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羅生
清曼穿了一條藍底白碎花的小裙子,躲在廚房門口聽mama和張叔叔吵架。 她正在上一年級,老師布置了作業,她乖乖地認真做完了,但是空了一道題,以前都是mama輔導她寫作業的,所以她這次也想來問問mama,這題該怎么寫。 她不是故意要偷聽別人吵架的,只是她第一次見到mama這么生氣難過,她好想上去摸摸她的手,讓她不要再生氣了。 “我之前都說我不會再生了!張水權是不是你搞的鬼?”mama聲音好大,有些歇斯底里,眼睛也紅紅的,惡狠狠地瞪著張叔叔。 張水權一手夾著香煙垂在身側,另一只手插在褲袋里,聲音冷冰冰的,“是,我沒孩子,我們結婚都一年了,我要個孩子怎么了?” “你沒孩子?清曼不是你的孩子?”mama的聲音都在抖,人也在抖,頭發更是亂七八糟,清曼印象里mama總是很漂亮的,但現在她好狼狽,“當時說得好好的,我們就要一個清曼,你說你會把她當成你自己的孩子!” 張水權手里夾著的煙都快燒到頭了,也沒見他吸一口,“她姓陸,夏彩,她他媽姓陸,是誰沒把她當成我的孩子?” “這很重要嗎?”夏彩仰著頭,素白的臉上掛滿了眼淚,說著說著語氣又變得瘋狂譏諷,“再生一個?好啊,生啊,你他媽有錢養嗎?你天天就會在紡織廠修修機器,你養得起兩個孩子?” 張水權似乎是被她的話給激怒了,手上的煙頭使勁往她手臂上按,“我cao你媽,你這個臭婊子你再說一遍?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天天在夜總會做的什么工作,你也就是一個賣rou的,你以為還會有人要你?” 夏彩被他的煙蒂燙得尖叫,她也顧不上什么體力懸殊了,直接往他身上撓,張水權更是被激得雙目猩紅,哪里還記得她懷有身孕,拽著她的頭發,巴掌往她臉上招呼。 清曼哪里見過這樣的他們呢。 她的mama明明好溫柔的,會抱著她給她講故事,張叔叔也對她很好的,總是給她買好吃的糖果,買香甜的雙皮奶的。 她被嚇壞了,直接在門口哭出了聲。 清曼的哭聲似乎叫醒了里面廝打在一起的兩人,夏彩沖過去抱住她,急切地拍著她的背,小聲地給她道歉,“曼曼對不起,爸爸mama不應該吵架的,曼曼不哭哦?!?/br> 她的頭發比之前更亂了,手臂上還有燙傷,臉上掛著眼淚鼻涕,聲音里有掩飾不住的顫抖。 夏彩抱著清曼去臥室躺著,清曼哭得停不下來,都哭隔氣了。 過了一會兒,張水權推門進來,他稍微整理了著裝,但衣服還是皺巴巴。清曼躲在被子里害怕地看著他,夏彩一個眼神都沒給他。 張水權總是會從他的褲兜里掏出煙,掏出打火機,今天清曼看見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條白巧克力。他用他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撕開,掰了一塊,喂到清曼嘴邊,輕聲哄著,“曼曼,不哭了?!?/br> 清曼垂下眼睛看了一眼他的手,張水權因為經常修機器,手指甲縫里沾滿了洗不掉的黑色機油印子,他的手一點都不好看,滿手都是深刻的褶皺,褶皺里也是黑色的,就連他手上拿著的那塊巧克力,都有機油的氣味。 修理機器的機油好像從他的褶皺里、指甲縫里流進去了,變成了他的血液,他的氣味,他永生的烙印。 清曼張開小嘴,抿進那塊白巧克力。 張水權又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燙傷藥膏,遞給坐在一旁的夏彩,她沒有接。 他嘆了口氣,蹲下身子,擰開那管藥膏,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帶著藥膏在她手臂上涂抹,生怕藥效不夠似的,涂了厚厚的一層。 夏彩聞著藥膏特殊的氣味,吸著鼻子哭了。 張水權有些無奈,稍微站起了一點身子抱她,“真的不想生就算了,明天我帶你去醫院?!?/br> 夏彩到底還是沒舍得把孩子打掉。 清曼看著mama的肚子越來越大,心里有些興奮和期待,她馬上就會有弟弟meimei了! 夏彩因為懷孕顯懷,沒有再去工作。 張水權工作更加賣力了,周末還出去兼職,對待母女二人也愈發溫柔細膩,一家人生活清貧,但也不算苦。 夏彩的預產期在年底。 半夜她肚子疼,張水權急急忙忙叫車把她送去醫院,清曼還在睡覺。 早上的時候張水權一個人回來。 清曼夜里忽然發燒了,但她已經長大了,她沒有吵醒張叔叔和mama,早上自己去廚房找退燒藥吃。 