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游
江城迎來了梅雨的季節。 由于不便出門,眾人也懶散了許多,午睡是必要的,身子從內而外透露出疲憊的意思,如日光的倦怠,昏昏沉沉,與百姓的期盼彼此對抗。 那日喝完酒,從外面回來已是子時三刻,將軍夫人仍在堂中等她,見她回來,命人熱菜,又吩咐周遲早日歇息,三言兩語,吐字也輕輕的。周遲從她回避的臉色知道,她一定對自己失望了。她希望將軍夫人罵她一頓,不要把她當成只會在此地停留片刻說不得重話的客人。 周遲尋思,不如拾回生疏的課業,她一個人也能溫書習字,可身邊有周江瀾,不能學她走野路子。周江瀾可以白天讀書,晚上習武,若書院休假,還能叫李承業帶他去校場歷練歷練。 沈將軍幾乎不來后院,但他對周遲的行動了如指掌,翌日,遣人送了些棋譜古琴之類的玩意,周遲趁機將心中所想告知將軍夫人。 “我有一義弟,尋芳鎮人士,現年十二,自幼敏而好學,心向圣賢,是一塊好料子。如若讓他去書院上學,將來學成,或可為民請命,或可投在將軍麾下,為將軍出謀劃策?!?/br> 夫人十分贊同周遲的說法,將此事告知沈將軍。沈將軍當即修書給江城書院。他雖未答應周遲出城去找周珩的請求,但在其他事上極為寬容。 事情進行得很是順利。 書院回信,本院入學考試已過,看在沈將軍的份上,愿意令兩人進山讀書,但書院也有自己的規矩,二人進學期間,不得遲到,不得拖欠課業,不得于學堂之上嬉鬧,更不得辱沒師長,三個月后兩位學子經史兩科的測驗必須順利通過先生的評閱,否則請自去他處,另尋高明。 周遲對周江瀾極有信心。兩人開始了朝辭暮歸的讀書生活。 如此過了兩月有余。 除了周遲和周江瀾,書院其他學生均由諸位老師親自甄選。周遲心知兩人名不正言不順,待人接物極為親善,日常禮品也送得不少,不貴重,卻大都有一番巧思。 比起周遲,周江瀾天生就能受到同學的歡迎,他生得好,眉目間有股女子的陰柔。有人背后叫他周姑娘,周江瀾并不在意。同窗的師兄師姐愈發覺得此人極好相處。 周遲偶爾也跟著叫,她對逗弄周江瀾的感覺很是迷戀。周江瀾照盤全收,于她而言,意味著自己可以肆意妄為,而不必擔心哄不回去。 書院的日常通常很充實。 “周姑娘,周姑娘?!?/br> “嗯?”周江瀾側頭,喉結微微顫動。滿堂鴉雀無聲,因而這聲音格外突出。 “笨死了!不要看我!”周遲嗔道。 周江瀾的異動引來附近學生的好奇。 周江瀾默默轉回去,隔著數尺,與先生四目相對。先生講到精彩處,他像在凝神細聽先生的話語,不時微微點頭,仿佛方才的詢問是對課上內容的疑惑,嘴角噙笑,似乎對先生之意心領神會。 周遲見先生不再注意這邊的動靜,方道:“明日休息,我想出門?!?/br> 周遲也以氣音說道:“為何現在說這事?” “我怕忘了,提前告訴你,你記得提醒我?!?/br> “好的呀?!敝芙瓰懘饝?,面上微紅。這便是只在兩人之間存在的竊竊私語?其實不必,jiejie怎樣說話他都開心。 周遲愛學詩,周江瀾不愛。周遲有時會給他上課。 他在一旁看她。人一旦認真起來,很是動人,雙眼專注。從前他覺得周遲的眼睛雖好看,那里頭的光有時卻霧蒙蒙的,后來才知道她那是在王宮時遺留下來的毛病,天黑之后看東西會不清楚,那眼睛里的意味有時會飄忽不定。她嫉惡如仇,有時目光太烈,太辣,有時又看人冷冷的。周江瀾不太敢將目光長久地停在她臉上。 周遲寫完,周江瀾一字一句念道:“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br> 周遲道:“從前讀書時,歐陽夫子最愛這首,春日同學生出游,歡喜時偶爾吟誦。心有所感,發乎真情,落在字句,這就是詩。我不記得歐陽夫子教我的第一首,但他這是最愛的。我很難忘記?!?