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上山稍事整理,住持就打發小沙彌來請屈母去大殿聽經,來的四位女性同住一廂,屈母一走,季疏晨就裝似要透氣踱了出去。 偏殿后有一方池塘,養了許多香客放生的壽龜,疏晨松松倚在石欄上數guitou,屈湛尋來時便見著她這副百無聊賴的懶散樣。 季疏晨早年學芭蕾,形體與氣質塑得極佳,此刻她一支木簪綰著長發,寬大絹衣隱沒若隱若現的曲線,綁帶式的繡鞋藍地白花,弧線優美地安在那雙可以繃著腳尖旋轉的纖足上,將東方的神韻與西方的美感融為一體。 “你何時訂了這種款式的鞋?”屈湛盯著季疏晨寬大褲管下勉強露出鞋尖的緞鞋,神情有些古怪。 季疏晨正巧看清了一只烏龜從水下浮上來換氣的全過程,連頭都不側,應付他道:“屈先生不去伴美人左右來這兒干什么?” “怎么?我的糟糠之妻吃醋了?” “嗤!”季疏晨白他一眼后視線又回到池塘中,口氣很是諷刺:“如果連我季疏晨都會吃醋,那天下女人不都可以去賣腌蘿卜了?” 屈湛聞言不怒反笑:“你罵我是蘿卜?” “花心的,大個兒!”季疏晨仍在看那些烏龜換氣,說話也不過腦子,只是敷衍。屈湛見她花在幾只王八上的心思都比自己多,不由跟她擰上了,咬牙切齒地問:“我花心?” 季疏晨不假思索:“唔,還是爛根的那種?!闭f完才覺得這詞兒有歧義,偏頭一瞅,媽呀,屈大爺的臉黑的都跟鍋底兒似的了。季疏晨立馬回補:“重點是后邊的‘大個兒’,您那可是……大到正無窮!” 屈大爺冷艷高貴地抱胸冷哼,“回去就讓你眼、見、為、實!” 季疏晨看見那只伸長脖子的龜噗通摔回水里,咕嚕咕嚕冒了幾串泡泡上來,像是在說: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晚上餐桌上擺了道烏龜蘿卜,不等季疏晨驚叫,屈母已蹙眉問端菜的僧人:“不是吃齋飯嗎?哪兒來的葷菜?” “放生池里死了一只龜,屈先生讓我們燉蘿卜湯?!?/br> 死烏龜……能吃?季疏晨驚悚地看向屈湛,正在喝湯的屈湛津津有味地嚼了塊腿rou,風輕云淡地對疏晨淺笑一下,疏晨終于再也忍不住,擱下筷子沖出屋外干嘔。 屈湛還在洋洋得意地回味,季疏晨剛才嚇到蒼白的俏臉,卻驀地發現餐桌上三個女人的臉色都變了,連陳向京面上都掛著耐人尋味的笑意。 容華更是喜笑顏開。屈湛明知大家誤解,卻不做解釋,對屈母的頻頻暗示不為所動。最后是唐允白神色黯然地站起來,聲線平穩地說出去看看。 “疏晨,你還好嗎?”唐允白上前拍拍疏晨,猶豫半晌方試探地說:“我認識一位經驗豐富的老中醫,不如明天就下山看看?” 疏晨身形一怔,思忖片刻后直起身,直截了當道:“允白,我沒有懷孕?!彼略褐械淖〕轴t術非凡,唐允白沒有提到住持,而是建議疏晨明天就下山,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唐允白像是松了口氣,卻硬要替自己辯解:“疏晨,我只是……” “允白,”疏晨打斷她,“我沒有的東西沒做過的事,眾口鑠金也改變不了;同樣的,我擁有的,別人就算再怎么懷疑,也不會失去?!?/br> 唐允白的容顏在月光下霎時變得煞白,斑駁的樹影投在鋪滿碎石的山路上,莫名令唐允白有種千瘡百孔的蒼涼感。 季疏晨與唐允白同窗十載,又怎能不知她柔腸百轉、敏感細膩?從學生時代起,唐允白就是學校里心比天高的風云人物。當然,最能讓她攫取優越感的人,還是季疏晨。 季疏晨成績平平,人緣疏淺,家世背景雖略勝她一籌,姿容卻在唐允白的光環下斂起顏色??删退慵臼璩繕訕硬蝗缣圃拾?,她也會令唐允白產生勝之不武的錯覺。她總會偷偷觀察季疏晨,好像從很小時候起,她就一直都是一個人,分明不該是個文靜的人,可大多時間都只跟橡皮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 那時的唐允白,看不懂季疏晨。