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令(二)
沈清岺放下暗衛呈上來的情報,揉了揉額角。 他做事謹慎,那天見面之后他便留了個心眼。這姑娘明面上沒再出現過,但他身邊的暗衛報告,她總是整夜整夜地呆在官舍附近,也沒有什么動作,就一直看著這邊。等到沈清岺滅了燈才會離去。 讓暗衛去查,查出來她的身份,是個殺手,也和自己也沒什么交集,按理說應該是來殺他的,可是哪有這么個殺法。 況且他現在…… 胸口猛地一痛,沈清岺彎著腰劇烈咳嗽起來,來不及取帕子,待到平復下來時,袖口多了幾抹鮮紅。 平靜地將手中濺到的血擦干凈,又換了一身衣衫。 在幾年前的叛亂里,沈清岺肩上中了毒箭,落下病根,這幾年更是憂思過重,積勞成疾,現在已經是強弩之末,硬撐著罷了。 他的身體狀況在朝中也算不得什么秘密,這幾個月里他將大多數權力都已經基本安排妥當,朝中局勢有沒有他在已經不重要了,應該沒有誰會想在這個時候找殺手,平生事端。 理不出什么頭緒,只得先做罷。 ———————————— 就這么過了幾天。這天沈清岺依舊早起去上朝,一開門卻看到那個姑娘。 “……沈大人?!?/br> 沈清岺神經微微緊繃,袖中手指微動,她若有傷人的意圖,立刻就會被暗衛擊殺。但他面上沒什么波動,平靜地看著她。 “姑娘有事?” 小寶看著那雙淡漠疏離的眼眸,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忍不住揪痛。強忍住落荒而逃的沖動。將手里提著的油紙包遞到沈清岺面前。 “……大人還沒用早膳吧,這是從東市買的包子,熱的。這些天天氣干燥,這里面還有些潤喉止咳的甘草片……” 小寶越說聲音越小。眼前的人并沒有要接過的意思。她就這么尷尬地舉著那油紙包。 心中一陣酸澀,幾乎又要掉下淚來。 沈清岺現在是高高在上的丞相,不是她溫柔體貼的師父。她才發現一個丞相與她的距離能有多遠。她根本尋不到接近他的理由。她能感覺到自己靠近官舍時,便會有人盯著自己。 她甚至該感謝師父,不像其他高官那樣住高大的府邸,出行皆坐馬車。否則她連見他一面都是奢望。 這些都罷了,師父不認識自己,這些都是合情合理的。 可她心疼。 沒有她,師父的身子怎么變得這般瘦弱單薄,睡得又那樣晚。聽到咳嗽聲,她整個心都在顫。 她本就不是善于主動與人搭訕的性子,只能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此偸且淮笤缟铣?,沒時間吃早膳,便買了包子。 實在沒別的辦法,這個做法也真的是拙劣到可笑,她也沒抱太大希望。心里嘆了口氣,收起那些酸澀難言的情緒,絞盡腦汁想著怎么收場。 “多謝姑娘好意,但我不餓,姑娘還是自己吃吧?!?/br> 沈清岺說得委婉,但面上的疏離之意明顯。 “……哦?!?/br> 小寶訥訥地應聲,垂下了手??粗矍暗娜宿D身離開。突然又想起什么,對那背影又說了一句。 “沒有毒的?!?/br> 看著那身影漸行漸遠,大概是沒聽見的。小寶垂頭,有些沮喪。 但也還好,起碼沒有直接被當成意圖不軌的人給抓起來。 —————————— 那姑娘吃了個閉門羹之后,非但沒有退縮,反而愈發殷勤,除了早膳,連晚膳也會送過來,甚至還帶了銀針,證明這飯菜沒有毒。哪怕每次都被拒絕也不氣餒。 對沈清岺示過好的姑娘不計其數,送帕子的送荷包的都有,就算真的送吃的,也送的是精致的糕點,哪有像她這樣,實打實地送飯。 明明生了一副嫵媚的相貌,卻每次都一副呆呆的表情,話也不怎么會說。饒是沈清岺也猜不透她這路數。 但沈清岺事情很多,也沒多少時間去想這件事。小寶送十次飯有五六次都是撲空的。 小寶也得接任務謀生,很多時候就只能把東西放在官舍門口,在門口站一會,然后離開。 她心里知道,師父既然能做到丞相的位置,便不會輕信別人,更不會隨便吃她這些東西。 但她現在什么都沒有。 —————————————— 沈清岺沉得住氣。哪怕現在手中的權利沒有那么大,可畢竟是當了十多年丞相的人。 一個送飯的小姑娘罷了,不足以讓他掛在心上。 直到除夕。 沈清岺父母早亡,被他師父收養??蛇@些年他們師門散落。和他最為親近的柳逸之幾年前因病逝世,他現在是真正的孑然一身。 過年團聚的日子,長安城到處都掛著紅彤彤的燈籠,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配著漫天紛飛的白雪,格外好看。 但沈清岺沒什么好團聚的人。他一直在宮中呆到宮門要落鎖,方才慢慢地往冷清的官舍走去,心中無悲無喜。 年底沒有多少政事,他便任由思緒漫無目的地游蕩。 瑞雪兆豐年,只是不知道他這身子能不能堅持到豐收的季節。 皇帝雖然尚年輕,但是個明君。如今的天下,歌舞升平,海清河晏,他沒有什么好遺憾的。 他想到了那個執著到有些傻的殺手。 女子花兒一般的年華,再美好不過,看他的時候眼睛里有光,亮晶晶的,真誠又珍重。若是換個示好的對象,兩人怎么也得成了。也不知道怎么就想不開,非要往他這湊。 江湖的腥風血雨他管不了,但這都過年了,她總該有些朋友。她送了這么久的飯,自己一口都沒吃過,恐怕她還得和朋友罵自己。 想到這,沈清岺微微笑了一下。 回去煮碗面吃吧。 ———————————— 那天早上排了任務,還是意料之外的兇險,小寶渾身都是傷。不是致命傷,但很痛。血幾乎將衣服都染透。 千機閣也過年,但她原本就沒什么朋友。心里掛念著師父,只在東市買了些糕點就去了官舍。 沈清岺轉過街角,遠遠就看見冷清的官舍門前一襲黑衣的小姑娘。 血將衣料浸透,冷風一吹,刺骨地冰冷。門前的白雪上也是血色的腳印。 那小姑娘就瑟瑟發抖地等著他,手里還拎著失去了溫度的糕點。 沈清岺心中沒有大的波動。他孤獨太久了,平靜的心幾乎不會泛起什么激烈的情緒。 但他忽然就不想那樣謹慎了。 不想去管她是抱了什么目的,還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真心還是假意。 靴子踩在積雪上,發出嘎吱的聲音。小寶轉頭去看,一張小臉在風雪中凍得慘白,心中忐忑。 一只溫熱的手接過了她手上的糕點。 沈清岺打開官舍的門,轉頭看她。還是那樣淡漠的眼神,卻好像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進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