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骸下
“凱文,凱文”佐伊重重地推著呼呼大睡呼嚕聲疑似要把馬車掀翻的男人。 “索菲亞,再讓我睡會?!眲P文睡眼朦朧地推開佐伊的手,翻了個身又合上了眼睛。 “凱文,我是佐伊,我們今天要去謝廖沙家里說服他們去艾納研究院接受治療的,我昨天還答應了給他的墻壁換顏色的嗯,還有” “我的天,求你別說了?!眲P文嗖得一下坐起身來,龐大的身軀襯得車廂異常狹小。 佐伊靜靜地看著他。 凱文掀開窗簾,探出腦袋,發現外邊灰蒙蒙的,暗淡的云層中還潛藏著幾顆星子。他縮回身體,從車座底下翻出包裹,終于從他的黑布袋里翻找到了一塊金色的懷表。 他仔細地看了眼上面的數字,又將表塞到佐伊懷里:“我的老兄,現在才五點算我求你了,你等到八點的時候再叫我吧?!?/br> “八點”佐伊疑惑地將懷表捧在手心。 “看,這根針,指到這里,就是八點?!笔疽馔?,他又躺了下去,“沒指到前別喊我了啊” 三個小時后。 凱文又穿上了那身威風凜凜卻臃腫至極的盔甲,而佐伊則換上了一身棕褐色的皮夾衣,內襯里有細帶與瘦腿褲上端相連接,如此裝束將他毫無表情的精致臉蛋都柔和出了幾分蓬勃的朝氣。 “我覺得現在這樣我像極了你的仆從?!?/br> “為什么”佐伊好奇地看著莫名其妙落后了一步的凱文。 凱文聳了聳肩,沒有回應。 被巖石裹挾的屋宅并沒有在一夜之間失去灰色的魔法,它屹立在一片房屋中,灰蒙蒙的顏色渲染出別具一格的沉沉死氣。 凱文站在大門前,猶豫著遲遲沒有踏進去:“佐伊,你說今天要是還不行怎么辦” “不知道?!睕]有絲毫猶豫,佐伊直截了當地給出了答案。 “好吧”凱文說道,抿著嘴唇用手敲擊大門。 足足敲了八九下,卻遲遲沒有聽見腳步聲,凱文以一種疑惑又憂慮的神情與佐伊對視:“怎么沒有回應” “他們離開了?!弊粢撩鏌o表情地說道,看上去就像是在陳述某種事實。 “不可能,一個女人帶著一個感染者孩子不出幾步就會被抓回來?!眲P文念叨著卻是加大了敲擊的力度,“夫人夫人” 佐伊拍了下凱文的肩膀示意他后腿,右手已是抬起做出施法的陣勢。 大門卻是在這一刻被打開了。 女人依舊穿著昨天那件寬繡花邊的黑衣裳,黑色的鬈發卻像是一夜之間枯萎了般。她的面容發黃,嘴唇顫抖,眼睛里充滿了淚水。 “夫人?!弊粢梁暗?,這一次不再是最初的別扭和怪異了。 “先生們”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滑落了下來,兩道銀色的淚跡在陽光下熠熠發亮,“我祈求先生們能幫謝廖沙一個忙” “什么忙”凱文怯聲怯氣地問道,配上他魁梧的外表顯得格外滑稽。 但沒人覺得他滑稽。 灰宅肅穆,陽光蕭瑟,這位母親哭泣著說道:“謝廖沙希望能葬在田野“ 謝廖沙,她的孩子,她可憐的孩子。 失去了烏黑的卷發,失去了白凈的皮膚,只剩下猩紅的傷口還有除了漆黑外觸碰不了其他色彩的藍色雙眸。 “mama,我是不是會死”謝廖沙一遍一遍地問,從他患病開始,上天是多么殘忍啊。要是艾德納瑞足夠強大,為何就不能對抗殘忍的上天呢要是艾德納瑞足夠仁慈,為何就不垂憐一下名為謝廖沙的孩子呢 為何要讓她僅僅只有七歲的謝廖沙說出那樣令人心疼的話。 “mama,我死的時候不要把我葬在墓園,那里只有黑漆漆的死人和烏鴉,請把我葬在田野,好嗎” 那藍寶石一樣澄澈美好的眼睛看得她心都碎了,她寧愿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謝廖沙的余生,讓他漂亮的雙眼能看盡這個世界上美麗的一切 “夫人”凱文輕輕喚道。 震驚之后一種極度復雜的情緒溢滿胸腔,但他已經無心分神去想這些了,他知道當務之急是安慰這位可憐的母親,這個失去了丈夫和孩子的可憐女人。 “夫人,我們會幫你的?!弊粢领o靜地說道。 