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聲
“煙煙,煙煙?!?/br> 周遲睜開眼,一個女人坐在床邊想喚醒她,帶來一股熟悉的茉莉芳香。她剛躺下沒多久就被噩夢纏上,驟然睜開眼,本能地想要攻擊叫醒她的這個人。 女人無視她的敵意,拉她起來:“你睡糊涂了?!?/br> 江城只有一個人會這么叫她,這是她的朋友阿瑛。 她笑盈盈的,周遲猜測她這是想讓她放心,可她一直以來都是個身上帶刺的人,她溫柔起來的模樣讓周遲感到別扭。 周遲想起白日和韓敬說的事,道:“韓師兄沒有回應你,他一心撲在調解鄉民和城主的關系上?!?/br> “唉,罷了罷了,美人只可遠觀?!?/br> “你不失落嗎?” “哎呀,那不重要,男人哪有錢重要。我又不缺男人?!?/br> 周遲憶起和她剛見面時,那時她不是這么說的。她說話顛三倒四,還像唱戲,想一出是一出,但她無法不覺得她可愛。 阿瑛牽著她的手,她隨著阿瑛一路來到書房,朝東的窗子半開,夜風吹亂桌上的稿紙,有一張飛到燈架上,一角折起,離蠟燭很近,看起來十分危險。主人家夜里的疏忽有可能招致災禍。 周遲把大卷的宣紙疊好,給那燈架上的蠟燭加上隔絕火焰的燈罩,有條不紊。 她問道:“你來是想提醒我這個嗎?” “不是?!?/br> 說話的是個男人,周遲被他從背后蒙住雙眼。 阿瑛不見了,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那藥的效力。這藥散得太慢了,她從望江樓回來之后吐了小半個時辰,都是清水和酸水,還吐了幾口淺黃色的膽汁,吐無可吐,才慢慢歇下。 她聽出是誰,愣愣地說道:“是你?!?/br> 男人接過她手里的東西,最上層一張被周遲隨意涂涂畫畫,但還能認得出,那是一張人物關系圖,有沈將軍、城主、前太守、書院的山長、李承業、李一塵、韓敬,縱軸寫著時間,從五年前直到今天,幾條線交叉,各自發散,最后匯集到一個人身上,周遲畫了三把叉替代這個名字,他敏感地意識到那是某種奇妙的少女心思。 “你終于開始思考這些了?!崩钜粔m嘆道,“可惜晚了一步?!?/br> 周遲很了解她這位師父,什么是真心話,什么是虛情假意,她分得很清楚,他向來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避而不談,他反感這個。但凡他想談,要么他正在醞釀陰謀詭計,想打壓控制你,要么就是他在向你交換他所需要的東西,總之都是利益驅使。 “好久不見,你在江城書院表現得很優秀,有很多朋友,沈時一家也很關照你,我很高興。我記得,書院曾經出過一支學派,在朝在野都勢力廣布,但這些年漸趨沒落,王朝五年不曾選賢,有才之人被耽擱得太久。這個韓敬是你同門師兄?他是韓大人后嗣?” “師父?!敝苓t試探性地伸手,拿回那張稿紙,“我在做夢?這如果是真的,你才是最恐怖的噩夢吧。我明明服過解藥了?!?/br> “那藥還有別的用途?!崩钜粔m娓娓道來,“它名為‘引魂香’,和永生丸類似,生效慢,藥力更綿長強勁,病者狀如瘋癲,不能言語,再也感覺不到任何痛苦和快樂。永生丸意在培育孌童,提前催發人的欲望,且令其生長緩慢,名為駐顏之術,可讓人永葆青春,實則遺禍終生。而引魂香則據說能讓人與過去未來對話,它有通天之功,也許可令俗世之人知曉天機,預感未來之事,一般要碰上十年難得一遇的大事才會拿出來?!?/br> “都是毒藥?!?/br> “是?!?/br> 周遲默默地思索,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和先前那個師父不一樣。 男人溫柔地看向她,睫毛半垂,收斂他的攻擊性,只留出最和藹的一面給她。 這才是她熟悉的李一塵,在王宮時,周遲經常去占星臺找他,和他討論一些善惡、愛恨、生死的問題,他們彼此欣賞對方的靈性。周遲絕不懷疑在王宮時的回憶,她想過,也許她師父的經驗、智慧遠超過她,能理解的事情遠比她多,所以當他偽裝成一個溫和善良的謫仙時,單憑她的眼睛和能力,根本沒有辦法揭露真實的他。 都城陷落之際她曾這樣想過,而此時此刻她有了一個新的猜想。 她以肯定的語氣對李一塵說道:“他用引魂香殺死了你?!?