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舊情人
1. 回憶不妨從那件季疏晨藏了十年的舞衣說起。 十年前,季疏晨十四歲,代表學校參加省級舞蹈風尚大賽,屈湛二十歲,被表妹屈欣拽來看比賽。 屈欣是屈湛姑媽的掌上明珠,因上邊已經有了一個個,便隨母姓,也因此與表哥十分膩歪,動不動就非喊他來學校接她,或是參加此類圍觀。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嘛,誰不喜歡炫耀自己有一個英俊多金、成熟穩重的哥哥?屈欣親兄宗辰已經有小女朋友了,其他人不但離得遠,而且還不及屈湛出彩,所以“被拼哥”這種事干多了,屈湛對屈欣班里那些小女孩們的破事兒耳熟能詳。 不過這回這個叫季疏晨的小女孩,他雖知曉來歷,卻是未曾聽屈欣提起過。 “她呀,說她可有可無呢,也不盡然,沒有唐允白身上的那種主角光環,也不會有小人物的自怨自艾,幾乎和每個人都說得上話,但從不主動,也沒有朋友?!鼻婪治鐾笍氐亟馄始臼璩拷o屈湛看,令他有些意外:“觀察那么細致?你欣賞她?” “嗯——在某些方面上。比如這次比賽,學校原定是唐允白參加的,可她借口推辭了,理由是——她知道學校有另外一個人學芭蕾比她久。而季疏晨明知道這是唐允白不要的機會,得到通知后還是來了?!鼻佬⌒∧昙o說起話來卻頭頭是道,話畢又補上一句嘀咕:“她好像從來不會在意這些?!?/br> 還從來沒有哪位女同學被屈欣以這樣嚴肅井然的語句提及過呢,屈湛不禁對這位行事處于灰色地帶的女孩子好奇,高風亮節的季霆的女兒,會是什么樣的呢? 屈湛很快就見到了這位“在某些方面上”被表妹欣賞的女同學。 他去相關工作人員出入的后門口透氣——在把屈欣這個“naughty girl”領到后臺見朋友老師后——后門右拐直走不遠處有塊草坪,被攔在幾株高大的廣玉蘭后面,正好方便他去抽根煙揮霍無聊的時間。 走近時他聽見草叢里傳來窸窸窣窣細微的動響,他謹慎地藏在樹后偵察,卻看到這樣一番景象——一個尚未發育完全的青澀小女孩,穿著公主袖的束腰白紗芭蕾舞裙,套著雪白的絲襪與一雙鮮紅的芭蕾舞鞋;繃著腳尖踮在滿是露水的草叢里,做著一系列姿態優美繁復又具高難度的動作。 屈湛看完這場“孤芳自賞”的彩排后,終于明白為什么芭蕾舞非要穿著“襪子”跳了——剛剛女孩做了一個下腰、雙手抓腿的動作,如果不穿連體襪,那與腰平行的裙擺的用處,恐與泳衣無疑。 等屈湛離開很遠才驀地憶起,女孩的白紗裙上,鮮紅彩帶劃出的紋路,正好是屈欣她們學校的?;?! 原來,她就是季疏晨。 他見過她,就在一個月前。那時的她衣著樸素,卻有著茜茜公主般的氣質。 與除家人外的異性絕緣二十年的屈湛,在那個流火盈天的黃昏,對一個比自己小六歲的小丫頭,產生了期待。而這期待里未知的情愫,宛若紅線紊亂朦朧的開端,點燃了他,一生的煙火。 不過很可惜的是,那天在舞臺上翩翩起舞的,不是季疏晨。 所以當十年后,有個女人淚眼婆娑地問他對她是否還有遺憾時,他心中出現的第一個畫面就是——黃昏,草坪,以及,孤獨的舞者。 屈湛望著臺上唐允白傲人華麗的舞姿,內心深處有些不由自主地較真:盡管動作到位表情豐沛,可水準和味道卻遠不及方才他在樹干間隙中欣賞的那場演出。肢體曲線也像是被設定好程序的洋娃娃,沒有投入的美感……屈湛懷著幾近“吐槽”的心態看完了整場演出,卻始終沒發覺,他左手邊那個已經空蕩蕩的位置上,殘留著一個女孩酸澀的心溫。 