/br> “寫得真好。jiejie,只有兩句嗎?” 周遲道:“后兩句我不喜歡?!?/br> 她話雖如此,仍提筆補上。 周江瀾想象有孩童在追逐,比誰的風箏更高,淡淡地笑了。 “你笑什么?” “啊,開心就會笑,看到好笑的會笑,jiejie你笑了我也會笑?!?/br> “你很開心?” “看人放風箏多好玩吶?!?/br> 周遲劃掉后面兩句。 “不要,我不喜歡人?!?/br> “沒有人哪來的景?哪來的詩?” “你是先生還是我是先生。退一步說,你是你,我是我,不要把你的想法加諸我身上?!?/br> “可是,jiejie,我倒是很喜歡你說自己的事情,我想知道你喜歡的和不喜歡的,想知道你的感覺?!?/br> “行吧?!敝苓t丟開筆,“我原諒你了。我們去吃好吃的?!?/br> 周遲見過一次沈將軍。 那日早晨,周江瀾忘帶東西,周遲在院外等他。廊下寂靜,唯有荷花佇立,錦鯉穿游。周遲穿過長廊,卻見一男子,背對著她與人交談,輕言慢語,似怕擾了小院的安靜。 與那男子交談的人發現了周遲,示意有旁人在,男子回身,原來是沈將軍,一身青黑短袍,簡樸素凈。 “見過公主?!?/br> 周遲有些發愣,沈將軍兩鬢生出了白發,穿行在青絲之間,好似于秋風中久立后沾染的霜露。 “今日可安好?功課習得如何?” 周遲暗自忖度,是今日,而非近日。 “甚好,多謝您?!?/br> “這便好。安心上學,末將先行告退。凡事不當之處,可盡管同內人開口?!?/br> 階前綠意遍染,濕漉漉的苔痕閑閑印著小院主人的足跡。 “jiejie?”周遲趕來,微喘著氣,“怎么了?” 周遲笑說:“沒事,風有些大?!?/br> 周江瀾送了周遲一只香囊。 香袋里面是玫瑰干花,鎖在一只鏤空銀球里。銀球上是六瓣太陽花紋路,周江瀾在她的翠玉短劍上見過兩次,給記住了。 周遲不明白他的意思:“我睡得很好?!?/br> “jiejie,不是睡得好睡不好的事?!敝芙瓰懤p她,“你戴著,就像我時時刻刻在陪你,這不好嗎?” 周遲收下了。 當晚入睡前,她拆開鎖扣,拿出干花,又一一放回去,如此搗鼓了一陣,最后將其掛在床頭,又嫌看不清那銀球上的太陽花,翻身坐起,赤足下床,翻找可用之物。 周遲打開妝匣,一格格抽出,忽然滯住。 最底下放著李一塵送的胭脂,以及三封未拆的信。 兩月前李一塵愛寫信,周遲積了三天沒回信,他便不再寫。李一塵不理她,周遲倒落得清靜。 周遲找到一條項鏈,合上蓋子。 她鬼使神差抽出一封李一塵的信。 信箋上謄抄了一篇《桃夭》,竟像要娶她的意思。 李一塵當過她的師父。師父的字無疑十分好看,如孤鶴,如清風,清雅從容。周遲仿過師父的字,才明白,他下筆時,收尾極為鋒利,與他這個人的形貌并不相符。 后來的事也如她所料。 那日前她回他八個字,食少事煩,焉能久乎,明明是諷刺,誰想那人竟當真自比孔明。 周遲敬重他,卻不敢靠近他。 沒人知道,她回信時,握著筆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心里有多恐慌,仿佛她過去的思考和取舍毫無意義,只是在簡單地重復呼吸的動作,對著一張白紙放空自己。 周遲回到床上,拆了珠鏈,把寶石擱在一邊,將鏈條的兩頭小心地接在周江瀾送的香囊上,穿過橫梁打了個巧結。 這下就夠長了。 她心滿意足地枕著夜色,偶爾伸出指尖,撥轉那銀球,柔和的微光蕩在虛空之中,一晃一晃。窗外沒有月亮,只有細密的雨絲傾落,夜晚彌漫著連綿的水汽,能捕捉的只有那兩道銀光,它幽寂、冷冽,在指縫間輕飄飄的,來去自如,是這夜晚冷靜的旁觀者。 它懸而未落,如她胸口鼓蕩的心跳。 周遲突然像一只受驚的小鹿,眨巴了一下眼睛,極小聲地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