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很多年以后,當季疏晨再次正視這段她曾聲稱是“最幸?!钡臅r光,她才發現經歷時的痛苦被回憶起時的百感交集給沖淡了。 那時的她是紐約市立大學大一的iional student,她沒有被安排住宿,于是在Bronx這個黑人最多的街區擁有一家連鎖書店的堂哥季以桓先生十分慷慨地接濟了她住在……書店二樓的閣樓里。 另外,這位季先生雇人的水準真不算上乘,季疏晨在那兒住了兩天就發現書店里的黑人收銀員手腳不很干凈,原本就收入低薄的書店恐怕再被順走一屜子零錢就得倒閉了!于是,季疏晨自作主張,替堂兄解雇了這位仁兄,并接手了這家書店。 白天大多數時間,除了上課季疏晨就呆在書店里看店,自己也看書,幸而不用買單。沒有時間交朋友的疏晨在紐約交到的第一個朋友,便是祁雋。 祁雋是書店的??汀髞硎璩坎帕私獾剿彩羌疽曰赶壬呐f交——所以當他看到坐在收銀臺前津津有味翻閱著《果殼里的宇宙》的疏晨時,有些詫異:“博文終于狠下心用理科姑娘把那個喜歡貪小便宜的Bonnie打跑了嗎?” 疏晨對他直接用中文與她交談的表現透露出好感,也用中文回:“抱歉先生,在國內我確實想學理科,但在這兒,我是大一的學生,所以我是基礎科姑娘。還有,Bonnie是我為博文哥解雇的,重新認識一下,我叫季疏晨?!?/br> “祁雋?!逼铍h把手伸過去的同時另只手晃了晃抓著的《84,Charing Cross Road》,“以為一般女孩會喜歡這類書籍的哥倫比亞大學法律系研究生?!?/br> 季疏晨禮貌地回握:“The City Uy of New York?!?/br> “把‘city’去掉,你就是我曾經的學妹?!奔臼璩勘黄铍h的話逗樂,祁雋繼續道:“怎么樣,有興趣成為我的師妹嗎?” 季疏晨按上書頁聳聳肩:“我相信數理中包含一切真理?!?/br> 祁雋嘖嘖搖頭:“看來是個唯物主義的姑娘趕走了Bonnie?!?/br> 季疏晨再次笑開:“我喜歡這種說法。那么,《84,Charing Cross Road》?”祁雋洋派地“嗯哼”,把書遞過去,季疏晨手勢熟練地撕掉了上面的標價遞回去:“作為見面禮,唯心一回?!?/br> 那是季疏晨解雇Bonnie的第二天,正是下班的高峰,書店里除了祁雋和季疏晨在沒有別人。然而就是這樣環境下的這樣一刻,成為了接下來發生的所有痛苦與甜蜜的開端。 狹小的街道上陸陸續續有店鋪熄燈打烊了,很少有人注意到有一個身穿黑色衛衣膚色快要融進這衣服的青年扛著一根鐵制的棒球棍靠近書店——或許注意到了也沒有人理會,這個街區在夜里本來就是黑人的天下。 “Hey hei~”Bonnie的臉貼在書店玻璃上做了個鬼臉,這個因為吸食大麻等毒品的黑人小伙連牙齒都不白。 祁雋反應極快地把季疏晨的頭按進收銀臺里,一個擋下黑大個兒回來的棒球棍。季疏晨想站起來用大理石臺上的電話呼叫911,手卻差點被橫掃而過的鐵棍碾到——不幸中的萬幸,電話機連同各種雜物被掃了下來。白人警察來得很快,或者說在季疏晨接通前或許他們就已經聞訊趕來。 雙手被束縛的Bonnie臉上露出輕蔑與快意,嘴上飛快說著什么,沒等季疏晨反應過來,她已經被祁雋霎時變蒼白的臉色嚇到。祁雋拉開與疏晨的距離,打量她一番確認她沒有受傷后,迅猛地沖向二樓的洗手間。白人警察同情地望了眼祁雋上樓的背影,對疏晨說“還是去醫院做個檢查為妙”后便押著他們口中代碼“none human being”的罪犯Bonnie離開了。 在Bonnie臟劣的目光下,季疏晨將他的話翻譯成自己能聽懂的——“你倒大霉了哥們,我本想用性交的方式讓這個女孩陪我一起下地獄的,現在不幸你做了替罪羊?!?/br> 季疏晨出神地凝望一片狼藉的書店地板上那四處可見的血印,全身氣息都在顫動——AIDS。 