直到很久以后,她見了季疏晨的爸爸季霆,才知季疏晨身上她曾以為的、與生俱來的處變不驚與寡淡從何而來。 可是唐允白打從心里瞧不起季疏晨和她爸爸那樣的人,他們以為他們不爭,便是不屑嗎?十歲就開始為生母在大家族里爭斗的唐允白想,季疏晨憑什么以為她低調是為了掩蓋顯赫?就算她火力全開,也不見得有她唐允白這樣的口碑。因為她活該自命清高。 “允白,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你看不起我。作為屈家未來兒媳候選人時,你壓根就沒把我當做對手。你拼盡全力,甚至不惜賠上自己最……珍惜的人打敗佟婉,卻忘了我季疏晨?!?/br> “可是季疏晨,你有什么呢?”唐允白冷冷勾起一個預示兩人撕破臉的笑,“我有家世有寵愛,在家族里是唯一屹立不倒的私生女;我有能力有手腕,才做得了屈湛的左右臂膀。而你,除了靠季家一個虛浮龐大的背景和從國外帶回來的一身罵名,你還有什么?一個懦弱的父親?和一個同樣懦弱的哥哥?” “是,允白,再不濟,當初的你身邊還有一個唐子駿?!奔臼璩看嗽捯怀?,唐允白面色已是鐵青,疏晨難得言辭嚴正,執意把話說全,像是要順著唐允白的意與她撕破臉般,“比起你,我確實貧瘠??晌也皇强恳磺还掠虏抛叩浇裉斓??!?/br> “屈湛有一次問我,為什么要脫離季家只身打拼。我沒回答他。因為這個正確答案我不希望他是經我之口得知。我希望有一天,他能知道——不管是通過別人還是他自己——季疏晨只身打拼寧得一身罵名也不愿依傍季家是因為,她不稀罕?!?/br> “我這么做,只是為了證明我不稀罕季家,季家剩下的一切,我都不稀罕。包括,季疏桐?!?/br> 一時間,唐允白憶起許多關于季家的秘辛往事,她望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季疏晨,眸中寫滿了疑惑與震驚。 是了,就算當初季疏晨突然輟學出國,又詭異地在佟婉與她之間勝出,唐允白自始至終都把季疏晨所擁有的一切,看作是幸運。 然而在這個她決定與季疏晨攤牌,向她明明白白宣戰要奪走她未來屈太太頭銜的夜晚,季疏晨卻告訴她,她所得到的,從來都不是靠運氣。 這一刻,唐允白覺得季疏晨恐怖極了。她就像一只巨大的灰色的生物靜默蟄伏在此時的夜晚與過去冗長的歲月中,不耀眼的外衣下,嵌著至亮至暖的光源,誰也看不見,誰也摸不著。 那一晚山中的月光格外凄寒,各懷心事的季疏晨與唐允白同塌而眠,不約而同憶起了色彩紛呈的年少往事。 季疏晨的堂哥季輝與唐允白同父異母的哥哥唐子駿是同窗好友,唐允白“初遇”季疏晨,便是在唐子駿舉辦的圣誕派對上。季輝帶著堂弟季岱陽和堂妹季疏晨前來,每個在場的朋友都被唐子駿慫恿表演一個節目。季輝推辭不過,只好在大廳的三角鋼琴前坐下,七歲的季疏晨提起裙擺,十歲的季岱陽松松小西裝前的蝴蝶領結。 在唐允白七歲那年充斥著蘋果與火雞香味的平安夜,她記住了一個叫季疏晨的女孩,在哥哥們的鋼琴伴奏與歌聲中,旋轉著她鮮紅的裙擺,跳了一支動作簡單、節奏明快的芭蕾。 第二天唐允白才發現,她們竟然是同學,座位也才隔了兩排。只是學校里的季疏晨平庸乖巧,低微如塵埃。那時的季疏晨尚且開朗,笑時露出潔白的牙齒,兩條辮子俏皮的一甩一甩,唐允白一直記得小學一年級時的“小芭蕾”可愛極了。 十歲,季疏晨的堂哥、作為季家長孫的季輝因病過世,季家大亂,季家次子季霆的兒子季岱陽登時成為眾矢之的,不出兩月,一個與季輝長相驚人相似的少年出現在季家,一周后,季老爺子宣布那少年才是季家繼任皇太子,親手將代表季家繼承者身份的黑色皇冠項鏈掛在那個季霖與情人生的私生子季仲恒脖子上。 同一年,唐允白的生母,唐家五十年來最盛氣凌人、八面玲瓏的家族公關謝逸欣被女主人唐太太攻陷,終于被趕出了唐家。一起被趕走的,還有唐允白的純真與榮光,為了母親謝逸欣,唐允白披上盔甲,步步為營。 唐允白就此再也不愿與曾令她驚鴻一瞥的“小芭蕾”為伍,季疏晨亦然。