她拿了杯子放在地上,費力地搬起熱水壺沖水。張水權就是這個時候進來的,他的衣服皺皺巴巴的,頭發也很亂,下巴上一圈青胡茬,腳上穿著的還是拖鞋。 清曼看見他,打起精神問,“張叔叔,你去買早飯了嗎?” 張水權當然不是去買早飯。 她的mama死了,因為生小弟弟難產,小弟弟身體也不好,被放在醫院的保溫箱里。 清曼理解得很費力,最后癟著嘴哭了。 她大概知道死是什么,因為爸爸也死掉了,她就再也沒有見過爸爸,現在mama也死了,她再也沒有mama了。 南城的冬天好冷,她的血都要被凍住了。 夏彩的骨灰被放在偏遠的一塊便宜公墓里,因為遠,張水權一次都沒有帶清曼去過。 小弟弟叫張青宇,他只能喝奶粉。張水權因為要照顧兩個小孩,工作也減少了,錢更加不夠用。 清曼都知道張叔叔的苦的,她變得更加乖了,mama走了之后,她再也沒有吃過糖和雙皮奶了,她才不喜歡吃呢。 張水權開始酗酒,喝醉了之后他就跟變了個人似的,總是罵罵咧咧,看見東西就摔。 有一次清曼不小心撞見,害怕地叫了他一聲張叔叔,張水權拿皮帶抽她。 那次之后只要他一喝酒,清曼就會抱著小小的青宇躲在自己的房間里。門鎖壞了,她就搬一張椅子堵在門后,抱著青宇坐在椅子上,青宇又小又安靜,只會抓著她的袖子吐泡泡。 紡織廠關門的時候張水權失業了,他朋友介紹他去一個賭場當托。 他知道賭博這東西不能染上,他當托被人揍過,但也硬生生管住了自己的手。 賭場賺錢不少,他繼續供清曼上學,給她買漂亮衣服,給青宇買玩具,也給他們買好吃的,清曼都會讓給青宇吃。 清曼上五年級的時候,青宇第一次發病。 還是冬天的夜晚,一樣的早晨,張水權穿著拖鞋從外面回來,這次清曼沒有發燒,她早早地起來在廚房準備簡單的早餐。 青宇一直住在醫院里,清曼去看過他,他緊緊閉著眼睛,帶著呼吸機。 有天放學的時候,張水權破天荒地來接她,他帶著她上了一輛汽車,笑著給她剝白巧克力,送去她嘴邊。 這次除了煤油味,還混著撲克的氣味,紙幣的氣味,但是清曼還是吃了。 車子一路搖搖晃晃的,清曼很快就睡著了。 她被顛簸震醒,周圍黑漆漆的一片,還是在車上,但不是原先那部轎車。手腳都被捆住動不了,嘴巴也被堵住,周圍還有別人的呼吸聲。 清曼害怕極了,頭還有些暈乎乎的,偶爾會觸碰到別人的皮膚,她只能勉強縮在一處。 她又開始哭,還不敢發出聲音。 在學校的時候,老師經??潢懬迓且粋€聰明的小朋友。 她知道青宇生病了,張叔叔不要她了。 清曼和四個小孩被扔到一個逼仄的小房間里,外面是片森林。 會有戴著口罩的人給他們送吃的,只有一些粥。為了不讓他們喊叫,那些戴口罩的人天天都會給他們灌辣椒水,清曼是五個人里面年紀比較大的,她掙扎著反抗,他們就打她,拿沾了辣椒水的藤條抽,比醉酒的張水權抽得疼一萬倍。后來清曼就不掙扎了,對辣都麻木了,但確實沒法說話。 沒有人跟他們講話,幾個小孩互相不認識,也說不出話,每天都只會哭,哭不出來的時候就只剩下了拉屎撒尿,全在這個小房子里。清曼起初會憋著,實在憋不了的時候也只能在角落里解決。有兩個特別小的孩子,被嚇得丟了魂,全拉在自己褲子里,也沒人來給他們換。 過了幾天,有人把最小的男孩子帶走了,再過了幾天,又被帶走一個男孩。 到最后只剩下了清曼和另一個小女孩。 她們兩個一起被帶走,那天剛剛下過雨,南方的冬雨太過陰冷,拉著她的男人很瘦小,還有些嫌棄她身上的臭味。 一直都在走泥濘的山路,清曼細心地看著周圍,男人不耐煩地推她的頭,“給我走快點!” 她看見遠處有幾幢房子,好像是個村落。清曼故意踢到了一塊石頭,整個人直接摔趴在地上,跟其他人漏開了一節,后面帶她的人罵罵咧咧,“媽的,給老子起來?!闭f著就去拽她的后衣領,想給她轉過來扇幾個巴掌。 清曼手里捏了一塊尖銳的小石頭,他轉過她的時候,清曼趁他不備,使勁把石頭往他右眼里摁。男人發出慘叫,血從他眼眶里面爆出來,他松開他雙手捂著眼睛。 前面的人也發現了這處不對勁,急忙往回趕。 清曼瘋了似的朝那幾幢房子那處跑。 山里林木密集,地形起伏大,她跑掉了一只鞋,衣服也被劃破了,還摔了幾跤。 后來又下起雨了,她已經冷到失去知覺,到那幾幢房子跟前的時候,才絕望地發現這是個廢村,早已人去樓空。 沒有人,也不會有電,更不會有電話。 他們似乎料定她跑不遠,并沒有急著來追她。 清曼忽然覺得好累。 她進了一間屋子,躲在柜子里,里面黑漆漆的。清曼已經不會哭了,也感覺不到冷,感覺不到疼,她只是覺得困。 柜子里的黑暗反而給了她溫柔的錯覺,像夜里mama愛憐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