憐我! 嚴釧此刻被復仇的痛快燃燒了整個身體,臉上的面容更加扭曲,激動得死rou扯著活骨,獠牙森森,瞪紅眼睛,血脈筋動。 梅娣嚇得早失了主意,直往后退,他文文弱弱一介青衣旦角兒,半生都研習那綢緞妝容香脂粉,大概是硬抗不過了,可是這會兒了,不拼也要拼啊。 人上來了,棍棒招呼,梅娣掏槍去射,手不穩,兩槍都沒中,第三槍才打中了丁四兒的腿,他慘叫一聲,嚴釧不怕槍擊,中了一槍在肩膀,也忍痛上來一棍子給那槍打飛了。 梅娣想去奪也拼不過二人兇狠猛擊,赤手空拳向空中咻咻揮去,一會兒就頭飾當啷落地,衣扯裙裂,滿臉是血,被打得反抗不得,再一回頭—— ?。。。?! 梅娣凄厲慘叫一聲,響徹整條巷子,那聲音,真恐怖,陰不陰,陽不陽,就像多年前在北平梨園里徐老公被人扎爆眼球時的聲音。 譚潔聽見了這聲,整個腳步都滯住了,心臟似乎停了幾秒,隨后一墜,墜到了看不見的冷窟里。 旋即,她發了瘋一樣地跑起來,就在那,就在那!是丁四兒和嚴釧!沒錯,他們還揮著棒子在打人! 譚潔拔槍就射——砰砰砰! 兩個人還沒來得及回頭,就倒地,譚潔恨得上去又要朝二人腦袋上開槍,可惜沒子彈了。 梅娣已經渾身倒在血污中,整個臉,眼睛都被蒙了石灰。 他疼得在地上滾,像眼睛里著了一把火,從睛體燒到眼窩底,蔓及鼻腔、頭顱、五臟六腑…… 太疼,太疼,太疼了! 他都忘了自己的手腳被人打斷了筋骨,只在地上像一只可憐的蟲子滾爬,撞掙,臉在抽搐,渾身都在冒血—— “jiejie!jiejie!jiejie!” 譚潔沖過去,捧起梅娣,渾身顫抖,恐懼又絕望,但她忍著,緊緊咬著牙,打著冷戰說:“我在!我在!” “jiejie!jiejie!我看不見了,我看不見了!” “jiejie帶你……jiejie……“譚潔慌了神,只得扛起梅娣往外沖,可是她恨得渾身都在冒火,只得在那兩具尸體上踩、踹、垛,把兩個人的臉剁成一團rou醬。 不能耽誤,弟弟最重要,她只覺他的血熱乎乎地流進她脖子里,他渾身都冰冷,手擰住她,一聲聲喊:“姐……姐,我疼,我疼?!?/br> 他的身子漸沉,譚潔扛不動了,走一步都很艱難。 總算找到一處水管,譚潔忙浸濕袖子,為梅娣洗眼睛,可他臉上存著花掉的妝,一層紅一層黑又一層白,稀稀拉拉糊了一臉,看不清他的本來面目。 梅娣說不出話來了,整個人躺在地上像死了一樣。 “梅娣,梅娣……小瓜子,小瓜子!” 譚潔無力無助,抱緊弟弟痛哭不已,懷中的人靠在她懷里顫巍巍地呼出最后一聲:”姐……姐……天……怎么那么黑啊?!?/br> ************************************************ 結局會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