唐允白勇敢躍身黑暗,季疏晨退至黑白界線,背道而馳的兩人都太明白,她們不可能再牽著手邁向曾經純白如紙的時光。 你墜入深潭金戈鐵馬,我守在黑白界線,畫地為牢。 *** 寺院古樟木下的古井旁,季疏晨正俯身觀看幾個小和尚玩挑木棒的游戲,屈湛哭笑不得地走過來,伸手扳起季疏晨瘦削的肩道:“你怎么又亂跑!” 他大抵是晨起洗漱得遲,身上仍沾著山泉清冽的味道,一靠近,季疏晨便感覺寒氣欺體?!皠e碰我,凍死了!”她皺著眉躲開屈湛的手。 屈湛氣結,正要掰過季疏晨那張滿臉嫌棄的小臉,下邊小和尚挑木棒太用力,輕質的木棒“嗖”的飛了上來,直直刺向季疏晨的眼睛。屈湛眼明手快伸手擋住季疏晨的臉,手背卻被鋒利的木刺刮了一下,生生裂開一道血痕。 季疏晨閉著眼沒看見屈湛手被劃傷了,等她睜眼卻發現方才還玩的好好的小和尚們一涌而散,她怨懟地瞋屈湛一眼,以為是他嚇跑了他們。 季疏晨只好再回公用的祠堂抄經,才握起筆桿,就有小和尚“篤篤篤”敲了幾下門跑進來。 “疏晨jiejie,這個給屈哥哥!”慧心拿著一盒清涼膏遞給她。 “給他做什么?”疏晨滿腹疑云地捻起圓形小巧的紅色鐵盒問。 “屈哥哥剛才被我的木棍劃傷了,都流血了,你不知道?” 季疏晨一愣,才想起他剛才離開時略帶古怪的神情,原來是怕自己見血。 事實上,作為一個女人,季疏晨并不暈血,可是血會令她想起許多不好的事。比如幼時因白血病去世的堂哥季輝,再比如,痛經。 有很多女生由于體質原因容易痛經,甚至會頭暈嘔吐腹瀉。季疏晨不幸屬于這類人。最夸張的是在美國念書時,有一次甚至在公立圖書館昏倒了,醒時為她做了全身檢查的亞裔醫生強烈要求她在例假第一天減少出行,否則難保在發生當眾昏倒的事故。那以后,每次痛到死去活來的第一天,季疏晨寧可悶在房間里一整天,也不愿踏出房門半步。 有一回一位妙齡下屬羞澀地告訴疏晨她是季經時,疏晨心里隱隱在羨慕,她要也是季經的話,真不知可以少痛多少年。 疏晨和慧心一同去找屈湛,他果然還在水龍頭下不斷沖洗傷口。她還沒走過去,一道柔弱的女聲不輕不重地響起:“湛哥哥,你受傷了!” 只見季疏桐先季疏晨一步小跑奔向屈湛,從水柱下握住屈湛的手,似在鑒寶般仔細端詳?!拔夷莾河袆摽少N,我去拿!” 季疏桐朝疏晨的方向跑來,疏晨扯住欲迎上去的慧心,消失在轉角處。 “剛才那個不是你meimei嗎?”小和尚慧心與灰武士季疏晨并肩坐在寺院的古樟木下繼續玩剛才沒挑光的木棒,這回慧心輕手輕腳的,很是小心謹慎。 “這根會動的,只能把上面的挑了再抽出來……哦,她是的?!笔璩坑行┬牟辉谘?,抽至關重要的那根時,指尖一顫,整堆都散架了。 似乎沒再繼續下去的必要了。 慧心把關注點放在從未出現過的季疏桐身上:“為什么這一次又多了兩個人?嗯,不,是還有一位jiejie換成了你meimei?” “還有一位jiejie結婚了,來不了了,”疏晨笑起來,“缺了人總會有人補上的?!?/br> 慧心想了會兒,似還是不懂,卻是不問了。他知道不能再問了,可他不知道為什么不能再問。糾結了半晌,慧心似懂非懂道:“師父說過,萬物隨緣。那位jiejie隨了姻緣便是與此處無緣,你meimei能來此,也是緣分?!?/br> “那慧心知道因果嗎?” 慧心如一休般摸摸腦袋瓜嘟囔:“師父應該說過,慧心忘了……” “因上努力,果上隨緣?!奔臼璩苦?,慧心恍然大悟:“所以那位jiejie已得‘果’,便隨緣,你meimei,是在種因??!” 不是種因啊慧心,季疏晨默念,是種姻。 “那疏晨jiejie呢?”慧心水靈通透的大眼直直望進季疏晨眼底,“jiejie是在種因,還是求緣?” “我……”疏晨的目光飄得很遠,聲音也變得飄忽,但是慧心還是聽清楚她在一字一頓地說:“無欲、有求?!?/br> 這就是季疏晨了。 死性不改的季疏晨。 季疏晨與慧心相視一笑,收攤子,吃中飯去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