/br> 李一塵道:“不,他的確用過引魂香,但原因不是你想的那樣,他不能容忍自己活得像個凡人,也不肯接受自己,于是選擇了這種做法。你別怪他,他對自己都這么殘忍,何況對別人?!?/br> “他是李一塵,那你是誰?” “我是你想象出來的,我也許就是你。剛剛那個姑娘也一樣?!?/br> 周遲明白他說的是阿瑛,這也許能證實他所言非虛,但她依然對這一切感到驚疑。 “你是我?” 男人不答,話鋒一轉:“李一塵親過你了?” “你別和我提這個?!敝苓t退了一步,腰抵在桌沿,“我不喜歡?!?/br> 李一塵握住她的雙手,他比周遲高很多,像把周遲完完全全裹在懷里。他在周遲怪異的眼光中俯身親吻她,先是面頰,再到鼻尖,舌尖輕柔地舔過她臉上的肌膚,那里看著光滑可人,吻上去時,細小的絨毛擦過他的唇,很溫暖,也很可愛。 他認真親吻,這在周遲看來則不是那么回事。 周遲心想,原來不是所有的親吻都舒服,她的臉留下微微濕潤的水漬,像陰溝里某種黏黏糊糊的動物,軟軟一條,在那上面蠕動。 李一塵簡直無可奈何:“我聽得見?!?/br> 周遲嘆道:“我也不想。不然,您告訴我怎么做?” 李一塵捏住她兩腮,略一用力,啟開她的唇,強硬地將一小截舌尖喂進去,不容許她逃避。周遲太矮,他腰彎得有些辛苦,唇舌交纏幾個來回,按他喜歡的節奏來,把姑娘抱在桌上,撐著桌面吻她。這個吻讓周遲有了一些感覺,她逐漸投入地回應他。他們都喜歡下唇被漫長地吮吻,以及深入對方口腔的熱烈纏綿。 如果不是周遲最后強硬地推開他,他大概還能吻她很久,甚至感覺不到疲憊。 他的嘴唇沒有再次追上來,人也規矩地退回去。 他道:“你摸摸我?!?/br> 周遲道:“不必,我知道你有感覺了?!?/br> 李一塵往下看了一眼,那里鼓出來一大塊,是男人的物件,所幸形狀不太突出,介乎猙獰可怖和普通的動情之間。 他道:“他親你的時候不會硬,是不是很可憐?他活了將近三十年,無情無愛,總以為自己能超脫世俗,人的性命還是人之間的感情,他都不放在眼里。但有一件事情應該值得你原諒,他真的喜歡你,哪怕你這么小,他還是想親你,一邊親你一邊嫌你惡心,想殺了你,他就是這么喜歡折磨自己?!?/br> 周遲并不贊同他的話,她有自己的想法。 她微微一笑,說道:“你想給他當說客嗎?我不信這些。一個人壞起來是沒有理由的。我在他面前還是個孩子,他說不過我就要殺我,誰受得了他?!?/br> 他們小聲地爭執,一起取笑那個真實的李一塵,把他當成一個邪惡的秘密分享,友誼往往在這種時刻迅速上升。 東面的那扇窗子還打開著,秋夜的風吹得人微微發涼,秋意漸生,人并不適合在此處長久地說話。 秋天昭示著別離。 李一塵預感到那哀傷的味道,但他還有一些事情想對周遲說。 他關切地問周遲:“你不會怪自己吧?” “他不放過自己,和我有什么關系。聰明人才能做神仙,他太蠢,一個連世俗都不懂的人,怎么成仙?!?/br> 李一塵笑得胸腔都在震蕩,傾身靠近周遲,快活的氣息在兩個人之間搖擺。 他道:“單憑這一點,他永遠不可能打敗你了?!?/br> 周遲斷定他這是借機再次親近她,他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情人,人很難克制自己不去親近他的情人。她過去不明白,有一天福至心靈,在周江瀾身上想通了這點。 “師父?!敝苓t從桌上下來,她撫平被壓皺的紙張,摸過那道最長的褶皺,那里恰好是幾條關系線延續的方向,她慢吞吞地說道,“我覺得,人應該選擇親吻他們喜歡的人。你會遇到的,哪怕要相隔千年萬年?!?/br> “謝謝你,阿遲?!?/br> 李一塵為她感到欣慰,她會這么說,極大可能是已經找到了她愿意親吻的人。他想起那張紙,想起線的終點,她沒有寫出具體名字的那三枚紅叉。他想,不必問她了,那一定是一個英俊的少年。 他的身體漸趨透明,像快要干涸的露水,又像秋夜的一層薄霜,等不來下一個晨曦了。 幸而他并無遺憾。 他撫摸周遲的頭頂,像他們第一次見面那樣。 他道:“再見?!?/br> 周遲回以李一塵一個同樣溫暖如煦日和風的笑:“你沒有騙我,你果然是真的神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