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塔尖(6)
辦公桌上的日歷已撕到十二月二十日。 齊藤佑大步沖到林謐桌前,指著她屏幕里的Excel,火冒三丈地說著:“林桑,兩周了,我教過你幾遍?這里的折舊計算不能這么做……” 林謐垂著腦袋,認命挨批。她也知道自己犯了大錯。因為她編程的折舊公式錯誤,從Excel導入到SAP軟件后,數據紊亂造成嚴重誤差,現在負責固定資產的其他人都在替她查漏補缺,修正錯處。 齊藤佑已然氣極,最后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高聲怒叱:“林桑,為什么會做成這樣?你是笨蛋嗎?” 日本人向來說話婉轉。尤其是到了近幾年,社會對職場霸凌很是重視,上司訓話都會盡量避免某些詞匯。入職以來,林謐還沒被當眾罵過這么重的話。 同事們雖然沒多說什么,但早已過了下班時間,他們還在為這些因她造成的突發的工作量而埋首案前。林謐心中羞慚萬分,唯有向他們鞠躬致歉:“對不起,給大家添麻煩了?!?/br> 今天她真的工作狀態太差。別說齊藤佑壓不住火,她對自己也感到很失望。SAP項目雖然繁瑣但只要認真仔細,就絕不算難事??伤⒁饬o散,神思不屬,做事就像夢游。她要是有她自己這樣的員工,也一定會氣得和她的上司一樣。 時針指向八點整,今天的工作總算告一段落。固定資產小組的四位同事安慰著拍了拍她的肩膀就已陸續離開。 林謐雙手掩面,靜靜坐在辦公室良久,才站起身收拾東西。剛走到辦公室門口,門的一側就有人走過來說:“林小姐,陳先生已經在等你了?!?/br> 林謐一看是陳恪西的助理,心煩意亂,扯出一個笑容說:“不好意思,麻煩跟陳先生說一聲,我有事要回家?!?/br> 助理看她抬腳就要走,一邊立刻攔住她,一邊趕緊打了電話。還沒幾分鐘,電梯門一開,陳恪西就走出來,站在她面前,依舊笑著問:“今天也被留堂了嗎?” 見她緊抿著唇,悶不作聲,他拉起她就說:“走吧,去吃飯?!?/br> 林謐紋絲不動,平靜地說:“我今天身體不舒服。你們吃吧,我不去了?!?/br> “那明天好不好?” 她掙了掙手腕,嘴角微沉:“明天有約會?!?/br> 他耐著性子問:“下周呢?” 她陡然大聲道:“下周圣誕會有很多聚會!” “那什么時候有空?” 林謐憋了整整一天,終于忍無可忍地脫口而出:“我不想跟你的女朋友一起吃飯!”話一說完她就后悔不迭。真是絕望,才沒幾天,這些年好像白過,儀態全失,在他面前還是當年那個小女生的樣子。 他只是笑著說:“為什么?你昨天碰到她的時候不是答應得很快嗎?”他還記得她當時的笑容有多端莊大方。 她索性學他冷笑一聲,反問:“為什么要一起吃飯?”平時上下班看他們出雙入對還不夠嗎?那么扎眼!她都不記得撞見過幾次了! “一家人一起吃飯不是很正常嗎?” 她反詰道:“我和她怎么能算一家人?誰知道你的這個女朋友保鮮期有多久?” “那好吧?!标愩∥魅嗔巳嗨念^發,笑意更甚,“Miko,就我們兩個吃飯行不行?” 東京知名食肆數不勝數,單單米其林上星的餐廳就有兩百多家,無疑是全球老饕最愛的城市之一。做法餐最好的除了法國人就是日本人,做中餐最好的除了中國人也還是日本人。日本的匠人精神在食物的處理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比如這間位于六本木彎彎曲曲小巷中的懷石料理餐廳,這個季節的松葉蟹料理最為出名。