女人抬起了頭,那張因為悲痛而扭曲衰老的面容頓時像是被火焰點亮了光彩,她的眼睛直直地注視著精致到不像話的少年,宛如匍匐在神明腳下卑微乞求的末路信徒。 “真的嗎” “不是的夫人我們”凱文收回了些許理智,怎么能這么做呢,條例上說尸體要存放在用石頭鑄成的棺材里交由艾納研究院處理,這么做是在背叛偉大的艾德納瑞 “真的?!弊粢咙c了點頭,毫無表情的臉蛋透著鄭重。 算了,凱文想。就先這樣吧,就先答應下這個可憐的女人小小的要求吧,他相信佐伊也是這么想的。 “可是我們應該怎么做”凱文問道。 半個小時后。 “夫人您確定不和我們一起去嗎”馬車的底座佐伊用魔法安上了一個淺淺的凹槽,那里放著一個半人高的黑袋子,袋子里是一具名叫謝廖沙的孩子的尸體。 女人后退了幾步,她的神情揉雜了悲痛,還有凱文說不出來的情緒:“不了” “那您不最后再看一眼嗎”凱文懇切地說道。 “不了?!迸宿D過身來,陽光穿過她瘦削的脊背照在墻壁上,卻沒有留下任何印記。 “謝謝先生們了?!迸说谋秤肮P直,讓凱文莫名地覺得心酸。 “佐伊,我們走吧?!眲P文對著佐伊說道。 佐伊眸目半垂,安靜地看著馬車的底座,那個正常人很難察覺的角落,半晌后他淡淡地喟嘆道:“原來是死了啊” “你在說什么呢,佐伊,快點上來” 佐伊應聲爬進了車廂,在門簾徹底拉上的那一刻他又不死心地往下看了一眼。 “凱文,謝廖沙是死了嗎” 往日里粗線條的壯漢顯得格外落寞,近乎是從鼻腔里發出的氣息:“嗯?!?/br> “這樣啊”佐伊張了張嘴,無意識地呢喃道,然后就又閉合了。 死亡原來是一件令熟悉的人傷心流淚的事,他低垂著頭,沉默地想著。 車廂內一片沉寂,凱文沒有像往常一樣尋著佐伊問那些關于魔法的事情,他也被這車廂暈染得沉寂了。 “我很后悔”凱文開口,搖晃的車廂讓他的聲線極度不穩,“如果我今天早點來的話早點聯系艾納研究員的人是不是謝廖沙就不會死” 凱文沒有期盼佐伊的回應,他轉過頭去動作粗魯地將窗簾掀開,佐伊聽到一聲重重的抽泣,但是當他回轉過來的時候佐伊發現他并沒有哭。 他夸張地咧出了個丑陋的笑:“前面好像是契喀爾旅店,路被封了,我們從另一邊走吧?!?/br> 他們本將前往真正的邊陲,那里有大片的田野和樹林,再過去的話,便是木之國。 “好的?!?/br> “我想我的索菲亞了?!眲P文輕輕地說道,如果不仔細聽的話根本聽不見。 不過他好像并沒有說給佐伊聽的打算,更像是在自言自語:“這個時候她應該吃過了中飯,沒準正穿著她那身丑到爆的深棕色衣服,戴著一頂卷下檐的黑帽子從游廊的一頭走到另一頭散步消食?!?/br> 不知怎么,佐伊卻是想起了安娜。 “我早就和她說過了,深棕色顯老,她非不聽?!?/br> “我現在有點餓了,佐伊,你餓嗎,我看你早飯根本沒動幾口。我想吃索菲亞做的飯,雖然賣相看上去很差勁,但是味道還是可以的” “凱文,我不餓?!痹谡J真地傾聽之后,佐伊認真地給予了回復。 “啊”凱文停住了絮叨,他再次被車廂的沉寂傾吞,“對不起佐伊,我只是有點難過?!?/br> ”為什么要難過”佐伊眉心輕折,詢問道。 “謝廖沙死了,他還這么小他本應該“凱文停頓了下,然后他用一種極艱難的語氣接著說道,“但我還是得把他送去艾納研究院?!?/br> 佐伊看上去很苦惱:“你之前又不認識他,為什么也要跟著一起難過呢” 佐伊的話讓凱文有一瞬間的錯愕,他還以為佐伊會阻止自己畢竟剛剛在女人面前佐伊還信誓旦旦地保證 他斂了思緒,好好思索了一番佐伊的提問,半晌后,他苦著臉回道:“因為死亡本身就是一件難過的事?!?/br> “人死了就意味著什么都沒有了,你的存在消失了,變成一堆毫無意義的灰,你不能去做更多有意思的事,不能去看好看的風景,不能遇到更多的人,隨著時間的流逝,也沒有人會記得你,這是一件多么難過的事啊” 在他說完后,他頓時就沉默了,佐伊也沒有說話。 “佐伊”凱文低聲問道,“你為什么要答應那個女人呢” 佐伊皺起了好看的眉頭,許久之后,他回道:“不知道?!?