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下亂臣 第51節
說完,她跨過闌干,縱身一躍而下。 “沈婳——” 被大漠磋磨過的嗓子粗糲極了,蕭鸞撕心裂肺的聲音被風卷到沈婳耳中。 疾風吹散她的發髻與衣帶,沈婳從未覺得身子是如此的輕。 閉眼眼睛時那一片虛空突然出現很多畫面——與蕭鸞的初遇,女扮男裝和他在酒家斗蛐蛐,在靖王府的荷塘泛舟,在皇宮中對峙周旋,抵死纏綿…… 這一生她從未有過自主的時候,過去是,未來也是,何必再連累蕭鸞受掣肘? 潔白的長袍在風中翩躚而下,在下墜的最后一秒,她看到蕭鸞驚恐的臉,和拼命伸直向她的手臂。 一剎那間,后背驟然鈍痛,五臟六腑似乎在一瞬間碎裂,她眼前一黑,滿腔的血胸涌上喉嚨,噴涌而出。 “婳婳!”蕭鸞在她墜落那一刻也轟然倒地,狼狽地爬到她面前將她抱緊,語無倫次地喊著,“我沒有想過要放棄你,你為什么要這么傻!” “我怎么可能沒方法對付你父親,就算沒有我也不需要你犧牲!” “我要你陪著我,到死都要陪著我!” 神智在一點點渙散流失,只有身上每一寸劇痛還殘酷地挽留著她最后一點意識。 如果真是這樣,她更要跳下來了。 她一生殘害無數,罪無可恕,難得有人愛她所有,她怎么舍得這個人為她盡失威嚴顏面? 蕭鸞的嘶嚎越來越遠,她用盡全身最后一點力量,用已經模糊不清的視線看著他。 她想牢牢地記住蕭鸞的臉,若真有來世,便去還蕭鸞給她斂尸厚葬的恩情。 她這樣的人,是不值得入土為安,應該被挫骨揚灰,灰飛煙滅,不是嗎? 斷裂的骨骼和臟腑發出最后的掙扎,沈婳感覺身體被內里狠狠一扯,痛得撕心裂肺,卻發不出一絲聲響。 “婳婳,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閉上眼睛,你看看我!我從漠北給你帶了好多寶物,都是給你在封后大典上穿戴的!” “你說過要陪著我的,你不能每次都對我食言!” 聽覺是最后消失的五感,沈婳聽到這句話時,她身體已經做不出任何反應。 她飄得很高,比宮門還要高,看到她的頤華宮,看到沈正平想趁亂逃跑,看到自己身上的白衣被鮮血染紅,看到蕭鸞在千軍萬馬前抱著她聲嘶力竭地哭喊。 欠蕭鸞的情與債,到底是還不清了。 但她還是高興的。因為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她終于掙脫開所有桎梏與枷鎖。 她只是她,一個可以遵循內心的普通人。 這是她一生所求啊。 -------------------- 還有一章就全文完結啦~~~ 第59章 番外三 絮果(終)[全文完] 謀逆是誅九族的大罪,滿朝文武紛紛上書要求蕭鸞立即將沈正平及其同黨的親屬通通抓進詔獄。 可他卻在頤華宮替躺在金絲楠木棺材里的沈婳描眉上妝。 她身穿皇后的禮服,頭戴九龍九鳳冠,繁復厚重的衣物將她支離破碎的骨骼遮擋得嚴嚴實實。 她似乎只是睡著了。 蕭鸞不敢睡,一閉上眼睛就是沈婳從城樓上跳下來的畫面。 沈婳陪他度過太多難捱的時光。 母妃去世時,沈婳跪在地上將他攬進懷里,告訴他可以在這里哭,這里不會有人指責他不夠穩重,難擔大任。 可世上再無地方可以供他流淚軟弱了。 他扶著棺材起身,打開隔絕太監們竊竊私語的凌花門,郭峰惶恐地跪下:“陛下,沈正平一直在詔獄里口出狂言,您看……” “他說什么了?” 郭峰趕走其他小太監,叩首低語:“他說了很多污蔑皇后娘娘的話,還說娘娘肚子里的種,不是陛下的……” 蕭鸞冷笑一聲:“他迫不及待想去死了嗎?” 他跨出門檻將門關上:“替朕擬旨,沈正平意圖謀反,污蔑皇家,罪不容誅,凌遲三千六百刀,由朕親自監刑!” 皇帝駕臨詔獄之前,郭峰命人毒啞了沈正平。 蕭鸞看著他痛不欲生卻發不出一絲聲音時,終于感覺到一絲快感。 他不會讓沈正平輕易死去,每當看到人快要扛不過去時,他會叫停行刑官,讓太醫對沈正平止血醫治,等他清醒過來再動刀。 除了沈婳,誰都殺不了沈婳。她從城樓跳下來,是因為她覺得活不下去了。 而逼她走上絕路的,就是沈正平。 