她突然就明白為何博文哥要將Bonnie這樣的亡命之徒留在書店了——只有暴徒才能壓制暴徒,只有亡命之徒,才能趕跑亡命之徒。 季疏晨強押著祁雋去醫院做了血檢,從醫院出來時紐約的霓虹燈已經群魔亂舞在影影幢幢的建筑間。 “你知道哪里有喝酒的地方嗎?”季疏晨問沉默的祁雋。 “附近有一家Perrier,是著名的華人留學生圈聚集地,今天那兒在舉行華人迎新,各校學長姐都會去,很熱鬧?!?/br> “Perrier?既然這樣我可以進去吧?我未成年呢?!?/br> “……我認識那兒的樂隊主唱,我可以帶你從后門進。萬一警察臨檢,你可得跑?!?/br> “當然!我會跑得比兔子還快!” 各懷沉重心思的兩人皆裝作步履輕快地走向那家以水命名的酒吧,然后一腳踏入愛與宿命的漣漪中,開啟了一切波折的閘門。 后來有次祁雋問季疏晨:“如果那天我沒有帶你進Perrier,我們各自的結局是不是都會不同?” 季疏晨搖頭:“你忘記紐約有什么了嗎?弱rou強食,醉生夢死,以及,我的愛?!?/br> 為了保護季疏晨,祁雋不知從哪兒搞來了一張面具,鎏金底色鐫刻著細膩的玫瑰,繃繩的綢帶是米黃色的,疏晨戴著它步入酒吧大廳的第一眼,就望見了熙攘人群中那個神態慵懶卻氣場強大的英俊男子。 他靠在沙發上事不關己地看著桌上那些眼花繚亂的道具,嘴角噙著一抹漫不經心的淡笑。似乎是注意到疏晨膠著的目光,他略一抬頭,對上不遠處那個望著他怔忡的面具女孩。 If I see you after a long year,how I greet? 酒桌上突然爆發的叫嚷聲斬斷了兩人無聲的對望,眾人有節奏地拍掌吹哨叫著“屈湛、屈湛……”,屈湛直起身,接過面前的竹筒,隨意抽出一支簽,昏暗的燈光流轉,他在眾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勾起了唇角。 “真心話還是大冒險?!”大伙兒急不可耐地問。 與此同時,季疏晨上正中央樂隊的舞臺,搶過正自我沉醉在《南方》余韻中的主唱手中的麥,主場回神忙道:“今天只唱民謠??!” 季疏晨頓了下,回頭問后邊抱著吉他的樂手:“《玫瑰》會嗎?” 主唱驚叫:“絕了,姑娘。這幾天正練著還沒唱呢,看來首秀得讓給你了?!彼呎f邊故作失落地走下舞臺,DJ停止了打碟,狂歡的叫囂者們陷入短暫的歇息,季疏晨與吉他手相視一笑,動聽婉轉的前奏過后,落落大方地握著話筒唱起: “你說你想在海邊買一所房子,和你可愛的松獅一起,住在那里。你會當一個心情雜貨鋪的老板娘,隨著心情賣著自己喜歡的東西。生活越來越壓抑,你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一個人站在悲催的風里。玫瑰你在哪里,你說你愛的人都已經離去,不要欺騙自己,你只是隱藏得比較深而已,玫瑰你在哪里,你總是喜歡抓不住的東西,請你不要哭泣,我們都只剩下一堆用青春編織成的回憶……” 其實季疏晨的聲線過于清亮,技術上唱不出這首民謠里的滄桑與心碎,但是她站在萬眾矚目的舞臺上時,那份極致深情的專注是最令人動容的。尤其是那些略帶哭腔的尾音,直白又悱惻,簡直是顫到了人心窩里。 她面具下那雙晶亮的眸子直直射向屈湛,而屈湛也一動不動地回望她,柔腸百轉,終將靜默的目光凝出個“情”字來。 他一眼就認出了這個氣質出塵的女孩,在出國前的那個小樹林里也是。 屈湛記得第一次見這個女孩是在唐子駿的生日宴上,她一身清新的綠色長裙黑色長發飄搖在微醺的暖風里,只是站在靜僻的角落,輕俯身豎指數著海棠花瓣,荀白修長的十指蘸著海棠淡雅的花木香,好似落進了屈湛的鼻腔里。 不等他上前,他已再次被人為困住。再回神時,角落那個隨意一動就會帶出腰溝的數花瓣女孩已然消失不見。分明是如此青澀的年紀,細柳般的腰肢卻描摹出了屈湛見過的最美的曲線。 再遇見時,他才頓悟她身上渾然天成的氣質從何而來。