剛上桌的一品是選大而肥厚的丹波松茸,炭火烤香后夾上鮮甜的松葉蟹蟹rou和蟹汁,取名也很有意思,竟然叫做“漢堡”。這大概是世上最奢侈的漢堡。 這種餐廳預約制度嚴苛,一定確認人數才準備食材。光看上桌的分量就知道,他根本早就安排只有兩人共餐。 林謐氣惱自己中計,在他面前又扮演了一回跳梁小丑。 陳恪西太討人厭了! 原本相隔六千英里,管他有沒有女友,六年都能相安無事?,F下在同一樓里辦公,她一個被派遣過來的小小分析員竟能和他每天碰面。偏偏午休時間辦公室里最愛聊的就是他的八卦。從身家背景扯到最近出現在樓里的緋聞女友。莫名其妙地,他充斥了她的生活,擾亂了她的秩序,攪得她的世界不得安寧。 最后一道甜品吃完,林謐放下銀勺,冷淡地問:“陳恪西,你什么時候回倫敦?” 陳恪西呷了一口清酒,悠然自得,“等這里的事辦完?!?/br> “在東京能有什么事?” 雖然美國利用反壟斷法迫使日本財閥分裂,但這個東瀛島國許多市場仍然封閉,被本土公司占據大半。幾家國際大投行都需要跟日本銀行合作才能向政府申請牌照營業。 “你第一次問我這些?!标愩∥餍那槭鏁?,“Miko可以猜一猜?!?/br> “購置不動產嗎?”這個資源稀缺的島國什么都貴,只有土地價格合適。 “太好猜了對不對?”陳恪西低低笑了一聲,頗為感慨道,“我真沒想到有一天會和你聊這些?!?/br> “不過,Miko,這只是其中一件?!?/br> “那還有什么事?” 陳恪西收起笑意,放下酒杯,深邃瞳仁里只有一小簇的她,“你說呢?” 他的眼神令她招架不住。她聲音干澀起來,“我不知道?!?/br> 他收回目光,笑而不語,朝著服務員伸出兩根食指比了個叉。這是日本買單的手勢。 東京交通有序,車子行駛順暢。林謐沉默地看著窗外,高樓森林里夾著一輪下弦月,在漆黑的城市夜空上顯得孤冷而遙遠。她不由想到十月底見過的滿月。彼時她還在那座盛滿回憶的郊外宅邸里低低哭泣,以為再也不會見他??涩F在他就在她的身邊,觸手可及…… 沒過多久,車已泊在公寓樓下。 “到了?!标愩∥鲀A身過來,替她打開車門后眼神幽深,篤定地說,“Miko,你知道,我在這里要做什么。你也知道,只要你伸手,我就是你的?!?/br> “其實你都知道,對不對?” 林謐沒有回答,也不下車,只是一眼不錯地看著他半隱在夜色里的臉,輪廓深刻,清俊如昔。漂亮眼睛的深處跳動著惑人的光。 只要她伸手,不會再有女孩挽上他的手臂。 只要她伸手,不會再有女孩跟他走在一起。 只要她伸手…… 她腦中瘋狂的念頭不斷滋長著…… 見她一臉迷茫,陳恪西彎起嘴角,漸漸低頭接近她嫣紅的嘴唇。 呼吸交纏間,他試探性地輕輕一碰,她卻突然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頸,送上自己濕熱柔軟的唇舌,主動加深了這個吻。她閉上雙眼,摟他摟得那么緊,那么用力,像是要把自己的全部都傾注在這個吻里。 一時間,陳恪西只覺得太甜了。 這世上沒有什么能比她更甜美。 她的嘴里還帶著剛吃過的蜜瓜慕斯的香味,和她身上原有的氣息一起,讓他瞬間沉溺其中,無法自拔。今夕何夕,身在何處,他全然忘卻,只想專心回應,希望她能永永遠遠地吻下去。 可惜沒過多久,他才撫上她的腰肢,她就松了手臂,睜開眼睛,露出大夢初醒似的表情。還沒等他說話,她已推開車門,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