女孩叫季疏晨,是本應在那方明媚光亮的舞臺上翩然的舞者,可是卻因為人生一件非常重要的小事,沒能站上去。 那件重要的小事每個女孩都不可避免——初潮。 不同于“初戀”、“初吻”這樣“初”字打頭的名詞里的悸動的味道,初潮的到來,于季疏晨而言,有如洗禮。而這場洗禮教會她的第一件事,就是放棄。她在慌亂與茫然中,選擇以退出比賽為代價,保護少女體內潮紅暗涌的秘密。 畏畏縮縮在洗手間待了很久,墊了厚厚一疊紙巾姿勢奇怪地踱至觀眾席,季疏晨這才意識到她因此錯過了什么。 她看到觀眾席上,有一面若冠玉的男子,清朗沉斂的目光,如癡如醉地望著臺上的唐允白,而唐允白身上那件精致華美的舞衣,正是她剛剛脫下來的珍寶。 她這才意識到,她放棄或是錯失的,不止那場比賽,還有那個倨傲尊貴的男人,付諸的如水的柔情目光。 那男人,是教她滿心滿眼都難持歡喜的屈湛呀! 大概從很久以前開始,季疏晨就發現自己內心深處的厭世。她懶得辨別他人的虛與委蛇,被鄙視被侮辱就當和自己無關,她閉塞心房,根本不把感情放在討厭別人上。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別人想起她時報之一笑,被遺忘了就繼續自己的方式過活。偶爾也會有無聊的人想算計她,但她有一個世事洞明的哥哥,所以只有當季岱陽自顧不暇的時候她才會發現,然后就不動聲色地比季岱陽狠十倍百倍地加還,久而久之也便沒人敢動她了。 直到季輝過世,季仲恒出現,季疏晨和季岱陽才正式成為靶心。分明是同胞兄妹,季老爺子把安分無爭的季疏桐寵得捧上天,卻給了私生子季仲恒資格,把季疏晨和季岱陽狠狠踩在腳下。 季仲恒被接回季家,季老爺子大示天下他才是季家繼任太子爺的那天,季疏晨哭著問因為砸了香檳被罰跪在雨里的季岱陽:“哥,爺爺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們?” 十三歲的季岱陽在蕭瑟的秋雨秋風里咬緊牙槽,一字一頓地說:“過去和大哥爭,是為爸,現在我不爭了,是因為大哥不在了,而這個家讓我看清楚了爸從來都沒稀罕過的一切。疏晨,你要陪我忍著?!?/br> 忍著。 十歲的季疏晨擁有了人生第一個信條,就是“忍”。 從這個大雨淋漓的陰天起,季疏晨由此開始她的忍者生涯,直到十七歲撞見生母與生性風流的大伯的jian情。 那天季疏晨從預科試卷上方得知黎若雪偷改了她文理科分班志愿,她氣沖沖趕回家找黎若雪評理,別墅里安靜得出奇,她聽見二樓書房有動靜,悄然上樓,于是便見到了此生最骯臟的一幕。 透過為鎖緊的書房門,她看到一對纏綿得難舍難分的身影,男人正面對著她,是季霖,而背對著她衣衫不整的女人,模糊側面竟像是黎若雪!季疏晨壓抑心中的驚駭,想確認那人是否真的是她季疏晨的母親。 很不幸的是,季霖在此刻忘乎所以地喚了那女人一聲:“若若……” 季疏晨一下子心如死灰。她想推門,手腳卻不聽指揮,她腦海里滿是書生一樣文縐縐的爸爸儒雅溫潤的微笑。她轉身,瘋了似的逃出季家。 落荒而逃的她并沒有發現,書房的地上粘了張照片,上面兩對面容相仿的男女的容顏,足以折煞旁人。 季疏晨哪都不敢去,只好乖乖回到學校,晚上她和季霆長談半夜,說服了他放她出國讀理工科。她在收到紐約市立大學的入學通知后,馬不停蹄去了紐約。 