只是好遺憾,那日站在舞臺上的人,竟然不是她。 屈欣偷偷告訴他:“哥哥,季疏晨好倒霉哦,居然來例假了!還是初潮哦!” 老成如屈湛都忍不住臉紅:“她告訴你的?” “是我上廁所時遇上的,她第一次來手忙腳亂的,剛才我叫你去化妝間拿的那個包就是她的啦!” 回去后屈湛才發現自己的袖扣少了一枚,不知是什么時候別了一下,他憶起來絆住他袖口的正是季疏晨那只口子敞開的包的拉鏈。 但愿那女孩會保管好它。屈湛一笑而過,懷著強制被壓抑的不甘出了國。 直到今日再見。 實在是太難忘懷也太難認不出來了——對于屈湛而言,他輕而易舉認出的那女孩,正是當日他不甘就這么出國的源頭——季疏晨。 而她也望著他,不像是初見。 請相信戀人的嗅覺,當你們墜入愛河時,一個眼神散發出的芬芳,便是信號。 屈湛知道她戀慕自己——當她用力看著他歌唱時,他懂她所有獨白。呼,終于不那么心疼了。這回站在舞臺上耀眼的就是你自己啊,我的傻姑娘。 屈湛趁眾人不注意,偷偷將木簽塞進自己的袖子里,他突然有了決定,優雅中透著不容動搖的堅定邁向中央的舞臺。 可是季疏晨的勇氣來得更快些,她把話筒塞回主唱手里,在此起彼伏的哨聲掌聲中跳下舞臺的臺階,一步,兩步……輕盈得像只純凈的小鹿。眾目睽睽之下,她連面具都沒摘,飛奔到屈湛面前,深呼吸,聲音清甜明快: “你敢愛我嗎?屈湛?!?/br> 屈湛眸中的笑意溢滿,用所有人都聽得見的音量回答:“當然,愛!”不是“當然敢”,而是“當然愛”,他忘情地捧起季疏晨揚起的笑臉,吻下去。 這是他的初吻,他相信也是她的。 少女柔軟的唇瓣、嬌小可人的丁香舌、珍珠白的貝齒……他的強勢與篤定將兩人的唇舌貼緊纏綿,怯怯的小舌頭生澀地回應著他疾風驟雨般的步伐,這滋味,盤旋在腦海中還不夠,絲絲入扣地灌進了心內最深處,醉得都快忘了今夕何年。 就在兩人吻得難舍難分時,沸騰的人群中刺耳的人聲格外嘹亮:“警察來了!” 季疏晨如夢方醒,無措地對屈湛說:“怎么辦?我還未成年??!” 屈湛神色一滯,接而反應敏捷地牽起季疏晨在眾人掩護下從后門逃出。 季疏晨想,她大概一輩子都忘不了這一夜的紐約。 料峭的涼風再冷,也驅不走那個男人牽著她掌心的溫度,熨帖到暖進心窩,就像方才的那一吻一樣。 你是否有過這樣的一刻?牽著那個人的手想要大聲告訴全世界:這就是我最愛的人! 如果你有過,那么你一定能理解此時此刻的季疏晨。雖然她只有十七歲,雖然她可能還不懂什么是愛情,但她就是這樣義無反顧地愛上了。這樣明快強烈、捧著滿腔熱血去愛一個人的篤定,哪怕只有一次,也都足夠。 愛一生怎樣?不能愛一生又怎樣?我愛的時候連天空都會很亮,所以哪怕這之后別人給的愛恨、情仇再多,也不及今夜,你共我。 兩人七拐八繞才找到一家可以棲身的小旅館,狹窄老舊的木質樓梯走一步就會發出“吱呀”的聲音,屈湛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牽著季疏晨,時不時回頭,以致于他自己由于高個的緣故不小心“砰”的撞到了二樓地板。季疏晨見狀樂不可支地“咯咯咯”輕笑,屈湛聽著女孩清鈴般的笑聲,心頭又癢又暖,“小壞蛋!”他作勢要抓她,她低叫一聲,引得坐在收銀臺前打瞌睡的店主側目。屈湛正作抱歉的手勢,季疏晨已經越過他身側逼仄的空間,跑上了二樓。 屈湛在房門前抓住她,強勢果敢地把她壓在門板上深吻,然后“啪嗒”一聲開了房門。他吻得又兇又狠,季疏晨無處可逃,背后突然一空,身子重心不穩倒向地毯。就在屈湛笑意盎然以為自己得逞的時候,季疏晨攀在他肩頭的手突然用力一抓,她憑借練芭蕾多年過人的腰力,強制性改變了上半身的方向,兩腿配合勾上了屈湛精壯的腰。 兩人連燈都來不及開,可是黑暗中,季疏晨卻透過臥室大窗外映進來的微弱的星辰的光亮中,窺到屈湛驀地一黯的深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