/br> “佐伊”凱文再次低低地說道,“你說我們是不是” “嗯”佐伊疑惑地看著他。 凱文立刻直起了身子,頭直挺挺地頂著車蓋,佐伊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沒什么?!?/br> 他怎么能背叛艾德納瑞呢偉大的艾德納瑞時時刻刻都在引領著他的信徒,帶給他們平淡卻溫馨的生活。大多數時候都是那么令人滿意,父母無病無災,妻子溫柔可愛,在不久之后也許還會有個天真爛漫的孩子,這都是艾德納瑞賜予他的,就像是大多數信徒一樣。 只要足夠虔誠,艾德納瑞就會仁慈。 巨大的負罪感混跡在他的血液里直向心房涌流,他被這股沖擊感壓抑得呼吸困難,急忙扯開了跳躍的窗簾。 潔白無瑕的建筑,在雪色的陽光下螺旋而生,肅穆、威嚴、卻又仁慈地看著他。 “我們到了?!眲P文堅定地說道。 “你們好?!币粋€中年男子的聲音,他身著浸過蠟的帆布衫,頭頂戴著黑帽,手著白手套,一個狀若鳥嘴般的面具罩住了他的面龐,凱文只能透過那面罩上兩塊透明的玻璃看見男人的眼睛。 “先生你好,我們來自第七區?!?/br> 佐伊也下了馬車,他好奇地打量著男人奇怪的裝束,直到他的視線停留在男人手上的長棒上。 “尸體呢“ “在底下?!眲P文低下身體鉆入車底,就像來時一樣,他抱出了那小小的一團黑布袋。 ”法師,石棺?!蹦腥藢χ粢帘葎澚艘幌?,長棒指向凱文,“袋子揭開?!?/br> 黑色的布袋足足套了三層之多,凱文一層一層撥開,直到 天吶,這還是人嗎 凱文甚至無法描摹他的形狀。那血rou模糊的,猩紅凝固成了星點的深褐,潰爛的傷口翻騰出腐rou,卻有雪白的顆粒一樣的東西浸泡在那惡心的估計都下水道里老鼠都嫌棄的血rou里。 這還是人嗎這還是那個爛漫的謝廖沙嗎 “合上”男人大聲喊道,“放進去?!蹦腥酥噶酥缸粢磷兓贸龅哪蔷唛L方形棺材。 “這個顏色”那藍得澄凈藍得耀眼的石棺,漂亮得極易讓人忘記它的本質。男人不悅的聲音從面罩底下傳來,“算了,就這樣吧?!?/br> “先生”凱文叫住了男人,因為心有余悸他的聲音顯得格外小。 “先生,謝廖沙希望葬在田野?!弊粢撂嫠f出了他想說的話。 男人用彎曲的巨大鳥嘴對著佐伊:“這不是我能決定的,我們要用他的尸體進行研究,我覺得這比葬在田野更有意義?!?/br> 佐伊抿了抿唇,執拗地站在那里,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凱文拉住了佐伊,輕聲說道:“走吧,佐伊?!?/br> 在轉身的那一刻,凱文對著那具天藍色的漂亮石棺靜靜地說了聲“抱歉”。 “謝廖沙,這是為了石之國,為了艾德納瑞,我想你會明白的對吧如果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將你的骨灰帶往田野的,我會祈求艾納研究院的人,他們會通融的?,F在你先完成這件很偉大的事好嗎”他在心里說道。 謝廖沙自然是沒有辦法回應的。 這件事大概也許就這么落下了帷幕。在回去的路上,凱文這么想,佐伊也這么想。 他們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灰色的宅子空置了,凝固的巖石像是訴說著永恒。僅剩的女人不見了,她原來是一個妻子,后來又是一個母親。她興許離開了,也興許死了,畢竟誰都知道艾德納瑞是容不下背叛者的,忠誠的擁簇者總有一天會發現這樣一個異類。 但正如格蘭瑟所言,除非災難讓所有人都自顧不暇。 不過這都是之后的事情了,誰也不知道,凱文也不會知道,他緩緩脫去了盔甲,往常這些事都是索菲亞替他做的,重拾之后他的動作變得異常遲鈍和緩慢,在他好不容易脫去最后一件時那個金色的騎士手套,伴隨著的還有一塊不規則的皮膚黏膜 靈感源自13世紀歐洲黑死病及1986年切爾諾貝利核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