坐在前往紐約的航班上,她問自己后不后悔用黎若雪違背她意志改理為文這個蹩腳的借口規避了那個齷齪的秘密。答案是——不后悔。 因為七年前的大雨里,季岱陽對她說:疏晨,你要陪我忍著。 然而不會有人知道了,季疏晨放棄她一直夢寐以求的德國求學生涯前往紐約的真實原因是什么,除了唐子駿。 那是三年前唐子駿二十歲的生日宴,場面空前盛大,連剛拿到紐約大學offer的屈湛都來了。屈湛這人少年老成,平日里鮮少與同齡人走動,和唐子駿已算是密友。唐子駿就不一樣了,唐家在各大家族間以情報發達著稱,所以唐子駿能輕而易舉抓住他人的喜好及弱點,老少通吃,與各年齡層的都玩得開。 雖然唐子駿才是主角,屈湛當晚的人氣卻直逼他這個壽星,身邊的人一撥換了一撥唐子駿看著都嫌累。 “好累哦?!鼻逄鸬呐曨H有幾分歆羨地從身邊傳來,唐子駿側頭,竟然是季疏晨。 “怎么來了?岱陽說你在上芭蕾課?!?/br> 少女頑皮地一眨眼:“來看心上人??!” 唐子駿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攢動的人群中,那抹頎長俊逸的身影煞是耀眼。唐子駿有些錯愕,沒道理季疏晨會與屈湛有交集…… “其實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見他啦!可是,一個人只是因為名字在你的世界里出現過很多次你都會覺得快樂的話,真正見到時怎么會逃開內心深處的聲音呢?” “只因為別人的描述和親眼所見的一個剪影就認定他是Mr.Right的話,疏晨,你所謂的喜歡,未免過于……隨意了?!?/br> 季疏晨似乎偏好綠色,一身果綠色格子長裙,長發用墨綠色發帶束起,踏著一雙草綠巴洛克風低跟皮鞋,放在美女如云的名媛堆里又嫩又不起眼,可此刻她眸中竟閃著令人驚心動魄的堅定:“不是這樣的,子駿哥哥,討厭一個人或許會有許多理由,可是喜歡一個人,真的只需要一眼,哪怕遠遠的?!?/br> “I crush on him?!?/br> “疏晨,”唐子駿注視著面前年僅十四的少女:“你現在,在很冷靜地和我談話嗎?” “他身邊那么多人趨之若鶩,飛蛾撲火,我不會是最后一個,是嗎?” 她沒有回答“是”或者“不是”,卻用他想說的話反問,你看,季疏晨的喜歡多么冷靜,冷靜到可以冷漠跨過每一道阻礙,然后若無其事地走到那個人身旁。 那個時候唐子駿就有預感,季疏晨有朝一日會站在屈湛身旁,可有多艱辛,她不會告訴他。就像現在唐子駿才感覺到季疏晨隱藏在心中的喜歡有多強烈。 “他快要離開了,疏晨?!碧谱域E輕嘆。 “這樣更好?!奔臼璩啃σ怃佒裂鄣?,“除了我,再沒有人跟得上他的腳步?!?/br> 唐子駿對這個小女孩的野心感到震驚,“疏晨,你認為我可以幫你,對嗎?” 季疏晨點頭:“對他的了解,我已經不滿足于只言片語。子駿哥哥,這樣的我會不會令你覺得面目可憎?” 唐子駿笑開了:“怎么會?” “可是疏晨,告訴我,你想放棄一切地贏?還是保全所有地輸?” “……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以先交白卷嗎?” “當然。你可以準備充裕了再答?!?/br> 之后三年,屈湛的每一個動態,伴隨季疏晨度過每個初醒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