他要沈正平清晰地記住這三千六百刀的痛楚,用來還他折磨沈婳近三十年的孽! 走出詔獄后,他問郭峰:“聽說齊王的小兒子聰明絕頂,五歲就看得懂兵法是嗎?” “是,但已經被齊王養廢了,每天只知道吃喝玩樂,還得了癔癥,發病時還曾把齊王推進湖里?!?/br> 蕭鸞不以為然:“不過自保罷了?!?/br> * 永陵尚未建成,沈婳的靈柩停在頤華宮足足六年。 下葬當天,一夜白頭的帝王扶著棺槨失聲痛哭,幾近暈厥。 因為蕭鸞明白,他不能再自欺欺人,告訴自己沈婳還陪在自己身邊。 有那么一瞬間,他想一頭撞向那副棺槨,隨沈婳一同去。 可他肩上還有千里江山,不能就此倒下,只好在這世上繼續茍活。 回到皇宮,他帶著蕭準走上宮門城樓。 “太子?!?/br> 蕭準拱手行禮:“兒臣在?!?/br> “如果朕今年要去攻打北夷,你鎮得住朝堂上那些反對你的官員嗎?” 六年前,他頂著滿朝文武辭官的壓力,將齊王年僅十歲的幺子蕭準過繼到自己名下,冊封為太子,從此不再選妃立后。 沈照渡死后,他成為了自己的刀,將所有兵權歸攏到自己手上,順朕者昌,逆朕者亡,以雷霆之姿震住了朝堂所有反對的聲音。 “朕不想留在皇宮了?!笔掻[摸著沈婳踩過的闌干,“這樣朕還能瞞騙自己,她還在這世上陪著朕?!?/br> 蕭準反應過來這不是試探,連忙跪下回道:“兒臣定不負父皇期望?!?/br> 第二年仲春,太子監國,蕭鸞率領五十萬大軍掃蕩漠北,用四年時間踏平北夷所有部落,行至狼居胥山下祭天以告成功。 回到京城,他住進了頤華宮,朝堂一切政務依舊由太子全權處理。 太子不敢逾越,只能每天帶著重要的奏折到頤華宮請安。 “朕讓你推行的武舉制度進展如何了?” 從漠北回來后,他的身體越發的差,只能躺在羅漢床上聽太子匯報。 “回父皇,武舉三年一次,從您出征那一年開始推行,今年正是武舉元年?!碧映槌鲆槐咀嗾圻f給蕭鸞,“這是殿試三甲的名單,父皇請看?!?/br> 蕭鸞看了一眼,視線定在狀元的名字上。 “沈兌?” 蕭準應是:“此人年紀不過弱冠,卻飽讀兵書,兒臣還曾派孟尚書與他沙盤對戰,孟尚書竟主動認輸?!?/br> 蕭鸞放下奏折笑笑:“倒有梁國公當年的風范?!?/br> 三甲上殿面圣那天,蕭鸞讓郭峰把一身狀元服的沈兌引到御書房。 他坐在龍椅上,看著沈兌熟悉的站姿,和那如出一轍的傲然目光,笑道:“你師父師母可還好?” 沈兌并不驚訝他會問這個問題,微微欠身應答:“回陛下,他們很好?!?/br> 也是一樣的不愛說話。 蕭鸞眼神和緩下來:“聽太子說,這些年他們在各地開了不少學堂,救助地方上那些無父無母的小乞丐是嗎?” “是?!闭劦竭@個問題,沈兌臉上多了一絲笑容,“我是他們第一個徒弟,有好些個師弟正在準備明年的春闈?!?/br> 蕭鸞剛要大笑,卻嗆得連咳幾聲,撕心裂肺的,嚇得郭峰連忙上前。 “不礙事?!彼尮逋讼?,等緩過氣來才說,“本朝正缺你師父那樣血性的將才。朕準備將孟尚書調到漠北上任總督,你與孟尚書交好,就同他一起出發,協助他鎮邊關,理邊政?!?/br> 沈兌受寵若驚,跪下謝恩。 “郭峰?!贝騼峨x開,蕭鸞顫顫巍巍地起身走下寶座臺,“陪朕上宮門城樓看看?!?/br> 今日的天氣并不好,yin雨霏霏,堆積在天空的云厚重且晦暗。 宮城外,縱橫的街道只有零星幾朵油紙傘在匆匆行走,唯獨在御街旁一把素白的傘停駐在雨中。 傘下站著三個人,遮住的卻只有兩個人。 撐傘的男人穿著樸素的黛藍直綴,雨水打濕他半個身子,他卻不見半點狼狽,挺拔如蒼松,威嚴不可欺。 而他傘下的女人穿著月白襦裙,如云的青絲只用一支白玉簪挽起,蹲在一個瑟縮成團的小孩身邊,耐心且溫柔地說話。 他們應該停了很久,男人的衣服已經被雨水打成黑色,好幾次不耐煩地挪步,又被女人的手拉了回來,乖乖站定。 終于,小孩動了動,慢慢接過女人手中的包子。 女人激動地回頭,而身后的男人默契地將傘遞給她,然后俯身將小孩抱起。 仿佛已經做過無數次。 此時,宮門緩緩打開,沈兌從里面奔跑而出。 女人見狀,激動地跳起來向他招手。 雨越下越大,四個人只有一把傘,卻誰都不肯占傘下最多的地方。